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就能走了。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间,秦霁洗沐完,坐在榻上绞头发。
绿绣在镜台旁收拾东西,脸上忽然一惊,连着打开了好几个匣子,又蹲着在地上找。
“怎么了?”秦霁把头发拢到一边,跟着看向地下。
“姑娘,你今日出门簪的簪子不见了,可是回来后自己放在哪儿了?”
秦霁看了眼空荡荡的镜台,她方才就在这儿拆的发髻,没有取下发簪。
她抿住唇,“应是被我弄丢了。”
“啊?”绿绣下意识喊了出来,随即闭上嘴。
她听旁的人说过,大爷库房里的首饰多是几年前他三元及第时,长公主高兴赏下的,都是内廷的名匠打造。
今早姑娘出门戴的那只簪子便是其一,以前三小姐想出七百两买大爷都没让。
绿绣的反应给秦霁心里投下一块巨石,直挺着的细腰也稍弯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胆,继而问道:“那簪子……要多少两?”
绿绣如实道:“这应是宫里内廷打造的,价钱只怕不好估量。”
内廷?
那里的东西值什么价她是有数的。
秦霁灰心一片,秦霄长到十二岁拢共花的钱也抵不上这只簪子。
绿绣忙宽慰秦霁,“姑娘莫担心,大爷如今对您喜欢的紧,你寻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应当不是大事。”
她一说完,秦霁又想起了上回的嵌珠烧花钗。
她将它送给月娘,回来后说是弄丢了,那时绿绣说的也是这番话。
秦霁歪着头,拿蜕巾将发尾又搓了几圈,“好,我过两天再跟他说。”
上回的簪子她也还没提。
秦霁为这事发起愁来,她家里半点产业没有,唯一值钱的还是永昌坊那间宅子,还被自己一把火给烧了。
欠了陆迢这么多钱,她以后怎么还他?
秦霁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睡又睡不着。闷闷躺了许久,发现烛火还亮着。
她下了床,趿拉着绸履走到灯架前一口气将其吹灭。
等了好久的睡意终于袭来。
榴园东侧,书房里那片暖黄的光影晃了晃,继而抬高不少,从窗格处渐渐移至门边。
陆迢出来时,月白衣衽上沾有几滴墨渍,将一封密信递给守在外面的赵望。
推开竹阁的门,里面漆黑一片。
开门,放灯,解衣,上床。
做完这一套,秦霁也未被他吵醒。
陆迢还记得,在醉春楼的那夜,窗边飞过一只鸟她都提心吊胆,一夜能坐起来十多回。
过了一会儿,陆迢将她揽进怀里。
并非出于怜惜,而是她抱起来实在舒服。
绵绵软软,像一只乖猫。
陆迢如此告诉自己。
夜半,寺庙浑重的钟声敲过,秦霁恍惚听见,脸贴着枕蹭了蹭。
那床她喜欢的垂丝鹅绒薄被似乎变得比平常重了许多,牢牢压在身上,连呼吸都变得费力。
秦霁扭扭身子,想要挣开却不得法,哼唧一会儿后敌不过沉沉困意,索性作罢。
她睡得依旧香甜,可陆迢被她挤来挤去,睡意已经全无。
取而代之的,是另种亟须解决的谷欠.念。
陆迢凑到秦霁颈边,咬了咬她的耳珠。
“禾雨。”
她并未全醒,只略为不满地嘟起樱唇。
陆迢搂住她的腰摇了摇,在她唇瓣咬了一口。
“禾雨。”
他吵得厉害。
秦霁眉心皱了皱,细密的黑睫轻扑一阵后终于睁开。
面前有个人影,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茫然睁眼看他。
是陆迢。
因着忍耐许久,陆迢声音变得低哑,“醒了?”
外面不知何时又点了烛,烛光晃眼,秦霁歪头偏向床内。
“没有。”她没醒全,说话声细若游丝。
陆迢不忍心扰她好眠,托起玉颈,把长发全都拢去枕上,指腹的茧不断移经她颈边滑嫩的皮肤,收拾出一片未经遮挡的春色。
俄而,他抵住她,俯首在她腮边亲了亲。
“你继续睡,我轻些。”
秦霁困得很,只听见前面半句便阖上了眼。
薄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间,也不能如寻常一样叫她羞红耳朵。
她昏昏沉沉,睡进了梦中。
周边云雾缭绕,忽而下起了雨,硕大的雨点落在她的小腹,时而轻,时而沉。
秦霁抬起头,雨点跟着往上跑,在她胸脯前滴滴答答好一阵,她若是躲,雨点就要变重,若是不躲,雨点却会越来越多。
密密匝匝的雨点好像一张柔软的网,托着她浮上半空。
这网既给她承载,又让她飘忽不定。
时而在她腿间推挤,时而又束起她的腰将她拉近。
在梦外,籍由那盏烛灯透进的微光,漆黑瞳仁里映出了指.端汨汨流淌的清蜜。
都这样了,还不肯醒?
秦霁待在网里,温热的雨点这时缠绕在她颈边,细密绵长,网越收越紧。
她睁眼时,双颊绯红,呼吸轻促。
陆迢就停在她的上面。
一上一下两道目光像缠绕在同张网上的蛛丝,黏腻不清。
陆迢尚未说话,他的外室已经伸出两只雪白的小胳膊环住了他的颈。
“想要?”他作弄地靠近。
秦霁被梦中余韵裹挟着,娇气地哼一声,仰起小脸在他鬓边蹭了蹭。
胜过千言万语。
夜风吹着床帷外的光点晃了晃,熏红的火苗轻柔体贴地吞噬着柔软烛身,烛身被这番灼热渐侵渐退,融出滴滴泪花。
一层薄薄的秋罗帐将竹阁分成两处,外面是沉沉的静夜,里面却能听见恰恰莺啼。
良久,拨步床才停了摇晃。
陆迢支手半撑在秦霁身侧,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
“弄.疼你了?”
秦霁平躺着,身上横着盖了薄毯,只堪堪从锁骨遮到膝上。
她摇摇脑袋,又流了泪出来,花瓣似的脚趾蜷成一团,一会儿又舒开。
他今夜待她很好。
这不是疼。
这感觉她说不清,满足又疲惫,痛快又想哭。
秦霁想了好久,才道:“很舒服。”
声音是云雨后的娇懒。
陆迢在她身侧,眸光幽幽沉沉落在这张潮红尚未散尽的小脸上。
他敏锐地嗅到了捕猎的机会,脸压过去,低着嗓子。
“还要不要?”
这样的声音,秦霁在净室听过一次。
“不要了。”她偏过脸躲开,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我的腿有点儿疼。”
其实不疼,他怕碰着她,腾了只手出来一直覆在这儿。
陆迢不语,舔着后槽牙将薄毯摆正,把她严严实实地盖住,脖子也不许露出来一点。
他吹了灯,同她背对着背躺下。
半晌,秦霁翻了个身,面朝着他。
“你每次都这样舒服么?”
她的声音很轻,藏不住这样多委屈。
灯已经灭了,拨步床内其实看不清什么。
然而陆迢仍能想出她会怎样瞧着自己,忽而一阵亏心。
该怎么告诉她?
他其实一直都比她舒服。
秦霁那处小,同他并不匹配,回回进去,她都要吃上一点苦头。
陆迢知道她难忍的时候会攥紧被褥,嘤嘤而泣也多是疼出来的。
可于他而言,这是隐秘的极乐。
这些不好叫她发现。
默了少顷,陆迢答非所问,“你也弄疼过我。”
他还没正经骗过她,秦霁信了,这才没那么别扭,翻回床内。
原来她也能弄疼他。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男人说的是上次她咬他那一口。
这算不得骗她,陆迢想。
她那时用了狠劲,而他的确疼了一小会儿。
第二日,陆迢在偏厅用了一刻钟的早饭,秦霁才刚刚洗漱完。
她转头又进了竹阁。
陆迢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看膝上的伤,昨晚那么说了一句,今早竟真的疼起来。
水色的裙裾被翻上,堆叠在榻上她的两侧。
陆迢在她旁边坐下,秦霁没管。
她惦记着要走,腿疼可不行,自己上完药后又侧身把一边的帕子和药收拾起来。
“禾雨。”陆迢突然喊她。
“嗯?”秦霁转回来。
眼前忽然现出一盒胭脂。
方才微微上扬的唇角转瞬抿了起来,素白小手下意识捏住还未放下去的裙边。
胭脂瓶上绘着红花,落在秦霁眼中,变成了一条绯红长裙。
昨日那个姑娘好像站在里面看着自己。
她还带着丫鬟说要帮自己找人。
可自己做了什么?
被有意遗忘的羞耻重新涌了出来,咆哮着将她淹没。
秦霁眼眶倏地一红,低下头又忍回去。
陆迢等了半晌,不知道这算什么反应,像羞又不像。
反正不是高兴。
他直接放进她手里,“昨日府署查案,买多了。”
秦霁嗯了一声,将其捏住。
瓷瓶冰凉,她手心却在发烫,烫的不行,似乎再多握一刻手心就会被烙出一个洞。
要把它放到别处去。
她立即起身,忽而又被一股蛮力拉着往后跌。
陆迢把人给接在怀里,自己往一旁挪了挪,被压住的水色裙摆迤逦流下榻边,落回她身上。
第049章
今早出门还好好的天,才进府署就变了样。
浓灰的云卷起一片片狂风,忽然之间就下起了雨来,一个时辰过去也不见消停。
硕大的雨点接连敲打着官厅上头的石灰瓦片,乌拉乌拉的声响叫人心烦。
王盛不知第几次抬起头,刚张开嘴,还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就被身旁人抢了先。
“唉——”
汪原重重叹一口气,伸手合上他的嘴。
“王大人,你消停点,再叹这苦气都要传到我身上了。”
他说完望了眼陆迢已经空了的桌案,应是去了工房查河堤维护的事项。
年年夏季,金陵那条菱河都要涨水。
去了也好,汪原就盼着他走。今早一来,他就看出陆迢心情不好,光是坐在那儿就压着周边人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把他盼走,这边又叹上了。
汪原奇怪得很,这两人怎么今早一进官厅都是这样。
到了下值的时辰,雨小了些,潇潇细雨氤氲着金陵的黄昏。
赵望撑伞等在官厅外,先一个见着如释重负的汪原,拍拍自己的肩说不容易,随即飞也似的走了。
好一会儿才见着自家大爷出来。
上了马车,他思量一番,还是问出来的好。
“大爷,今日去哪儿?”
好一会儿,低沉的男声传出,浸入漫天连连的阴雨之中。
“回国公府。”
*
国公府,安居堂外。
青屏在廊下撑开一柄青面油纸伞,扭头对洛瑶道:“来时便在下着,这会儿晚饭都用完了,雨还未停呢。”
洛瑶笑着提起裙边,“又不远,一会儿就回去了。”
若不是这雨,她也不好在陆家老太太房里待上一整天。
她们正要出去,老太太跟前的梅香匆匆赶了过来。
“表小姐,稍等等。”
洛瑶退回廊下,回身迎向来人。
“姐姐别急,可是还有什么事?”
梅香笑吟吟的,眼睛稍弯就成了一副月牙。她打趣道:“有事可不敢找您,老太太要心疼的。”
说着递过手里一柄紫竹牡丹油纸伞。
“老太太方才听说还在下雨,特叫我拿了这柄伞送过来,这是前些年永安郡主特意给挑的大伞,怕给你淋着了。”
洛瑶双手接过,这伞沉甸甸一把,伞柄处雕了一圈螺纹,拿在手中很有份量。
她与青萍别了梅香,换上这把伞撑开,转瞬排开了头顶这片细密的雨丝。
十二根伞骨上面封着三层涂了桐油的伞面,就连雨落在上面的声音都比旁的伞更好听些。
洛瑶看向身旁的青屏。
心叹这还是头一回在伞下,两个人同时不必缩肩收裙。
果然要伞大才能避风雨。
洛瑶摸了摸伞柄上嵌着的珍珠。
圆润,冰凉。
以前没有这样的伞,现在却能看见影了。
要是这柄伞能永远罩在头顶该有多好。
想到房中那只簪子,还有茶坊处那个倏然消失的女子身影。
她心念一转。
或许……未尝不可。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沿着花砖石径一路行到国公府的园中,远远就见到了那片穿着朱红官服的身影。
陆迢朝这边走了过来。
洛瑶心中微动,想起昨日冒犯了他的事,主动侧到一边,待人近了,才问道:
“表哥这会儿可是要去看祖母?”
陆迢不去,瞥了一眼她打着的伞,反问她,“你刚从安正堂出来?”
语气同以前一样,并无芥蒂。
洛瑶心里舒了口气,笑道:“是呢,先前雨大,索性陪祖母一道用了晚膳才回来。”
陆迢颔首,提步便往回走。
眼见人就要从她身旁经过,洛瑶只纠结短短一瞬,便做出行动。
她按住青屏,自己从伞下走出半步,对着陆迢欠身。
“表哥,昨日之事,是不是我冒犯你了?不论如何,我先在这给你赔个不是。”
湖蓝的长裙在细雨中微微摆动,佳人泪眼相望,颤声几欲凝噎。
陆迢回首,听她说完后轻点下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嗯”?
洛瑶回到伞下,有些琢磨不清这个字是什么意思,盯住他即将远去的背影。
莫非还是在计较那条帕子?
何至于此。
果然,这人才迈出去,又停了下来。
洛瑶松一口气,暗暗挺直了背。
陆迢回过身,递去一盒胭脂,青白瓷的胭脂盒上绘有一株红花。
“这种胭脂,你喜欢么?”
他声音里罕见地含有一丝疑惑,这份疑惑糅合了他眉眼间的冷厉,整个人看起来好接近许多。
这人突如其来的转变叫洛瑶楞了一瞬,随即她脸上便绽开了一抹迎合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