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他们在一处,也才几个月而已。
实在太短。
秦霁住在金陵,应是八九年前,她爹爹尚在金陵任职。
那个时候,她才不到十岁,还是个扎着双髻的小小姑娘。
陆迢伸手往自己膝盖比了比,又移高了些。
房内司未皱了眉,“这妇人好毒,那后来呢,姑娘可告诉你爹爹了?”
“没有,她说爹爹喜欢她,我敢说出去就要把我和秦霄卖给杂耍班子。”
秦霁小时候从没被娘亲和爹爹骗过,她不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撒谎”。因而无论那女人说什么,她都去信,每日都在害怕中度过。
“姑娘是怎么办的?”
“后来我偷偷爬洞出了府,想告诉别人。”
那是一个雨天,地上到处都是水坑。秦霁从狗洞爬出去后,衣服,头发,还有手和脸,无一处幸免,不是泥就是水。
脏成了一个泥人。
她跑到几条街外,想找人帮帮她和弟弟,可是那天雨太大,无人出门。
秦霁站在路中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看到一辆马车经过,在她面前停下来。
披着油绢的车夫往旁边让了让,车帘从里掀开,里面坐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
秦霁等了这么久才见到人,扒着车轼很快就爬上去,呜呜啦啦地把要被赶出来的事说完后直看着他。
娘亲说,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找大人问办法。
他比她大。
秦霁那天以后才发现,娘亲说的不太对。
“啊?”司未听完全程,怒由心起,“他把你赶下去了,叫你去养济院?”
养济院是官府所设,专门收容无父无母的孤儿,让他们有口饭吃。
可在那个时候,因着边关战事,各地的养济院早就成了虚空摆设。被扔在养济院的小孩只有苦日子过,被卖给人做奴更是常有的事。
秦霁对上司未不可置信的眼神,重复道:“金陵人就是很坏。”
司未狠狠同意,“简直坏的没边。”
她余光偷偷瞥向窗边,一直站在那儿的人眨眼间竟不见了踪影。
秦霁现下一颗心挂在司未身上,并未发现身后有什么。
待她洗漱完,已经到了丑时。
司未陪着秦霁去的净室,进门前,她回头往听雨堂看去,里面竟还亮着灯。
房门轻轻合上。
秦霁仍在榻上歇下,被子盖好后,她又伸出手,拉住了司未的衣袖。
“司未。”秦霁喊她的名字,“其实我知道——”
后面的话断了,司未在榻边蹲下,眼神已经开始犯困,“姑娘知道什么?”
秦霁侧卧着,半张脸都藏在被下,只露出一双浸了水的眸子望着她。
“你喜欢陆迢。”
五个字犹如天雷,打在了司未身上,方才不断往下掉的眼皮这会儿翻进眼眶。
她蹲在原地,脸色不断变红,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秦霁眨眨眼,对她笑了一下,“我随口乱说的,逗你玩呢。”
这句话将司未救了回来,她立即起身,吹熄了屋内各处的灯,以方便自己躲开秦霁的视线。
姑娘,秦姑娘。
她说话未免也太能吓人。
黑暗中,秦霁听见房间那头司未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动静,知道她今夜应当是睡不着了。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
司未太过简单,所有一切都浮在表面,不会遮掩。
秦霁那日试了一下,知晓陆迢在她心中,的确是有些不同的。
也未必是真的喜欢陆迢,这事或许连司未自己都未必清楚。
但她只要这么一说,司未一定会主动往那处套。
第二日,秦霁起了个大早,比陆迢平日晨起还要早上半个时辰,正是想同这人避开。
房门一打开,恰撞见陆迢从听雨堂出来。
秦霁退了回去。
陆迢停步,静静望着那扇房门重新合上。
他拧着手上的扳指转过一圈,足履踏上了另条长廊。
现在不算好时候。
有些话,还是回来再同她说。
屋中,司未抻了个懒腰,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后有些奇怪。
“姑娘不起了?”
她的声音不如平时气足,不止如此,就连眼下的青黑都快赶上眼睛大小。
想是昨晚一直在想着那话,剩下的两个时辰也没睡好。
秦霁直言不讳,“陆迢走了我再过去。”
听见陆迢的名字,司未没有很大的反应。
因着秦霁昨夜那句“玩笑”,她昨晚直接没睡,想了一整晚。
喜欢大爷?
以前或许是有的,毕竟他给的月钱真的很多,可是现在……
还有么?
今早天微明,司未终于确认下来:她不喜欢大爷。
撑死了也是景仰。
熬了整晚,司未的精神不好,但好在换来了心胸的敞亮。
她很快发现秦霁说话时有些气弱。
“姑娘要不再歇歇,瞧着你又不舒服了。”
应着这句话,秦霁又开始发热。
药堂的大夫听见风来园这三个字,也着了急。将昨天夜里才回到济州的老太太送上了马车。
这老太太是他们药堂的活招牌,什么疑难杂症都是见过治过的。
风来园。
午后,老大夫走出门,顺手带上了刚刚叫司未放到外面的花瓶。
将将要走下长廊时又听见了哒哒的脚步声,来人一边跑,一边喊道:“大夫,你先等等!”
“姑娘莫急,可是里面那位小夫人又出了何事?”
司未用力点了两下头,把药碗捧到她面前。
“这药可有其它的方子换?我家姑娘喝不得这个。”
原来是这个缘故,女大夫朝东厢那间屋里望了一眼。
“这可不行,你没瞧见?小夫人颈间的红印已有几日未消,手背又起了一处新的。”
老太太一把年纪,说到这里,掩嘴咳嗽了两声。
那小夫人身上虽还有别的红印,但红印与红印,细微之处到底是不同的。
“这药方若是实在喝不下去,我这还有一样药膏,涂到颈间起了红疹的地方也行。但见效要慢上许多。”
她将药膏递给司未,又拿起手中的花瓶,指着里面的几枝粉花,认真嘱咐道:
“姑娘,可记住了,屋子里再不能摆上这些,最好是将园子里的这类花都给拔掉。不然小夫人可是要越病越重的。”
司未道:“多谢大夫。”
她说完便往回走,半路想起秦霁还说想见昨夜提的那个厨娘,她打了个哈欠,已经很是困乏,走路瞬时也慢了下来。
女大夫往东边厢房里望了眼。
方才屋里那位小夫人才二八年纪,生得娇花一般美艳可爱的人儿,却是病恹恹躺在榻上,唇色发白。
老大夫想起司未刚刚一直念的的还是“姑娘”二字,不免叹了口气,“小姑娘真是造孽。”
到底是别人的事,她叹惋后转身,倏忽撞见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险些吓出一声惊叫。
她连忙行了个礼,“拜见大人。”
陆迢盯着她,“你刚刚说,她颈间起的红印,是生病的缘故?”
“是,老身行医多年,小夫人这正是风疹之状,如今病的尚还不重。”
老大夫指了指刚带出来的粉花,“正是这花惹出来的。小夫人身子弱,猝然碰到,起疹和发热都是正常。”
她说完,忽觉周遭静得太过了些,转瞬对上不停在使眼色的赵望,忙不迭离开了这里。
廊上只剩陆迢一人。
放眼望去,园中木槿花盛开了大半。
绿叶素荣,蕊攒黄粉。一簇簇绽着花瓣的白木槿后边,掩映着小丛不知其名的粉花,正是方才大夫指的那种
秦霁昨日在里面摘了朵,半天说不出什么名字。
原是如此?
他误会她了。
陆迢一时间只觉到处都安静了下来,那五道指痕重新出现在他脸上,发热发烫。
很快,这样的安静就被司未一声大喊打破。
“姑娘!”
下一刻,陆迢便到了她的房门口。
里面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人影。
秦霁不见了。
第084章
“姑娘刚还躺着呢,应当走不了多远,我这就去找。”司未困意顿消,撒腿去就要跑去屋外。
上回的小贼从哪儿进来,她都记得清楚。
陆迢没拦,走到榻旁,手试过被褥,里面凉得像是没睡过人。
天还没冷到这种地步。
司未的房间在东厢,邻着便是院墙,后面没留人看守。
陆迢行到窗边,推开窗,果然窗橼上留着两对脚印,一大一小。
司未从窗外跑过,双手攀着墙,蹬腿想要翻过去。
陆迢皱起眉头,“下来。”
司未还在犹豫,“三爷,姑娘就是从这被带走的。”
陆迢当然能猜出,只道:“去牵马来。”
话音刚落地,赵望赶到司未旁边,隔着一扇窗禀道:
“三爷,卫霖来了信,说是急事,今日需得一见。”
陆迢神色一凝,叫住了司未。
“不必去了。”
司未不解,“三爷,咱们现在不找姑娘?她应当还没远呢。”
陆迢舔过后槽牙,心中已经列出带走她的罪魁祸首。
还找什么?
她是自己走的,算计得一清二楚,每滴泪都不是白流。
半个时辰后,陆迢走进运来茶楼。
茶楼共两层,堂中设有戏台,几个伶人正在台上唱戏,脸上都是粉墨重妆,咿咿呀呀,吵得人心烦气也躁。
厢房门合上,陆迢耳中才平缓些许。
卫霖对他拱手,“大爷,属下一直在查的那人,有了线索。”
他递上一副小像,“去年兵部要造一批兵器,此人是当时跟在秦御史身边的副官。”
去年制作兵器的地方不在京城,京官过去督造,当地为其准备一个本地人当副官,这是惯例了。
可是去年,此人在最后一批兵器交付时销声匿迹,如今又出现在济州。
男人丹凤眼眯了眯,漆黑瞳仁中溢出一丝锐气。
“司午司正今日下午去找你,把他盯紧。”
*
到了八月中旬,风一日比一日凉。
窗台上摆着两盆玉簪草,两片展开的叶子摇摇晃晃,渐渐歪下去要沾到盆中泥土。在最后一时,叶片叫几个嫩白的指头重新扶了起来。
没有弄脏。
清晨阳光洒进窗,小姑娘唇边漾出一抹浅笑,宛若绽开水面的菡萏,清澈动人。
李思言远远瞥了一眼,转过头,继续往外走。
今早这风……似乎要比从前和煦。
跟在他身后的且青如是想道。
秦霁扶起叶片后,合上了窗,提着裙在铜镜前坐下。
今日起来,身上已经没再发热。照过一遍,颈边的红印也消退到只剩一个浅痕。
秦霁将衣襟重新拢紧,轻叹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微微放下双肩。
就快要过去了。
那天她将司未打发出去,李思言随即出现带她离开风来园,到了他的宅邸。
秦霁眼下住的房间在院子最里,也最为僻静。
屋内布置整整有序,不见繁杂。一角的楠木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还放了一只木雕的兔子镇纸。
已过去两日,并未听闻陆迢有任何动静,她在过这里的还算怡然。
若是可以,她这几天怎么也不会想出去这个院子。
可是她葵水来了。
这里没有女子用的东西,就连侍女,都是李思言昨日在厨房处临时找的,她原是一个厨娘。
对方嗓门奇大,且爱说话。
秦霁昨日想要热水,才跟她提完,她咧嘴大笑出声。
“姑娘是要洗身子啊!我这就去叫人烧水给你洗身子!”
那声音,便是隔了三间房,也照样听得一清二楚。
这厨娘人还没走,转眼灶房上边就冒起了阵阵青烟。
秦霁红着脸,半个时辰也未能褪热。
她上了两回当,第三回 绝不再信这个厨娘。
秦霁推开房门,到了前院的亭子里坐着。
说起来,她和李思言……真的不熟。
他们之间能认识,还是因为秦霁当初一声“弟弟”。
——
刚到京城那年,秦霁秦霄难得被有空闲的秦甫之带出来逛夜市,她一转头就走丢了。
不知走到何处,成排的官兵举着火把从路中走过,甲胄摩擦声响割开了喧闹的人群。
他们跑过一圈,又绕了回来,为首的一个在秦霁面前蹲下身,拿手在她耳边比了比。
“小丫头,你看没看见这样高的一个小男孩?”
那官兵脸上挂着和蔼的笑。
秦霁却在他抬手时,看到了他指甲盖上沾的血。
她摇摇头,瞪着一双童真的大眼睛望向对方。
“叔叔也走丢了么?我爹爹刚刚才走丢。”
周围的一众官兵本是面色肃然,多的是不耐烦。不妨听见这一句话,哄然笑起来,只觉连夜抄家的晦气散了许多。
有人要送她回去,秦霁摇头,不肯答应。
“我要在这里等爹爹。”
小丫头有趣,到底比不上公务紧要,一群官兵接着去找人,还没走多远,秦霁身后堆着的筐篮里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小男孩的咳嗽。
先前问话的那个官兵留在最尾,立时便转了头看向秦霁。
“谁在那儿!”
他双目圆睁,嘴角下挎,一副凶相足够把一个小孩吓哭。
秦霁没哭,她看到她爹爹了。
“秦霁,秦霄——”
秦霁大声对他喊,“我们都在这。”
她回身蹲下。筐篮当中那个脸上都是血的男孩,身上披了秦霁的湖蓝披风,正一脸死气地看着她。
秦霁不觉得害怕,只觉得他好可怜。
她挡着那个官兵的视线,唤他:“阿弟。”
那官兵如何不认得新晋的御史,一群人当即离开。
——
只有这样一句话而已,两人后来的交情少的可怜,直至今年以前,与陌生人全无差别。
凭心而论,李思言已帮了自己很多。
京城里,家里有贼人偷偷闯进来,是他夜里带着禁军在外边巡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