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二月末,南边也冷得不行。昨日傍晚忽然下起大雪,一夜过后,只见道上堆满厚厚一层白,将近尺深。
环儿从客栈出来,到了外廊下,“夫人,咱们进去歇着罢,外面冷,您别再给身子冻坏了。”
秦霁一路有多急,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二十多日,夫人晚上睡觉都未曾睡安稳过。好几回她刚醒,夫人便已经站在窗边了。
秦霁戴了帷帽,一手挑起白纱,“你去问问,这客栈附近有没有卖马的?”
“夫人真要现在走?金陵已经近了,不如咱们……”环儿看了眼外边,倒不是她怕冷,而是现在天不好,路不好,下着大雪哪里都是白的,容易迷路,实在不是行路的好时候。
环儿正要将这些理由一一列出,秦霁打断了她,先进了客栈,“去问罢,我不想等了。”外面的雪还在下,没有要晴的迹象,等下去这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环儿应是,转头去找了掌柜的问马。
掌柜的在柜台前打着算盘,听后摇头直笑,“姑娘,咱们客栈地方这么偏,本来就没几个客,要是往外赁马,赚的钱还不够天天喂饲草的。这附近嘛住的也多是农户,问牛或许有几头。”
环儿叹了口气,“问您白问。” 这雪天让牛拉车,还不如她们走路快呢。
掌柜的极快拨动算珠,“姑娘还是等着吧,咱们客栈没有马,好歹有饲草啊。这么大的雪,你们多住几天,马也歇好了,不是照常赶路?”
“歇上几天哪里还叫‘赶’路?”环儿泄气道。
“你们若是这么急,或许还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环儿已不抱希望。
掌柜的朝外面抬了抬下巴,两撇胡子往上翘起,“挪,不是又有客人要来,你们去问问,或许那位客人愿意借马。”说着,从柜台走出,迎了上去。
环儿跟着转过去,栅门外果然有马车驶近,车头套有两匹马。
环儿即刻回了厢房,把这事告诉秦霁,末了又道:“夫人,我看他们的马又高又壮,走得还很快呢。”
秦霁推开支摘窗往下瞧,果然见到掌柜正拉着一辆马车,两匹乌鬃马排在车前,皮毛油亮,抬起的马蹄也厚实。
“叫扶青去问问,咱们可以拿钱买,别露太多财。”这里偏远,说不准就叫人打起了歪心思。
“他们若不愿呢?”环儿问。
“他们若不愿……”秦霁思忖了一会儿,“就叫扶青卖可怜,到了金陵再加钱。”扶青常在市井混,做起这种事情尤为拿手。
环儿应声好后出了房门。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环儿高兴跑进厢房,“夫人夫人,那人答应了,说是也要去金陵,马不能让,不过他们愿意即刻启程,送您一道。”
秦霁取了帷帽重新戴上,出去时,扶青等在外面,小声道:“夫人,我试问了一番,对面打扮举止像是行伍中人,应不是宵小恶徒之辈。我守在外面,您可以放心上去。”
“嗯。”秦霁扶住帷帽,见他似有犹疑,话未说完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扶青低下头,“他们起初不愿,我同他们说您有孕了,赶着回家见丈夫最后一面,他们才答应……”扶青好不容易将前半句说完,又为自己找补道:
“夫人,我是瞧见了那家主人腰间别着一个娃娃用的平安符,想他也是个有孩子的人,才……”
秦霁无奈笑了下,“不打紧,走罢。”
上马车时,车厢内已经坐了一个人,便是扶青说的主人家了。
秦霁低声道了句谢,默默坐在他的对角。
车厢内燃着熏炉,松木混了薄荷的香气,透过垂在帷帽下的薄纱,叫秦霁莫名放松些许。
视线里蒙着一层白雾,她垂下眸,目光仅仅凝在熏炉内红而亮的炭火上。因而没能发觉,坐在对角的那人正抬眼打量着她。
明明又隔着两年没见,陆迢还是即刻认出了她的声音。
马车驶在覆满白雪的小径上,四处安静,只有车辕碾过厚雪时的吱呀声轻轻撩拂着人耳。
秦霁端直坐着,一动也不动。
陆迢初时以为她太拘谨,过得一会儿,他发现,秦霁是睡着了。
帷帽边缘垂落的轻纱遮住大半身形,轻纱之下,纤纤玉手交叠,搁在云白的袄裙上。
也只有她,坐着睡还能端端正正。
马车内燃这熏炉,正是暖意融融,陆迢倾身靠近秦霁,却在她周围觉出了不同。覆上她的手背,果然冷得像冰。
陆迢取下自己的大氅,盖在秦霁身前。眸光往上,隔着层薄雾似的纱,依稀能看见她如画的眉眼。
近在咫尺,却还不够。
陆迢揭开了她帷帽前的轻纱,下一刻,便对上了惺忪睁开的杏眸。
视线猝不及防相遇,秦霁恍惚了一下,“陆迢?”
是他么?
盯着他看的时候,她顺便摸到了他的手,把陆迢的尾指握在手心。
是他。
她记得陆迢的眼,丹凤眼的眼尾很深,瞳色像墨。
“醒了?”
陆迢抽出手,坐回原处,全然没有偷看人被抓住的窘迫。
视野里重新蒙上一层雾,秦霁取下帷帽,发现自己是在马车内,外面还下着大雪。
不是做梦,有这么巧?
她茫然转向陆迢,又想到这里本就接近金陵,他出现在此也不奇怪,反倒是她才不好解释。
“路上还有些时候,想睡便再睡会儿。”陆迢道。
他的声音似乎比往日浑厚一些,秦霁应了声嗯,又道:“多谢你。”
“不用。”陆迢似是不经意瞥了眼她的小腹,微微一笑,“你的身体要紧。”
秦霁默然一怔,随即想起扶青的那句——“现在怀有身孕,要赶着去见将死的丈夫最后一眼。”
她抿了抿唇,抱紧他的大氅,扭头看向车轩外。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陆迢知道她现在情绪不佳,没怎么开口,陪她一同沉默着。
将将入夜时,马车到了金陵,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一座还算宽阔的宅邸前。
大门前的台阶上堆了雪,满目皆白,未有走动清扫过的痕迹。
扶青去叩门环,铜环撞在木门上的声音沉重发闷,一声一声,久久未有回应。
鹅毛大的雪花不断飘落,在身前打旋,秦霁等得有些不安,往前走了一步。
“夫人。”扶青回头,“不若我现在翻墙过去,再来开门。”
“好,你小心。”
扶青刚翻上墙头,里面传出了门闩抽动的声音。
开门的是个婆子,提着灯笼照了照,只觉奇怪,“夫人,您是……”
“婆婆,永山先生在这儿么?我是他的学生。”
婆子一听到这话,瞬时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在,在,我这就进去告诉一声。”
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出来了,待看见廊下的秦霁后,她睁大眼,三两步就走了过来。
“声声,你这会儿来了?”妇人握起她的手,“倒是不凉,吃饭没有?我叫人去准备。外面站着凉,咱们进去说话。”说着,就要带秦霁往房里走。
“师母。”秦霁停着没动,看到她脸上的笑意后不由疑惑,“师父他还好么?”
“哦,他白日里有些咳嗽,这会儿睡了。”
“只是咳嗽?”秦霁放了心,跟着她往屋子里走。
“是啊,这天冷,不知谁先得了风寒,一个传一个的,扫地的小厮今日都躺在床上,没让出来扫雪。倒是你,怎么这时候——”师母说着一顿,想起四个月前自己寄的信,十有八九就是因着此事了。
她拍拍秦霁的手,“放心,给你写信时是怕你们见不着他最后一面,所以写得严重了些,你师父后来看了太医,用药调理了两个月,已好得差不多了。”
秦霁跟着点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未及细想,师母忽地又问道:“这么晚,马车也没进来,是谁送你过来的?”
秦霁一怔,这才想起还有一个陆迢,扶青去翻墙前,他还站在她身后。
秦霁回过身,往院中瞧了一眼,已然没有他的身影。
“罢了,这么晚,人家指不定回去了”师母笑着拉住秦霁的手,“好久不见你,咱们先进屋。”
秦霁最后望了未关的大门一眼,被牵着往屋里走了。
翌日,秦霁见到了她师父。
面色红润,起坐自如,寻不出一点病态。
“瞧瞧,是不是都好了。”师父笑道,“你师母就爱小题大做。”
“我小题大做?你那时候都咳血了,要不是——”妇人话声戛然而止,瞪他一眼,转过来和秦霁说话。
“声声,你来了金陵,便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想想怎么玩,不必管你师父。”
*
秦霁连日的忧心一扫而空,好好歇了一日后,从床上爬起来写了封帖子给月河,约她明日见面。
半年前,月河夫君又被贬职,到了金陵。她们之前通过信,秦霁记得地方。
上晌叫人送了帖子过去,下晌,便有一辆马车停在宅子外,守门的传话说是来找秦霁。
她刚出大门,马车前的粉绸帘子就被撩起,里面的人正是月河。也不说话,只红着一双眼,等秦霁上了马车,月河便抱着她小声哭起来。
秦霁轻抚她的背,像哄小雨一般,慢慢往下顺。
待月河哭声渐渐停下来后,秦霁捏着帕子给她擦泪,“怎么了,想家啦?”
月河摇摇头,紧牵着秦霁另一只手,歪头靠在她的肩上不说话。
马车停在一家戏楼外,她们进了一间上等厢房,跟着的侍女都留在房外。厢房里有预先备好的热水,秦霁在月河袖袋中摸出一条新帕,沾湿了给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两人坐下一起喝了杯热茶后,月河才平复过来,靠着秦霁的肩,说出了第一句话。
“声声,我想和离了。”
秦霁捧着茶盏的动作凝滞在半空,顿了会儿后,她问:“你不喜欢他了么?”
秦霁见过多次他们夫妻相处,都是郎情妾意,极为融洽的场面。
“喜欢。”月河说得斩钉截铁,又道:“可就是喜欢,我才不能让这王八蛋这么给我添堵。”
秦霁不大能懂。
月河自己擦擦眼角,擦完后,手心紧握成拳,“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秦霁问。
月河坐直身子,眼眶虽还红着,眼神却已冷了下去。她一字字道:“前几日在床上,他喊的是旁人的名字。”
秦霁心头一震,蓦地想起好几年前,陆迢问她话的时候。
他低头凝视着她,眼睛像一汪深潭,忍着怒意,轻声问她要一个解释。
那时她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了?”月河忽然出声,秦霁还在出神,慢了半拍,才回道:“我没事。”
月河有些沮丧,“声声,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像一个怨妇?你听得不耐烦了罢?”
“没有。我只是在想……”秦霁顿了顿,“里面会不会有误会,比如他当时是睡着了,在做别的梦?”
月河眉心拧紧,仔细回想一遍后,发现自己不大能确认,“他梦到别的女人,也叫人生气!”
秦霁攥紧裙摆,设身处地想了想,狠狠点头附和。
从戏楼出去,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月河先送秦霁回她师父那儿,马车上,月河又仔细想了想。
“其实这件事我还没告诉过他,只是背地里叫人去查了,还没能查出什么。你说得对,这次回去,我再问他一遍,倘若是真的,我们就和离,倘若没有,我也不会放过他。”
秦霁不解,默了默,问道:“假的……也不能放过?”
“不能。”月河的语气只有肯定。“他这样做太伤人,即便是假的,我也真正伤了心。”
秦霁心口没由来一堵,没再接话。
车轩外还在下雪,掌心飘进两片雪花,秦霁垂首,看见它们转瞬就化成了水。
她莫名想起自己回来的那天晚上,这里下着鹅毛大雪,自己在宅子外站了很久,可睡前取下裘衣时,上面一点也没沾湿。
是陆迢一直在身后给她撑伞,可她进去后,都没有再看他一眼,甚至连他何时走的也不知道。
*
回到宅子里,师父师母正在绑襻膊,说晚上要做黏糕。
师母指了指案上多出来的一个襻膊,“声声,你也绑上过来帮忙,咱们一起做黏糕。”
“好。”秦霁应下,换上襻膊后,跟着去了厨房。
她什么都不会,只能看着他们的动作,有样学样。
不一会儿,秦霁就搞砸了五个黏糕,在她要对下一个动手时,师母看不下去了。
“声声,你有心事?”
“没有啊。”秦霁一面说,一面把未成形的黏糕放进了水里,重新拿出来时,对面两道视线一起落向她。
秦霁则垂首,看着那块软塌塌的黏糕,默了会儿道:
“我做错了。”
师父大手一挥,糯米面一半在空中飘起,“错了有什么。人还在这儿,你和他——哎呦”他话到一半,痛呼着去护自己的脚。
“一把年纪,还是这么大惊小怪。”师母嗔怪着把他赶出了厨房,回身进来与秦霁笑,“黏糕做错了再捏一个就是,这东西不难,你再看我做一个。”
“嗯。”
半个时辰过去,秦霁捻捻指腹,黏糊糊的糯米面拉长,断开,啪地掉在砧板上,和其它二十几个不成形的粉团遥遥相望。
对面的师母默默避开她的视线。
一旁的蒸笼里白汽腾起,黏糕的甜香盖过柴火气,涨满整个厨房。
师母长吁一口气,端起蒸笼往外走,口中道:“行了,黏糕做好了,咱们出去吃去。”
秦霁到底没能做好一个黏糕。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晚她一睡下就做了梦,梦里,有人在给她做黏糕,一笼又一笼。
秦霁接过黏糕,抬起头,才发现做黏糕的人是陆迢。
寺庙里泠泠的钟声穿夜而来,秦霁睁开眼,却再无困意。没过多久,她便换上衣服出了门。
睡在外间的环儿听到动静,忙爬起来,“夫人,你要去哪儿?”
“你自己睡罢。”秦霁道,“我去厨房看看。”
厨房里,糯米面存在坛子里,白日里和面的厨具都还摆在灶上。
秦霁深呼了一口气,点上烛,重新绑起襻膊,不知多久过去,蒸笼里终于摆上了有模有样的黏糕。
回房上床,秦霁安安心心地阖上眼,仍是没有丝毫困意。
半个时辰后,她总算明白,自己想的不是没做好的黏糕,而是——陆迢。
秦霁想,自己该去找他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