李未闻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李林甫的视线在高挑俊美的裴昀身上满意地梭巡:“我家有一小女,也年方十五。小女的容貌那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明日我在府中有一场宴饮,邀请两位小郎君前往,能否赏个脸?”
唐时的郎君是尊称,新科进士也叫新郎君,现在考试还没进行,李林甫这种称呼有点太过明显地自降身价和拉拢了。
李未闻瞪大眼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爹你确定是在说自己的女儿吗?
不不,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爹你究竟想干什么?
“大考在即,当以学业为重。”张九龄淡淡地说,虽然表明了他的态度,却也毫不咄咄逼人,看向两个少年时目光温和,“你们自己决定。”
“我要睡懒觉,随便。”裴昀懒洋洋地说,“杜欠揍你呢?”
“我……”李未闻看了看裴昀,又看了看张九龄,最后,目光落在她老爹的脸上——那堆着笑容的脸上满是期待,她竟然没办法眼睁睁地让这期待落空。于是,鬼使神差地,她说:“去就去吧……反正用不了多久。”
张九龄和裴昀都意外地看着她。
裴昀挑了挑眉。
“那么,明日我在府中恭候大驾。”李林甫笑容满面地拱手告辞,翻身上马。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
裴昀朝李未闻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自己想好怎么跟老师解释。
“老师,”李未闻拉着缰绳,心虚地策马上前,“那天我们在酒楼里见到的姑娘,就是李家的小姐。”
马背上的张九龄手中微微一顿,似乎终于想起了这件事来。他略一沉吟:“你如何知道?”
“我……”李未闻心里暗叫不好,所幸她反应快,“我,我听到那些仆人叫她李小姐,又见她抱着琵琶,今天李侍郎说她女儿擅长弹琵琶。我们与李小姐素不相识,李侍郎要宴请我们,实在奇怪,除非是因为那天酒楼相遇的事情。
“要是真的是这样,那天我莽撞撞倒了李家小姐,她的琵琶好像也摔坏了,我去给她道个歉也是情理之中。”说到这里,李未闻连忙又补了一句:“老师,我对李家小姐没有别的意思。”
张九龄的侧脸清白如玉石,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来是否生了气。
“你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即可。”
这天骑马回来之后李未闻有点闷闷不乐,好像莫名地被鄙视了啊。
就算是张九龄这么宽容的人,也不愿意自己的学生跟她这样的女孩子有什么交集似的。
晚上下起了雪,李未闻躲在被窝里,不知为何想家了。李府在冬天会生暖洋洋的炭火,奢华的花灯把夜色也妆点得亮如白昼。整个正月里,她爹都会得意洋洋地命人把搜罗来的各种奇珍异宝、金银珠玉摆放在厅堂,让所有的宾客来了一眼就能看到,真的好土好暴发户……
但是她好想家。
“怎么了?翻来覆去的?”寂静中传来裴昀的声音,“睡不着?”
“嗯。”李未闻的声音带了点鼻音,突然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们都很讨厌那个姑娘吧?”
“哪个姑娘?”
“上元节在酒楼弹琵琶的那个!”
“……”裴昀想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来,随口说,“哦,她啊。挺可爱的。”
“真的?”李未闻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裴昀慵懒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我说她可爱,你用得着高兴成这样吗?”
“不不!”李未闻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差点露陷,急忙说,“我只是觉得她瘦瘦的——”
“原来你是说这个。”裴昀打了个哈欠,“瘦怎么了?胖有胖的漂亮,瘦也有瘦的可爱。女孩子青春年华,在酒楼里尽兴地弹着琵琶,哪怕弹得像杀猪的调子,那种热忱却也还蛮有趣的。”
这是李未闻第一次听人说她的琵琶弹得像杀猪,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很高兴。
比起那些“天籁之音”的赞美,那“热忱”两个字,要真实得多,也豁达潇洒得多。
第二天清晨醒来,阶前雪堆了半尺厚,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门口似乎传来说话的声音,仆人在说着“我家郎君不见客人”之类的。裴昀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李未闻一个人很无聊,便好奇地过去看个究竟,只看到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失望离去的背影。
“那些是什么人?”李未闻问仆人。
仆人摇摇头:“都是考生来请托的。我家郎君为官清正,向来最不喜欢这些风气。”
“请托?”李未闻突然想起,每年春闱科举之前,似乎到李府来的歪瓜裂枣都特别多。
大唐进士科每年录取的人数很少,通过了考试就有了进士出身,成为官员后备,能改写自己和整个家族的命运。即使身负才华,要考上也难比登天,所以很多考生在应试之前四处奔走借势,到达官贵人处去“请托”。一时间形成了“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的风气。
“一些官员收受考生的礼品,再去帮助周旋推荐,听说那黄门侍郎李林甫的府上,连日宴饮狂欢,不仅有考生去投奔的,李侍郎看上了谁,还会主动邀请那些青年才俊前往哪……”
仆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李未闻却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她终于明白了昨日张九龄为何会生气!
一口气跑到张九龄的书房,门是开着的,李未闻气喘吁吁地站定,喊了一声:“老师。”
张九龄刚下早朝,正在整理桌案上卷轴,闻声回过头来。
“我不去赴李侍郎的宴请了。”李未闻边喘着气边着急地说,“我没有想去他那里请托的打算。”
张九龄温和地说:“我知道。”
“啊?”李未闻瞪大眼睛。
“你是我从小带大的,心性如何,我自然清楚。你行事一向有分寸,若是决定去做,自然有你的理由。”他沉吟了一下,轻轻揉了揉眉心,“我只是担心你们。”
他的眼睛下有淡青色的倦容,像是夜里熬到很晚才入睡。
李未闻仰着头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能让人放心杜清昼,我是经常做错事的李未闻。昨天的邀请与真实目的,我当时一点也没弄明白。
窗外仍然飘着小雪,屋内仍然没有生炭,李未闻却似乎没有那么怕冷了。
“明日就要考试,别想太多。”张九龄摇了摇头,“李家小姐,也可以等考完了再见。”
老师你是不是真的误会了什么……
李未闻正要解释,突然意识到刚才对方的话里有两个字——
“明天?”
“嗯。”
李未闻顿时傻眼了——正月二十六……明天就是科举大考的日子?
晴天霹雳!都怪裴昀那家伙太淡定,都要考试了还照样睡懒觉,没有半点考前的紧张,让她完全不知道今夕何夕。
虽然这些天她跟着张九龄学了点东西,但去参加进士科举那么高大上的考试,别开玩笑了!
“老师,我……我有事出去一下——!”李未闻拔腿就往外跑。
五
心急火燎冲到张府大门口,门一打开,李未闻愣在当场。
“你,你……”她连说了好几个“你”,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正牌的杜清昼!
少年抱着琵琶,他的相貌只能算普通,漆黑的瞳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原野上那些执拗的石头。
裴昀则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一脸“你们很麻烦”的表情:“今日我难得早起一次,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打开一看,竟然看到李小姐抱着琵琶在府门口徘徊!
“我正想着这是一见钟情私下相会的节奏?结果这家伙劈头就来了一句‘裴豆豆,快救我!’”
李未闻几乎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小名突然被素不相识的女孩叫出来,还蹦出一大串莫名其妙的话,若不是神经够坚韧,只怕当时就一句“神经病”把门关上了吧。
“这家伙说的事情太奇怪,我就把他拎到墙角逼供。”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了,如今裴昀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站在他面前的“杜清昼”其实是李未闻,而“李未闻”其实是杜清昼!
“这把琵琶的弦断了,我请来了许多乐师工匠,没有人修得好。”杜清昼皱眉把琵琶递给李未闻。
原来,他也想到了——
问题出在琵琶上。
“我只会弹琵琶,不会修琵琶。”李未闻哭丧着脸说,“而且,你们确定修好琵琶就能让我们换回来吗?”
“我不确定,”裴昀慵懒地斜靠在门上,“但我听说江湖上有些易容术士,教人假扮他人之前,一定让假扮者先去接近对方,摸清那人的爱好、作息、生活习惯。因为比起脸孔来,有时候肢体动作、气质习惯的相似更容易让人认错一个人。越是亲近的人,你越不会去仔细看他的脸,只凭气息或是脚步声就能判断是谁了——
“而人的气息、脚步、乃至呼吸的节奏,本身就是音律的一种——高明的乐师能分辨和掌握。紫檀木本身是障眼的神木,这把紫檀琵琶在断弦之时,天下第一的乐师刚好在场不是么?
“别人解不了这障眼法,他一定能。”
“谁?”李未闻瞪大眼。
——那天我在酒楼里遇到的大叔李八两?
裴昀挑挑眉:“李八郎,家中排行第八,本名衮,字慕下。”
天下第一琴师“慕下先生”!李未闻顿时风中凌乱了。当日看他衣衫落拓,以为是个江湖浪子,完全无法将他的人与名气联系起来……雅士不都应该像张九龄那样,简洁清雅得一尘不染吗?
三个少年从早晨跑到下午,从酒楼找到歌舞坊,从城西找到城南,才终于找到李八郎。
看到他的住处时,李未闻才发现自己实在想多了。
竟然有人住得这么脏乱差,像是几个月没收拾过,屋子里满是酒气,醉醺醺的乐师敞开衣襟躺在地上。
“慕下先生,慕下先生!”
被叫醒的乐师睁开眼睛,迷迷蒙蒙地看着不速之客:“……”
“我们有急事请先生帮忙。”杜清昼着急地说,“若先生能仗义援手,必有重谢。”
“我那里有一坛三十年的竹叶青。”裴昀笑吟吟地补了一句。
对方的眼睛终于全睁开了。
李未闻心里顿时生出鄙夷——什么天下第一乐师,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半躺在地上的青年神态苍白颓废,一张原本不难看的脸被胡茬以及烂醉的表情糟蹋得乱七八糟,而且,他任由自己的后背靠在冰凉的地上,目光只直勾勾地落在那把琵琶上。
“先生,我们有急事——”杜清昼忍不住打断,却被裴昀一抬手拦住。
只见白衣少年俯下身来,把那把琵琶呈到李八郎面前:“琵琶弦断了,还能修吗?”
李八郎目光一震,落在断弦上。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
他轻轻哼唱起来,是那晚裴昀唱过的《白驹》,声音因为醉酒而有点沙哑,本来应该是难听的,可是唱到最后一句时,却让人倏然间想要落泪,像锈刀子刮到了人心的最软处。
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故事呢?
李未闻突然间有点难过,又有点好奇,像是孩子窥见了悬崖——崖底可有百木丛生,千花竞放?抑或,只有冰天雪地的埋葬……
六
“你是那天唱歌的少年?”李八郎醉醺醺地看了裴昀一眼。
少年笑着点头,眸子清澈,如冰似雪。
李八郎凝视他许久,突然起身到屋角舀了一大瓢水,从自己头顶浇下,将自己整个淋透!
这时正是寒冬腊月,李未闻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看到他的举动,不由得愣了。
“先生——”杜清昼惊疑地想要上前去阻拦,被裴昀轻轻制止。
“这琵琶,可以修;障眼法,也可以破。”李八郎全身湿透,却毫不介意,“这是珍贵之物,我不能出错,先给自己醒醒酒。”
几个人对视一眼,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紫檀琵琶最外面的是子弦,向内依次为中弦、老弦和缠弦——这断掉的,是琵琶的第一子弦,声音低幽纯净,断弦的材质似乎也十分罕见。
李八郎拨弄了一下断弦:“材料是‘风丝’。”
风丝是蚕丝的一种,因为极细如同一缕清风无形而得名。又因为坚韧有弹性,曾在军中被制作弓箭。这种材料极为难得,并不是寻常人家能找到的。
“哪里能找到风丝?”李未闻急切地问。
“长安城有个地方有——”李八郎想了想,“寿王府。”
寿王李瑁是当今最受宠的皇子,容貌秀雅,擅长音律。可是,寿王是皇亲国戚,几个少年与他非亲非故,风丝又如此珍贵,寿王又怎么肯割爱?
“你们拿着这个去换。” 李八郎从怀里拿出他一把碧玉笛子,随手扔给裴昀,仿佛这价值连城的赏赐还不如半坛劣酒,“我曾经有一次演奏,寿王很高兴,赐了我一个承诺,说他日需要什么赏赐,只要他有的,尽管开口。”
“……”
大叔你人脉要不要这么广啊!
而且,有这种价值连城的赏赐,看起来你还有很多很多吧……
李未闻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去。”裴昀接过笛子揣进怀里,窗外,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远山缓缓吞噬,暮色中的长安城带着微微的倦意。
裴昀刚要迈出门,只听一声威严浑厚的鼓声从皇城方向传来,随即,鼓点如雨绵延而来。
“不好!”
裴昀与杜清昼对视一眼,脸色都是大变。
鼓声中,一百四十四坊的坊门在鼓声中依次关闭,沉重的闭门声,就像命运之手强悍地合上所有的希望。
大唐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除了每年的“上元节”外,入夜之后,金吾卫在城中三十八主道巡逻,不允许夜行。如有违令者,可以当场杖毙。
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飘落大地惨然无声。来不及了……今夜无法赶去寿王府。而明日卯时,坊门打开时,考试也将同时开始。杜清昼的脸色惨白,命运给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兜兜转转到最后,竟然还是惨败在考试尚未开始之前。
“我去。”裴昀站了起来,轻而肯定地说了一句,声音如金玉划过肌肤,有几分凛冽。
“你怎么去?”李八郎将身上的湿衣服拎了一把,“这里是城南,要到城北寿王府,几乎要横穿大半个长安城,必须经过巡逻严密的主道,肯定会被抓住的。”
“也许运气好不会被抓住。”裴昀笑了一下,也只有他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我的运气一向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