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李惟七【完结】
时间:2024-10-11 14:46:20

  “不能去!”杜清昼和李未闻异口同声。
  “要去,也是我自己去。”杜清昼急忙拦在裴昀身前,一伸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掌心全是粘腻的冷汗。
  “呆子,”裴昀把他的手掰下来,“你有我机灵吗?啊哈,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在别人眼里你可是个姑娘家,闯宵禁,别开玩笑了。”
  “可是……”
  “明天没法参加考试,你若将来不后悔,我今晚就不去。”裴昀说到这里,声音仍然轻描淡写,但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
  杜清昼抬起头来看着他。
  面对一起长大的、最了解他的朋友,他说不出违心的话。
  裴昀不再多说,朝几人略一点头:“卯时之前,我一定回来。”
  这一晚的雪夜,是李未闻记事以来最难熬的一夜。
  风雪声若有若无,就像飘忽的希望本身。
  一会儿她像是听到了脚步声,屏气侧耳凝听,却只是夜猫滚过柴扉;一会儿她像是听到了兵戈相向的可怕声音,惶然到窗边,却只是树枝被积雪压断……漏刻一点一滴地过去,快到卯时了,裴昀还没回来。
  “他怎么还没回来?”终于,李未闻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杜清昼的脸色铁青,抿紧嘴唇不说话。
  “也许,也许只是被打了一顿,爬不起来了所以没赶回来……”李八郎倒是说话了,但他说了还不如不说的好,“我听说犯了宵禁,要是遇上金吾卫心情好,打个半死也就会放过了……”
  四目相对,李未闻与杜清昼在彼此强作镇定的目光里取暖——
  她甚至觉得有一丝亲切感。
  毕竟,除了自己之外,只有眼前这个少年看得清彼此是谁。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现在他们却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真实的自己,永远不存在别人的视线里,只存在于自己的身上而已。
  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李未闻没话找话:“杜欠揍,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们?”
  “我被李侍郎禁足了。”杜清昼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这一刻,李未闻突然明白了之前那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平日里李林甫对李未闻的要求并不算严格,有时偷溜出去玩,抓回来也就是训斥一顿,下次该如何照样如何。就算这次李林甫真的动怒将她禁足,想要溜出来,怎样也能想到办法,至少也能设法传个信出来。
  杜清昼这么久没有找上门来,只有一种可能——
  他自己不想回来。
  在李府养尊处优,随时有人伺候,不用寒窗苦读只需玩乐,这种生活……对于苦读的学子来说也挺有诱惑力?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这种隐秘的渴望……
  想要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想拥有另一种人生。
  别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你是否知道自己是谁?
  李未闻听着窗外的夜雪,想着裴昀此刻奔走在哪条街上,又想起那日张九龄讲《邹忌讽齐王纳谏》时淡如落花的神色。
  “人都不想活在别人的视线里,但却也无时无刻不活在别人的视线里。”杜清昼苦笑了一下,“这些天以来,我迷惑过。但是,最终要去面对的……还是自己的人生啊。”
  李未闻用力点点头,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最终要去面对的,还是自己的人生。
  现在,比任何时候,她都更想说自己的声音,笑自己的快乐,哭自己的眼泪。
  大雪一夜未停。
  天终究还是破晓了,朝外面看了一眼,李八郎木然摇摇头:“还有一炷香的功夫,要是再不回来,就算能回来,你们也赶不上考试了。”
  屋子里彻底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的时间总是流逝得特别慢,但此刻,杜清昼只觉得时间太快了,快得抓不住。
  ……半柱香过去了。
  雪仍然在下,裴昀没有回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终于,一阵浑厚的钟声从承天门的高楼传来,唤醒了沉眠中的帝都。
  晨光照亮了初雪,那么无情而明亮,仿佛所有暗夜里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将在这黎明残酷地融化。
  杜清昼脸色惨白地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拉开门,风雪灌进他的衣襟,冰凉刺骨。
  他仿佛看到,此刻,尚书省都堂外挤满了前来应试的学生,阶下一片麻衣如雪。大家带着热饭与木炭,前去参加那决定他们一生命运的考试,而这些踌躇满志而稚嫩的面孔中……
  没有他和裴昀。
  泪水迅速模糊了眼睛,杜清昼站在雪地里,甚至麻木得感觉不到寒冷。十年寒窗的情形从眼前浮过,如今不仅他无法参加考试,也连累了裴昀……泪水汹涌滚落时,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
  雪地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由小而大,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裴昀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东西我拿到了!”
  杜清昼用力睁大眼,为了确定那不是幻觉,他回头看了身边的李未闻一眼。
  只见李未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人生与人生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你总会为一些梦而年少轻狂,总会为一些愿望奋不顾身,总会为一些美好心甘情愿,总会为一些人红了眼眶。
  裴昀的头发上、肩上都是落雪,就像是个滑稽的雪人,他从怀里掏出风丝递给李八郎。那原本是雪白的蚕丝,不知为何染得鲜红,别有一种艳色惊心。
  “你受伤了!”李未闻惊呼一声。
  这时他们才看见,裴昀的右臂上鲜血淋漓,他仍然笑嘻嘻地:“胳膊中了一箭,没事,拔掉了。”
  见几人的神情,他顿时敛容正色:“怎么看我的表情都像看遗照似的,呸呸!我的运气很好有没有?遇上巡逻的金吾卫心情好,这一箭只射在手臂上,没要我的命。”
  直到此刻,李未闻才知道那慵懒笑意都是表象,水墨卷轴之下,是力透纸背的书写,一笔一字银钩铁画。
  “那你怎么去参加考试?”杜清昼着急地说。
  “还有左手啊。”裴昀挥了挥没受伤的左手,“我的左手字也写得不丑,慢一点而已。反正考试从早晨考到傍晚,有一整天呢哈哈。”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声惨叫:“不是吧?天都亮了!要迟到啦!”
  这时,清泠泠的琵琶音从李八郎指间传来,大叔呆萌又认真地看着他们:“修好了。”太阳光照在几人身上,暗夜里的迷雾与幻影都在指间融化成水滴。
  “……”
  裴昀用没受伤的左手一把拎起眼前的李未闻:“你是杜欠揍还是李小姐?”
  “放开我啦我李未闻!”李未闻怒了。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障眼法消除了!裴昀放下李未闻,拎起杜清昼。
  “干……干吗?”杜清昼愕然。
  “跑啊!”裴昀一声断喝,两人冲到门外,朝尚书省的方向飞奔而去。
  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延伸向冰雪与阳光交织的远方。
  七
  “今年进士科考试的结果怎么样?爹!”李未闻自从回了家,老是托腮想心事,一天缠着李林甫问几次春闱考试的结果。
  “真是女大不中留,”李林甫狡猾地打量她,“你想知道谁的成绩?今天我去尚书省,倒真的听到都堂唱第公榜了。”
  “快告诉我!”李未闻紧张地问,“他们……考上了没?”
  裴昀受伤的手——不知道有没有事?
  “谁?”李林甫故意问。
  “张九龄的两个学生,裴昀和杜辰!”
  “真不巧,”李林甫满脸遗憾。在李未闻心头一沉时,只听他朗声说:“两个新郎君都是今年登科的红人。杜辰高中了状元,至于裴昀,陛下钦点了探花郎。”
  “真的?!”李未闻只觉得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终于……他们没有错过梦想。
  “高兴成这样?倒像是你自己考了状元。”李林甫露出老狐狸的笑容,“你看上了哪一个?爹给你想办法。”
  “不用啦!”李未闻大笑着跑出去,现在,她只想抱着心爱的琵琶,弹她自己的调子!
  她是俗人,很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可是,别人艳羡的目光并不能将谁真正点亮,那虚荣只是转瞬即逝的微光。雪中的小太阳,何曾仰仗谁的注视而发光?真正的光源,只存在于自己身上。
第3章 蜀道难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唐·李白《蜀道难》
  一
  萧易难觉得自己人如其名,人生艰难到家了,他只想安静地做一个美男子,却被逼着寒冬腊月从江南千里迢迢赶到长安,参加春闱科举。
  殿廷上,天子展开手中的卷轴,对着清秀如梨花的少年点头赞许:“萧易难?知易行难,好名字。”
  金榜题名时,萧易难十五岁。
  科考一向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意思就是说,死记硬背的“明经科”是很容易考的,三十岁考上已经算晚,但是考察诗赋和策问的“进士科”非常艰难,很多人苦苦追求一生都不能如愿。
  来自江南名门的他似乎是人生赢家——
  如果没有那个秘密的话。
  萧易难一举考中进士,还有机会做探花郎。大唐的探花郎和考试名次无关,只是同榜进士里选出最年轻俊美的一个,在喜宴游园时沿途采摘鲜花,称为“探花使”,又叫“探花郎”。
  而同榜还有另一名进士也是十五岁,名叫裴昀。
  少年身材修长,眸子里浸透了春雪初融的湖水,笑起来仿佛一天一地的光明都为你敞开。进士们自然而然地都围绕在裴昀身边,欢声笑语不断。
  萧易难安静内向不喜欢热闹,总是站在稍微远离人群的地方,也能感受到那种磁石般的吸引力。
  长安细雨霏霏,挠在身上像是孩童顽皮的小手。
  众人正往前走,突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后面炸开:“我家郎君长得不英俊吗?不年轻吗?凭什么不让他做探花郎?”
  所有人都愕然停住脚步,只见一个青衣书童模样的少年拨开人群,架势比寻常人家的郎君公子也张狂几分,双手叉腰瞪着众人。
  “……”萧易难立刻想去拉他,却被他大力地一把抡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进士们都看呆了,竟然有这么嚣张的书童?
  旁边的人将萧易难扶住,好心打圆场:“你家郎君自然好,往届探花郎也是大家推举的,可是,这次圣上已经钦点了裴探花……”
  “那又怎样?谁说探花郎不能有两个?”青衣书童立刻顶了回去,根本不理会萧易难近乎恳求的目光,中气十足地说:“我告诉你们,没人比我家郎君更适合做探花郎!你们就算有人和我家郎君一样年轻,一样英俊,也绝没有另一样东西!”
  萧易难的脸色顿时苍白,不等他开口阻止,书童大声说:“你们没闻到,我家郎君身上有香气吗?”
  大家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在萧易难身上。
  萧易难一张白皙的面孔顿时涨得通红。他从小身上带着淡淡的体香,就因为这,不知道受过多少欺负,一起玩的男孩们讥笑他像个娘们儿似的有香气。问题是,女孩们也没有谁的身上是香的啊。童年的他憋着一口气到溪水里去洗澡,搓得全身都滚烫发红了,那香气仍然在。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掩盖与生俱来的体香,好比现在,大家都穿一两件薄薄的春衫,只有他以染了风寒怕冷为理由没有脱去笨重的冬衣,就是为了掩盖那香气。
  可还是被人发现了。
  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当众说了出来。
  萧易难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嘲笑声在耳际轰鸣,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一个好听的笑吟吟的声音说:“不错啊,香郎探花,再合适不过。”
  说话的人是裴昀。
  四周的议论声顿时被压了下来,裴昀转头好奇地问书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嘲风,嘲笑的嘲,风流的风。”书童目中无人地大声回答。
  二
  这个叫嘲风的书童很快就成了进士团中的风云人物。
  不仅是因为他的闹场,让开元二十二年的进士团最终有了两名探花郎,更因为他有一项了不起的本事。
  新进士的宴饮,会在教坊里挑选歌伎助兴。位于光宅坊的右教坊能歌,位于延政坊的的左教坊善舞,为新郎君们挑选的都是最好的歌舞者。但这一年,教坊的歌伎全被这个貌不惊人的书童比了下去。
  嘲风的个子矮小,脸庞黝黑,站在一群梨花般的进士中间,就像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头。最初他毛遂自荐说要唱歌助兴的时候,很多人都只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随他去的,他端着琴的样子也难看得很,但他一拨弦,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动人的天赋与纯熟的技艺在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指尖流淌出来,他抚琴高歌:“蜀道难,蜀道难,问君西游何时还?……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进士们虽是万千人中的幸运儿,但他们也有十年寒窗的寂寞,况且,许多人并不是一次考中的,他们曾品尝过落榜的辛酸绝望、失意的黯然神伤,默默远望过别人春风得意的马蹄,少年清亮如泉水的嗓音在狂欢的宴饮显得如此特别,戳中他们内心曾经的酸楚,更显今日的荣耀。
  几场游园宴饮下来,嘲风出名了,比他家的探花郎还出名,进士们口碑相传,甚至有许多达官贵人也专程前来,只为了一聆清音。
  萧易难本来是温软的性子,他既替嘲风高兴,也有点担心:“嘲风,你跟我说话不打紧,在外面还是要给人留几分颜面,就像你上次说那个教坊的歌姬弹琴比鸭叫还难听,就有点伤自尊啊。”
  窗外一轮明月清皎,屋子里的书童游手好闲,倒是忙了一天腰酸背痛的郎君亲自铺床,也有点伤自尊啊。
  “我说事实而已。”嘲风翻了个白眼,抓起一粒樱桃就往嘴里丢,“我本来就是要名扬天下的人,我的歌唱得比他们都好!你啊别那么老实,没有我保护你,不知道外人要怎么欺负你!”
  萧易难手里一顿。他从小一直因为体香而自卑,这一次嘲风在众人面前把他的秘密嚷出来,他当时连死的心都有了,谁知道——
  并没有预想中的嘲笑声将他淹没,这就是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裴昀满不在乎地微笑:“孔子写《幽兰操》,说‘兰之猗猗,扬扬其香’,幽然体香是君子之守,有何奇怪?”其他进士有人点头称是,有人在做自己的事情,大家并没有那么介意,或者说,大家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那么介意。
  那一刻他几乎要落下泪来,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在谈笑的人群中捂紧自己的沉闷孤僻,不敢与任何人靠近的寡言谨慎。其实困扰他的,不是体香,只是因为“不同”而自卑的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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