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说的是。”秦霁在摇床边坐下,“去耳房取一个拨浪鼓来,我逗她玩会儿。”
不一会儿,嬷嬷抱着一个竹篾编的精巧小盒回了正房。这是前阵子永安郡主亲自送来的,里面装着给小雨准备的小玩意儿。
秦霁早就忘了还有这个。
“夫人,这里面的拨浪鼓要小些,不容易吵到小小姐的耳朵。”嬷嬷打开盒子,放在秦霁身边。
“嬷嬷先去歇会儿罢,等我哄她睡着了,再让人喊你过来。”
嬷嬷退下后,秦霁把小雨抱出来放在了自己睡的架子床上。小家伙精力十足,知道这是要陪她玩了,咿咿呀呀地,又伸手又蹬腿。
她还不会说话,除了雨字,其余都是含混不清的音,连字音都算不上。
秦霁陪着小雨把竹蔑盒里的东西玩了大半,她慢慢安静下来,在秦霁怀里睡着了。
小玩意儿散落一床,秦霁一样样收拾起来,这才看见压在竹篾盒底的那封信。
上面的字迹分外眼熟。
第137章
陆迢在信上问了与小雨有关的许多事,爱不爱哭,平时做些什么,吃的什么……好多问题被他堆叠在一张纸上,字写得满,却见不出什么条理。
秦霁看着这封信莫名好笑,仿佛又看到了怀胎十月里的自己。
那时她既高兴又害怕,既期待又忐忑,但一个字都不敢对旁人说。
秦霁担心,自己若是露出一丝丝的怯意,就会有人来劝她舍了这个孩子。
秦霁不想舍,也不会舍。
和离是她和陆迢两人间的事情,孩子却可以只与她有关。
秦霁早就想过,无论如何,她都是孩子的母亲。陆迢才是次要,他认不认自己是小雨的父亲,只是一件不要紧的小事。
左右她的孩子,会有很多人陪着长大。
此后永安郡主过来,秦霁也是这样与她说的。自然,倘若陆迢想认孩子,她不会横加阻拦。
因着一开始,秦霁就没有把陆迢那份算进去,现在乍然收到来信,叫她很有一些意外。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和她一样,因小雨的到来而高兴到手足无措。
到了晚上,秦霁空下来,取出信纸,一句一句地给陆迢写回信。
他问到哪里,她便停在哪里。
这封信发现的晚,秦霁回的也晚,路上走的更晚。
陆迢冬末寄出的信,隔了整整一季,在初秋才收到回音。
杨木关东边,是一片长满枫树的山林。到傍晚时候,满枝的枫叶映上了夕阳,衬得秋色如画。
陆迢叫停巡逻的将士,自己背倚枫树,看秦霁的回信。
信的最末,她说——“小雨长得很快,她已经会念自己名字了。”
陆迢翻到第二张笺纸,纸面印了一枚浅粉的手印,比上次的脚印还要大上一些。
纸上带着浅浅淡淡的花香,他低头闻了闻,却想不出这花的名字。
秋末,秦霁收到了陆迢的第二封信。
问的还是小雨,秦霁答到最后,忽而看见他问:
你给她按手印用的染料用的是什么花?
是凤仙花。
这次的回信里,秦霁夹了一朵干成片的风仙花。
*
第二年春,秦霁收到了陆迢的第三封信,信中问的依旧是小雨。
这时小雨已经周岁,能听懂一些话了,秦霁抱她在怀里,把这封信一句句念给她听。
“小雨多高了?”
小雨听懂这话,举起小手摸摸自己的头,又摸摸秦霁的膝盖。
“高!”
秦霄刚从学塾回来,路过芷园,来看自己的外甥女。顺道给秦霁代笔,他见状,恍然大悟道,“这句我会写。”
“你听懂了不成?”
秦霄已经开始挥笔,“小雨的意思是‘略矮我娘膝’。”他说着抬头一笑,“小雨,舅舅说的对不对?”
他笑,小雨也笑,咿呀学着喊,“舅—舅—”
信纸还有第二封,等秦霁翻过去,小雨看到笺纸上那枚大大的手印后,不肯再说话,呆呆窝在秦霁怀里。
小雨害怕比自己大很多的东西,这是她见过一条大狗咬人后留下的症结。眼前这个手印,就比她的两只手还要大。
小雨攥紧了秦霁的衣袖,一下子动也不动。
“秦芹。”秦霁捏捏她僵住的脸蛋,“怎么了?”
小雨把脸埋进她的脖子,连眼睛也不敢睁开,“娘亲,走,走。”
秦霁抱着她回卧房,哄了一阵后,由秦霄留在房里陪她玩。秦霁则腾出空去忙自己几个铺子上的事情,几个时辰后才回来。
天黑下来,秦霄用过晚饭回了秦府,小雨也玩累睡着了。
秦霁泡在浴斛中,想起那封未写完的回信,还有笺纸上那枚鲜粉的手印,忽而笑了一声。
她闭上眼,两道月眉也是弯弯含着笑意。
回到书房,秦霁找出秦霄未写完的信笺,照着陆迢的问题,补完了后半封信。
将将起身时,秦霁才发现案边还有一个竹筒。
今早送来的信筒……有两个。
秦霁打开剩下的这个,里面还是陆迢的字,不止一张笺纸,倒在案上的有七八张,只不过里面写的……与前几次大不相同。
这次倒出的每一封笺纸上,都有她的名字,笺纸开头写的是各个节日的祝词,这些信大多只写到一半,结尾常常是洇成一片的墨点,又或是长长一道墨色的划痕。
秦霁一封封看完,从前年,到今岁,每个要紧的节日,他都没落下。
只是未有一封寄到自己手里。
案前的烛火劈帛一声,倏然变暗。
可某个人的影子,却在眼前渐渐变得清晰。
莫名地,秦霁说不清心里现在是什么感受。
这滋味就像在心里剥了一瓣酸橘子,酸酸胀胀,明明是不好受的,可又叫人心尖有几分发软。
*
秦霁这次的回信还没寄出,便收到了陆迢的第四封信。
与第三封只隔三日。
信送到芷园时,永安郡主也在,见状不免担忧,“前阵子不是来过信么?”
陆迢送信一直用的自己的人,这几副面孔,永安郡主也熟。
司正在军营里呆了一段时日,直来直往,一时想不出转圜的话,结结巴巴:“回郡主,无甚要紧事,就是大爷……这次……大爷……”
这次大爷只给夫人写了信,像是出了什么事,还三令五申让他路上快些,不许耽搁。
这一来,好像又没什么要紧事。
知道内情的人只有秦霁,她出面替他解围,“这一路辛苦,偏厅有放凉的茶汤,你先去那里坐着歇会儿罢。待会儿再来回郡主的话。”
司正松了口气,转望向永安郡主,
永安摆手,“去罢去罢,我只是顺嘴一提,他无事便好。”
“郡主放心,大爷在西南一切都好。”司正揣起装着信的竹筒,去了偏厅。
永安听到这句后便安心下来,取出新制的绒球兔子,去逗摇床里的小雨玩。快三天没见着自己的宝贝孙女,她实在是想念得很。
小雨才一岁大,已经记住了许多人。抓了会儿绒球兔子,看清绒球兔子后的人时,即刻露出笑脸,“祖—母—”
小娃娃笑的甜丝丝,声音里带着天然的稚气,把永安的心都给喊化了。
永安点了点她的鼻子,好奇问秦霁,“你是怎么带的小雨?她甜起来像个糖人似的。”
“小孩不都是这样么?小时候总是爱笑一些。”
秦霁记得,以前秦霄也是这样,小小年纪就会笑着喊姐姐,把她的几个闺中密友都喊成了亲姐姐。
永安郡主似乎被她这句话提醒,想起什么,顿了片刻后弯唇一笑,“你说的对。”
“陆迢这么大的时候也爱笑,他也是后来才变得沉静不爱说话,说起来,这里面也有我的错。”
这话秦霁没法接,只垂首默默听着。永安郡主却不往下说了,抱起秦芹,“小雨跟祖母去园子里逛逛好不好?”
小雨看向秦霁,见她点头答应,即刻抱住了永安郡主的脖子,亲亲热热道:“祖母粗去玩!”
她们出去后,陆迢的第四封信被送至秦霁手中。
这次的信里,都是和她说的话。
陆迢说,军营里识字的人少,他常常给人代笔,逢年过节便写上一封,有的没寄出去,便随意放在一处,前几日这些代笔写过的笺纸竟都不见了。
秦霁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
言辞得体,理由拙劣,欲盖弥彰。
*
西南,杨木关。
春风未曾落下这处偏远之地,和风煦日,群山苍翠,关山内外都是好景。
然而陆迢却无心多赏。
一整个春天过去,他都没收到秦霁的回信。
他已然确信,不见了的竹筒的确误寄给了她,此后硬着头皮补寄的信亦是全无用处。
到底是失策了,他想。
这样的念头在五月被打消。
端午节的前一日,秦霁的信到了。
陆迢那日在关外与蛮夷征战,两天后领着大军归营才得此消息。
深夜,他挑开帘布,藉着月光和烛光,拆开了秦霁迟来的信。
还是同以前一样,他问的是什么,她回的便是什么。
一字字扫到信尾,才有一句与他所问无关的。
陆迢蓦的一顿,笺纸被捏得太紧,微微朝中间折了一下。
她在信尾道:端午安康。
*
又过一年,陆迢由西南回京述职,便是这趟,他在长公主府第一次见到了小雨。
小雨那时刚满两岁,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小脸蛋白白嘟嘟,及肩的黑发被卷起,扎成两个团子,各别着一朵紫色的小花。
小雨被放在房里,一个人玩纸团,骤然见到这么大一个陌生人,也不露怯。她熟练地招招手,拍拍地上,很大气地对他说:“坐,玩。”
小家伙已经很会与人交往了,原因无他,唯熟练耳。
自打会走路后,她每月的日子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初一到初二,她要陪祖母和祖母的母亲玩。初三要陪舅舅玩。初四要陪外祖父玩,还有姨姨,姨姨家的小弟弟……
总之,小雨现在应付一个陌生人,完全是得心应手。
陆迢坐在她巴掌拍到的地方,仍是稳压她一头。光是影子,就能将她牢牢遮住。
被黑影盖住后,小雨不怎么明显地僵硬了一瞬,照旧去拿地上的纸团玩。
小雨抓到一个纸团,打开后里面画着一朵小花。她咧嘴一笑,扭头看向陆迢,指着纸团教他,“兰发,这是兰发。”
面前的小孩只有丁点大,陆迢坐在她身边如同一个庞然大物,可他这庞然大物对着这个和自己有六分相像的小孩,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连话也说不出来。
诚然,陆迢没想到和她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永安郡主更是没有想到。
地上的小团子开始感到不安,四处张望找人,永安瞧见,快步从屋外走进,牵起她的小手。
“祖母。”小雨想要躲到她身后,被永安抱起,指着陆迢道:“小雨别怕,这是爹爹。”
小雨不敢动,把脸紧紧埋在她怀里,跟着念,“爹爹。”
陆迢缓过神,蹲下身来,“秦芹?”
小雨转过来望着他。
只有娘亲这样喊过她,他是怎么知道的?
小雨想得太认真,下一刻,就被永安郡主误会本意,递去了陆迢怀里。
“小雨,爹爹送你回去找娘亲好不好?”
“好,要娘亲。”小雨听到要找娘亲,老老实实抱住了陆迢。
“送小雨回去吧,早点回去,这会儿还能赶上晚饭。”永安郡主仍是不放心,又对陆迢道:
“声声这会儿该是自己在家,记得把小雨好好送去,别把孩子吓哭了。”
陆迢抱着小雨,笑了笑,“母亲放心,我会好好把她送回去。”
第138章 (有修改增加八百字,提议重看~)
马车车厢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排而坐,小雨挺直了背,脑袋上的团子也只够到陆迢的手肘。
陆迢取出带上马车的糕点,低头看了小雨一眼。
小雨从坐上来后便纹丝不动,鼓腮看着对面的车轩。
讨小孩子开心的事情,陆迢做起来还不太熟练,他弯下腰,帕子捏着糕点凑到她面前,“先尝一块?”
陆迢在军营待了两年,说话时自带沉肃的语气,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出。
小雨后背挺得更直,点点头,就着陆迢的手,慢吞吞咬了一口糕点。
小雨不知道,隔着一方帕子,她爹爹的手心浸出了一层薄汗。
两人进了芷园,才听说秦霁不在。
永安郡主送来的嬷嬷认出陆迢,行礼后说道:“大爷,夫人下晌往铺子里查帐去了,约莫就快回来,您先陪着小小姐在花厅等一等罢,奴婢这就去给您泡茶。”
陆迢颔首,才至花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哭喊,继而不断有温热的泪珠流至他颈间。
“娘亲”小雨靠在陆迢肩上,大哭起来。
“娘亲就要回来了,小雨不哭。”陆迢试着安抚,轻拍她的背,小雨却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喊娘亲。
陆迢哄,她哭,陆迢不哄,她哭得更厉害。一时间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
花厅里,七尺身量的高大男子被一个两岁小孩施了定身术一般,僵立在原地。
身后渐近的脚步声将陆迢从这般境地中带了出来,淡淡香风拂过面庞,下一刻,来人边从他怀中抱走了小雨。
方才鼎沸般的哭声骤然小了许多,变成低低的啜泣,“娘亲——”
秦霁轻拍她的后背,轻声问:“怎么了?娘亲在这儿。”
时隔两年,再听到她的声音,陆迢蓦然一怔。
秦霁刚从外面回来,穿着水色铃兰花绣烟罗裙,鸦鬓间饰一支景泰蓝珐琅簪,清然出水似的,裙摆缀着抹未落的夕阳,旋身时在他眼底轻晃。
两年不见,秦霁未有多少变化,若非要说有,大抵就是她肩头多了个和她相似的小姑娘。
小雨埋在她肩头,哭到不能自已,被秦霁拍出两个嗝后,她才慢慢停下来,扶着秦霁的肩,回头望了一眼。
那个高高大大的人影就在身后,娘亲也被他的影子盖住了。
小雨身子一僵,不待下一步反应,那人弯下腰,捏着帕子在她脸上轻点了点,擦净小雨眼角腮边的泪珠。
怔了片刻,陆迢回过身,略有些无×的语气。“她怎么哭得这么伤心?我明明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