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迢用完早饭,出门去了接应的茶馆。
济州黑矿一事,他已经查得七七八八,证人有了,但证物并不齐全。
去矿上的路径和那背后的矿山,仍是一个谜团。
济州这个地方,只有主城和偏远的几个县衙地势还算平坦。这城郊则不然,出城五里路开外,入目满是山峰丘陵,过去的路也是崎岖难行。
这些日来,派去查路的探子一直未能找到,装扮成矿徒的几个暗卫亦是一去不归。
只差那一点。
陆迢在茶馆待了小半日,回来时在廊下遇上了司未,她手里端着药,正往听雨堂走。
她先停步,“三爷。”
陆迢瞥了眼她手中乌黑的药汁,赵望会意,从旁问道:“你拿着药做什么?”
司未转向陆迢,道:“三爷,这药是给姑娘熬的。她昨夜受了风,今儿个难受,怕是又要烧起来了。”
听了这话,陆迢眉心微敛,今早她脸色的确不佳。
他只字不应,从司未手里端过长盘,往听雨堂去了。
司未等他走了一段,才要跟过去,被赵望一把拉住,反往后踉跄了两步。
她“嘿”了一声,正要生气,赵望立即双手合十,半假不假地躬身讨饶。
“姑奶奶,你可讲点道理,大爷过去了,还用得着你什么事?”
司未的拳头堪堪碰到他的衣角,停了下来。
好像……是这个理。
她转过头,听雨堂两扇雕花门已经合到了一起。
房内,秦霁单手支着下颌,另只手搁在案上。指尖捻起一张薄薄的书页,将翻未翻。
听见门开的声音,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放到小桌上好了,我待会儿就喝。”
司未只要去了那张小桌旁边,轻易起不来的。
秦霁只想自己待着。
陆迢往那桌面瞥了眼,一本银针穴道图,一盘吃到一半的糕点。
动动指头也知谁过的如此惬意,怪道近来司未这么喜欢跟着她。
他在小桌旁的软榻坐下,放药时在桌面又瞥见了一盒胭脂。
那日从胭脂阁回来,她的妆台上多出了不少胭脂,桌上挑出的这盒却恰巧同今日茶馆带回来的那件一模一样。
良久,陆迢合上胭脂盖,屈指在桌面轻叩了两回。
他跨进来之后,秦霁一下便听出了是谁,手上的书翻了好些页人也没有乱动,这会儿实在是不得不理。
她应声回头,眨眨眼,不算夸张的惊讶,“大人?”
“过来喝药。”
药汁黑苦,她坐在榻边,用调羹小口小口咽了下去。
陆迢不幸见过陆悦喝药的模样,喝一勺吐三回,哭闹不停。自此他便不愿意看别人喝药,尤其是女子。
可她喝起来却很不同,脸色一变未变,每次都是乖巧娴静。
陆迢也不知自己的手何时伸了出去,停在秦霁的腮边,指腹按着,擦干了她唇角的一点药渍。
“你喜欢这样的胭脂?”
桌上只有一盒胭脂,今早拿出来给司未用过。
秦霁道:“这盒胭脂的颜色自然许多。”
陆迢眸光在她脸上晙巡半天,这张小脸因着血色不足,只剩下雪月一般的白皙清透。
指尖点了点她的腮,“哪里有颜色?”
“我没涂。”秦霁侧脸躲开,不留神被他拉着坐得更近了些。
“为何这胭脂的颜色自然许多?”陆迢正经问她。
比起奇怪的话,秦霁更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
“这盒胭脂的颜色是红蓝草染出来的,与那些花瓣,朱砂做染料制出的胭脂不同,涂在脸上才知道。”
秦霁长话短说,瞥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咬了会儿唇,又道:
“红蓝草喜阴湿,不耐热,金陵种的或许不多。我们京城的胭脂都是由红蓝草制成,上次带回来的胭脂里,只有这一盒才是。”
她说完才要起身,陆迢便伸臂将人揽在了自己身上,目光定定落在她柔润的唇瓣。
秦霁才喝完药,抿过唇,上面还有浅浅一层水光,像刚洗过的樱桃。
他挑指将她鬓边的碎发捋向耳后,露出一只小巧白净的耳朵。
“药不苦么?”
“不苦。”秦霁答得很快。
陆迢不信,压下脸,要自己试一试。
好凉。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抬脸时眼神说不上柔和。
秦霁一只手捂着嘴,另只手捏着拳抵在他的胸口,“大人,我才喝完药,还不舒服。”
声音娇娇怯怯,细听还有一点委屈。
陆迢凝着她的眼,半晌,在她的手心啄了啄,“你最近病得勤,把熏炉用上好不好?”
“好。”秦霁垂眸,长睫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盖住了眸中不耐。
*
秦霁一病就是好几天,陆迢像是一阵寒风,稍离她近一点,便会引起她头晕咳嗽。
陆迢这日有心晚些去上值,起得也比平时晚。
他支肘,侧卧在床上,丹凤眼半阖着,慵慵散散转向身侧,却只看到一个歪斜的软枕。
头脑一瞬空白。
一瞬空白过后,他掀起眼皮,瞥见了睡在里侧的秦霁。
他们之间空出了两尺。
她说不想过病气给他。
小姑娘颊侧贴着几缕乱发,脸色平常,只是唇色有些发白。
陆迢静静望着她,好一会儿,他俯身靠近,离她只有一寸之近时停了下来。
“秦霁。”
细密的羽睫轻轻颤动,并无回应。
他的吻将落未落。
罢了。
他愿意在她身上多花一点耐心。
陆迢出了门,秦霁才从被中拿出握成拳的两只手,白嫩的手心已经被汗浸湿。
他方才叹了一口气,很轻,微不可察。
分明骗了她,还要在这里惺惺作态。
秦霁蹙眉。
他骗她是一次,还是两次?
这一整天,秦霁毫无胃口,任司未想出什么菜名,她只是摇头。
声音弱弱,唇色发白,叫人不忍勉强。
一口两口对付完,就到了晚间。
天色已暗下来,听雨堂的门窗都关着。
秦霁侧坐在金漆木直棱榻上,小心翼翼地剪完烛芯,把烛剪递给了司未。
递完还不算,一双杏眸含了水,巴巴地望着她。
司未道:“姑娘还有何事?”
“我饿了。”
这会儿小厨房已经歇了火,不过再把人叫过来也不是难事,司未想着她饿了一天,忙问道:“姑娘想吃些什么?我这就去叫人做。”
“我想吃酒酿。”
酒酿?
司未一顿,别的都好说,酒酿可做不出现成的来。
她一抬头,便对上那双亮着的杏眸,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霁拉起她的手,指头在她手心轻挠。
“没有吗?甜甜的酒?”
这个她有。
眼前小姑娘的甜声央求和当日陆迢的冷声责问,轮着番在司未脑中交替。
半晌过去,秦霁占了上风。
一半是因为司未自己也想喝,另一半是因为秦霁再三保证了不叫陆迢找她麻烦。
秦霁高高兴兴送她出门拿酒,“我们快些喝完就好。”
陆迢这几日回来得都晚,她们有一个多时辰,等司未喝完自己还能收拾。
不一会儿,司未提了酒回来。
她给秦霁准备的仍是一坛果酒,自己喝的则是济州花雕。
两个人在案边坐下,一人一盏,开了窗,迎着月共饮。
才喝两杯,秦霁便拦住司未,认真劝道:“你不要再喝了,你的酒量好差,连我都比不过。上次我喝了一坛还未醉,你早早躺在了地上。”
“姑娘,我上回给你喝的是果酒,和黄酒怎么比得了?”司未哼哼一笑,“你才喝不过我。”
秦霁鼓鼓腮,把她面前的花雕酒拿了过来,给自己倒了一盏。
“大话,你怎么喝得过我。”
只这么一句,彻底激起了司未的好胜心。不待秦霁一杯一杯送,司未已经举起坛子喝了起来。
秦霁不时给她擦嘴,偶尔陪喝一杯果酒,没多久,司未的眼神开始变得清澈。
秦霁在她眼前挥挥手,“司未,你知道我是谁么?”
司未抓着她的手指尖,左右晃了晃,“你是大,大,大爷——的姑娘。”
秦霁抿起唇角。
她不是,她是秦霁。
秦霁深吸了一口气,不计较这个,又低声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当初在丰州,陆迢给我喝的药里,加了什么东西?”
司未咧嘴,“这个我知道!”
她的喊声直冲云霄,惊起了歇在枝头的鸟雀。
一听就是个醉鬼。
面前的听雨堂烛光大亮,陆迢脚步稍顿,在门边停下。
里面另一道女声还清醒着,有意放低,细听却仍能听清。
她问的是——“是什么?”
秦霁紧紧盯着司未,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
“是——辛——”
窗边忽而灌入一阵凉风,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了开。
第080章
秦霁没能等到后音。
陆迢站在门口,身后夜色浓稠。
两道视线静默相对。
他穿着青绸长衫,腰间围了条素银革带,寻常县官的装束到他身上却透着一股凌冽的清气。
衣冠禽兽大抵就是如此。
难怪只是一场风寒便能叫她混混沌沌,就连上了这样大的当也没能发现。
门口那人走的越近,秦霁藏在案下的粉拳便捏得越紧。
她站起身,鹅黄花褶裙尾从杌子上滑落。
还未走到他面前,身后司未“咚”一声磕到了案上。
一声轻嘶飘入耳中,秦霁一腔愤懑不平就此打断,尚未走远的理智被寻回。
她往右移了小步,尽力挡住司未,“酒是我想喝的。”
陆迢视线掠过她的鬓发,落向案边眼睛眯成道缝的醉鬼。
稍顷,黄花梨木门重新关上。
陆迢转回来,目光似是不经意,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秦霁今日着的一身鹅黄窄袖云锦裙,袖口用云丝绣了一圈小小的花骨朵。
此刻那些细嫩的花骨朵被她攥在手里,像是要捏成一瓣一瓣。
他走近一步,问道:“她走了,我陪你喝?”
“我困了。”
她的拒绝实在生硬,陆迢勾唇,眼梢弯了弯,露出一个温和又不带笑意的笑。
“病好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嘲讽,秦霁不知是不是自己有些心虚的缘故。
这次她没病,是装出来的。
她将衣袖攥得更紧,往后退了一步。
“我困了。”
*
隔日,司未清醒后,经过短短一瞬的犹豫,很快便对陆迢坦白了秦霁问的是什么。
那两人也因此彻底凉了下去。
各自的心思已经坦呈在彼此眼前,继续装模作样只会显得多余又可笑。
几日下来,秦霁和陆迢说的话加在一起都是屈指可数。
赵望数了数,“五句。”
司未又数了一遍,把他的手指掰下一个,“四句,姑娘今早的那句‘不去’是对我说的。”
赵望叹一口气,“你天天在姑娘身边好歹劝劝她,大爷有什么不好呢?”
司未白他一眼,抬脚踹了过去,“你这么出息,怎么不去找个好女人入赘吃软饭。”
赵望一个闪身躲开,讨饶地笑,“我这不是也在跟着大爷吃饭么,好好好,不跟你说了。”
*
晚间,书房。
陆迢提笔,在济州的地图上批了几处,其中有两处早就圈出,是城郊的两座山。
从茶馆带来的胭脂,是白墨兄长因济州黑矿一事失踪之前,留在此地所制贩的最后一批胭脂。
上回秦霁说到红蓝草的习性,给他提了个醒。济州城郊有十余座山,背阳而阴冷的山却屈指可数。
合条件的正是地图上圈出的这两座山。
它们在地图上邻着济州城郊不过半截指头长短,可由于它们前面各挡了一座高山,要过去得花上足足两日。
这几日他停了城中的线索,差人分头去了这两座山,其中一座果然有异。
暗卫来信,道去那里的路上有不少装扮过的探子,连沿途的山匪亦像是探子所装。
城外探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甚而,他们在济州探到这个地步也已经足够。
陆迢提着笔,毫尖积重的墨汁坠在纸上,将那处的勾画全部混为一个黑点。
索性弃了笔,这回直接拿起了那个引他失神多次的匣子。
赵望站在下边奇怪不已。
这匣子里面不就是一个镦么?
矛戟这类长兵,柄末都得套上一个,州衙里有此物并不奇怪。可大爷却背着人将其捡了起来,慎之又慎地放着,到书房后不知因它失了几回神。
半晌,陆迢将匣子盖好,“说吧。”
赵望抱拳,道:“三爷,卫霖在胭脂阁中还发现了一个可疑之人,若要查,他需当面向您禀明详情。”
卫霖这个人胆大心细,是陆迢手下最稳的探子。
他想要见面?
陆迢又一次打开手中的长匣,垂眼端详。
里面装的铁镦,外圈有道代表官制的印痕。朝中因军需而锻造的长兵,因着批次年份不同,印痕也有不同。
然而这些不同也有规律可循,陆迢看过今日铁镦外围的印痕。
一横一竖,正是去年,由秦霁她父亲督造出来的那批兵器上应当刻有的痕迹。
若是论起有何事能叫卫霖谨慎至此地步,想必只有这件。
陆迢默然不语,掌中握着的长匣在这期间一时轻一时重,叫他怎么都拿捏不稳。
沉吟许久,他起身道:“应了卫霖。”
出了书房,已是月上中天,赵望垂着头,将早就备好的烛灯递向旁边这人。
陆迢走到漆黑一片的听雨堂外,稍站了一会儿,方才推门进去。
这几夜从他进房到躺下,再到隔天起来,床上的另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姿势——睡在里侧,背对着他。
今夜亦无另外,陆迢翻手掀开被子,沉默着上了床。
夜深,一只乌鸦扑腾着在窗橼落下脚,一声凄厉地呕叫后又扑腾着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