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慢慢睁了眼,总觉后背有些发热。
她撑起手肘,想再往里侧挪,然而才抬颈,头皮便有一处传来了尖锐的刺痛。
秦霁躺了回来。
等了小会儿,没听见身旁有动静,她慢慢转过身,见陆迢与她隔了一尺宽,稍放下心。
她的头发太长,常被压住,不觉得是这人刻意为之。
秦霁屏了呼吸,手指渐渐往被压住的那段长发靠近,停在陆迢的肩旁,捏住了发段往回拉。
她将将开始用力,手腕忽而被一股更大的力给握住,动弹不得。
这场僵持开始得莫名其妙。
半晌,秦霁蹙了眉,对他说出几天里最长的一句话。
“松开。”
黑暗中,陆迢重重蹙起了眉,语气不善,“你这样求人?”
她在求他?荒谬可笑。
秦霁忍了这个人太久太久,此刻心头的怒气一股接着一股往上冒,怎么都压不下去。
手被他紧紧箍着,挣也挣不开。
念头一旦产生,在愤怒的驱使下行动起来也只是一瞬的事情。
“谁在求你了?”
她抬高腿,往陆迢腹中踹了一脚。
既快又狠。
陆迢被她带着哭腔的声音迷惑,转瞬便迎来一记。
舌尖顶住上颚,好一会儿,他冷笑了声,“好得很,秦霁。”
今夜的对话就此结束。
陆迢松了手,翻身朝外,把她的头发也放了出来。
此后一连两日,陆迢与秦霁默契地视彼此为无物。
第三日,陆迢休沐,避无可避。
司未一早打完拳,进到偏厅,发出一句实心的感叹,“大爷和姑娘在一起,屋子里都要凉快许多。”
秦霁对她笑了一笑,陆迢则送了她一记冷眼,抬步出了门。
*
同卫霖见面的地方在城西一片密林。
笃笃的马蹄声靠近,骑马的年轻男子中等身材,肤色略沉。见到陆迢后他急急勒停了缰绳,翻身下马。
“大人,叫您久等。”卫霖拱手朝他行礼。
“刚到。”
卫霖憨厚一笑, “大人,提及的那人我有过几回接触,他行迹颇为复杂,详细事项已写在了纸上。此事我不敢假手于人,只好麻烦您亲自跑这一趟。”
他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两只手伸进了靴中。
陆迢知道这人臭毛病,要紧的东西一定得往鞋里塞。
他偏过头,才要从袖口抽出提前备好的布巾,余光先瞥见了不远处微微摇动的树影。
卫霖耳力极佳,此刻也辨出附近的声音,停下了动作。
陆迢低声道:“继续拿。”
说着,从袖中取出了另一样东西,从卫霖眼前闪过时,泛着涟涟银光。
不远处,树上一声闷响,树前的黑影踉跄两步,应声而倒。
陆迢取出布巾,把卫霖手里的那封信包好,重新放入袖口。
这才缓步走向刚刚那人,斜乜过去,他还大口喘着粗气,只是进少出多,声音像漏风的窗。
陆迢敛起眉,看过他喉间伤口,是匕首太薄的缘故,伤口太细。
又是笃笃两道马蹄声靠近,陆迢侧眼,近前的人穿着一身官服,不出意外,应是他在济州的新上峰。
李思言走的小路,远远地,先是听见不同寻常的一声响,继而便看到一人倒在了地上。
这人他还认识,当日领职时,就是此人倒的冷茶。
陆迢拱手对他作揖,“下官见过李大人。”
李思言的目光转回了眼前这人身上。
身量高大挺拔,面相却只道得上一句平平无奇,过眼就忘。
且青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思言颔首,淡淡扫了陆迢一眼。
“原来是你。”
他夹紧马腹,正欲往前,眼睛却被侧旁的银光晃了一晃。
插在树上的那把匕首,柄身——是银制的。
李思言看过去,陆迢已抽出匕首,正擦拭着上面的血迹。
匕身的弧光亦很是相像。
他勒紧手中的缰绳,黑马打了个响鼻,抬腿踏上几步,又回到陆迢身旁。
“匕首给我一用。”
“大人要做什么?”陆迢握住了柄身,并不递出。
他恭敬道:“下官愿意代劳。”
*
风来园。
近段日子,秦霁过得规律了许多。
白日午睡,醒来是不变的申时。
秦霁醒后,抱膝坐了会儿才下床。不成想刚跨出听雨堂的门,便被一个小丫鬟撞了个正着。
小丫鬟手里端着补汤,步子急匆的匆,一个转眼,连汤带料全都泼到了秦霁身上。
小丫鬟吓得不行,忙抽出帕子给秦霁擦。
“姑娘,实是对不住,方才未姐姐说想喝鸡汤,王妈妈做了,叫我送过来,我却一直找不着地方……”
她擦拭的动作手忙脚乱,急匆匆地解释,说到后头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
秦霁见过这小丫鬟几回,平时不是个莽撞人,轻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无妨,你下回走慢些。”
秦霁往净室望了一眼,问道:“热水备好了么?”
近日里,她都是这个时辰沐浴,已经无需再提前吩咐。
小丫鬟忙道:“备好了,我这就叫人去倒上。”
秦霁在听雨堂等了会儿复才出去。
净室里的门虚掩着,里面热气蒸腾而上,没有其他声音。
秦霁沐浴时一贯都是如此,备好热水后不要他人在旁服侍。
她此刻亦没有多想,关上门,来到屏风旁,解开衣带,将身上沾了油汤的外裳脱下。
裹在鼻尖的荤腥味随着褪下的裙裳而消减不少。
秦霁舒了口气,手放在衣襟处。她才要脱下一件,旁边浴斛忽而响起了水声,一道男声紧随其后——
“把我衣服拿来。”
她身子一僵,头慢慢转向旁边。
陆迢两肘搭着斛壁,裸身泡在水里,正抬眼望着她。
第081章
上晌陆迢从林中出来,又去了趟茶馆。
只不过这一次,为的,是他自己的事。
再回来便到了此时。
泛白的水雾带着热气,杳然而上,他眼前的身影纤如柳枝。
秦霁已脱了最外一层裙裳,身上只剩下一件薄绸做的中衣。
晴蓝掐花绫裙堆落在一双白嫩裸足旁边,掩着朦胧的热雾,像是踏在水上粉嫩嫩一朵菡萏。
陆迢滚了滚喉结,眸光定定看着她,晦暗深沉。
秦霁很快转回头,顺着他目光所落之处,捏紧了自己散开的衣襟。
“衣服。”陆迢毫不觉耻,收回了视线,淡声提醒。
他的衣服就挂在后边的木楎上,离浴斛只几步路而已。
秦霁一贯的不搭理他,再想下去方才那个小丫鬟定然也是他准备好的。
无耻。
陆迢仍旧靠在浴斛中,瞧着她换上才拿进来的衣服,知道这是要走,并不阻拦。
一直看着秦霁走到门边,一步便要出门,他才开口。
“还要不要你的匕首?”
门口的人立时停步,手也从门闩上落了下来。
秦霁折过身,问道:“你肯还给我?”
不假借那些温柔语气和娇嗔情态做添饰,这几天里,她看向他的眼神极为平淡。
甚而含着几分略带嫌恶的凉意。
陆迢尝了她不少冷眼,然而这回却没有,她看着他,微微挑起了黛眉,意在问询。
陆迢悬着的心稳稳当当沉了下去。
今日他用的那把匕首,是秦霁当初刺他那把,薄且锐,柄端还细,带在身上很是趁手。
寻常打铁的铺子里,拿不出这种图样。
在林中取回插在树上的匕首,那位李知州便有了不寻常的举动。虽不曾明言,但陆迢替他划开马镫上的绳结时,仍是察觉到了他脸上的异样。
若这匕首果真属于秦霁,这样轻巧的一把,她当初用起来为何会如此生疏?便是平日削萝卜皮,在手里也该拿得稳当了。
陆迢拨动水面,说话声同时响起,听上去亦带了几分浮浪。
“过不过来?”
这回连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懒得找。
秦霁稍做思量,取下他搭在木楎上的衣服送了过去。
折回来并不是因为那把匕首,她只是奇怪,几个月过去,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
怎么想都觉可疑。
秦霁将衣服送了过去,“穿上。”
她的眼神中满是警惕,陆迢嗤了声,直接从浴桶里站起。
他身量颀长,一站起,两人体形上的差距瞬间便体现出来。
秦霁的发顶只能够到他的颈项,每回站的近了,她抬起眼皮还不够,还得抬起脸才能看清这人。
他精健的胸腹还往下滴着水,无形的压迫感滴滴坠到了秦霁肩上。
她眉心微蹙,仍梗在原地,举着目光不往下落。
陆迢拿起她手中的蜕巾,脸上毫无异色,只在往下擦的时候瞥了秦霁一眼。
“转过去。”
这会儿才知道要脸?这会儿才知道要避讳她?
秦霁冷着脸转过身,“你装什么?我根本就没想看。”
“知道。”陆迢淡声应她。
蜕巾在腰间围好后,他趁其不备,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小口咬在她耳廓边上,笑意泛冷,“在骗你呢。”
“陆迢!”
几天里一直漠然待他的人终于炸了毛,脸上愠色难藏。
只是小姑娘的胳膊又细又嫩,两只一起使劲也推不动这男人分毫。
秦霁没想到他能无耻到这样的地步,气愤极了,偏自己还没有还手之力,于是更加生气。
“混蛋无耻卑鄙陆迢你恶心!”
陆迢卡着她的膝窝和后背,娇娇软软的小人儿像个棉球似的,在他怀里被团成了一个小团。
他一边抱着她,一边细听她说的都是什么。
她很聪明,不说松开这类无用的话,每一句都在认真骂他。
卑鄙,恶心。
这两个都是新词。
陆迢把她抱得更紧,重新跨进浴斛,“这就卑鄙了?那你待会儿还能骂什么?”
浴斛里水还是热腾腾的,滚冒着白汽,包裹住了二人。
秦霁一直被他团着,已是手酸腿软。
热水没过了胸口,洇洇水汽漫进她眼眸当中,声音不肯露怯。“我要出去——”
她咬着牙,及时收回了后面混蛋两个字。
陆迢解着她的衣带,声音冷然,“脏成这样,还要去哪儿?”
秦霁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脏成这样。
这是她有生以来听过最为恶毒的一句话。
他还是这样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
她这辈子最大的不堪就是给他当了外室,是他先欺负她,也是他把她骗到这里。
如今却用嫌弃的口吻说她脏?
泪珠子不需要任何准备,就这么从眼里掉下来,一滴一滴,几乎要在腮边连成一串。
陆迢褪下她的外裳,手背忽而被烫了这么一下。
她哭了?
他才抬起头,脸侧就有一道黑影靠近,拦住秦霁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比给她系腰带还要简单。
陆迢用了些力握住她挥过来的手腕,才掀开眼皮,便看见了眼泪汪汪的一张小脸。
秦霁气得眼眶通红,泪还在往下掉。
“你才脏,陆迢。”
自从到了济州,她便没哭过了,这次是第一回 掉泪,也是第一回对着他哭的这样惨。
陆迢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他本意指秦霁的衣服,毕竟那碗汤出自他的手笔。
可她会成了歧意。
“我没有那个意思。”他的指尖尚且湿润,拂过她脸颊,水痕代替了泪痕。
她的泪擦不尽,刚从眼角抹完一颗,转瞬又冒出一颗补上去。
秦霁哭的不能自已,甚而开始了抽噎。
陆迢捧起她的脸,在她眼角啄了一口又一口,轻吻顺着滑落的泪珠渐渐下移,落到她的唇瓣上。
手掌陷在她发间,隐隐用着力,浮凸的喉结上下滚动,将小兽般微弱的呜咽给吞了下去。
这阵子秦霁对他一直不理睬,而他有意放着她对自己撒气。
骗她这件事,的确不光彩。但这段时间过去,也该消气了,他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良久,他顺从着被她推开,秦霁偏过头,大口喘着气。唇瓣被他亲的微微发肿,面颊也浮起一层彤云,上面一道浅浅的泪痕。
她为何哭的这样伤心,他并非全然不知,那日在街市买傩面也是如此。
旁人唤句夫人,她便不高兴起来。
陆迢抒了口气,说道:“我不会让你继续做我的外室。”
他的声音又在秦霁脑中重响了一回。
她停下擦嘴的动作,湿润的眸子也清晰起来。
一共十二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
陆迢不要她当外室了。
正发着楞,脸倏尔被他掰了过去。陆迢望进她的眼睛,像是要做出一个要紧的承诺般,一字字道:
“回金陵后,我会纳你为妾。”
为妾,已是她极好的去处。
他今日在茶馆已经差人先回金陵,为她安排一个新身份,不会有任何漏洞,以后她在他身边,便是名正言顺,没人能挑的出错。
以秦家如今之境况,秦霁如今之境况,陆迢断无可能让这样一个女子进门当宗妇。
可就这样算了,他从没想过。
这几日里,秦霁虽未同他说话,但他却常梦见她。
她跑了,她知道了真相,她同他成亲,她被害投湖。
梦里,发生过的与没发生过的反反覆覆,不断在挑动他的心绪。所幸无论梦中如何,只要醒过来,就能看到她在身侧。
这于陆迢,是无言的宽慰。
昨夜,他思虑了许久,终于明白过来——
他要她。
一日不够,一月不够,一年也不够。
他要秦霁一直留在他身边。
秦霁刚从外室的阴霾中望见一点曙光,转头又被打入更暗的深渊。
她的眼泪已经止住,这会儿呆愣愣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陆迢道:“我只会有你一个妾。”
哭过一阵后,秦霁变得很是清醒,此刻耳中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