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火离京那夜,是他带她过的河。
如今,也是他将自己从陆迢那里带了出来。
她这回出去,说不准要给他惹些麻烦。
纠结一阵,事情比秦霁想的要顺利许多。
她坐在亭子里,没多久便遇见了从这儿经过的李思言。
秦霁找的借口才说完半句,他便应了下来,笑得很生疏。
“今日休沐,我可与你一同出去。”
今日天气晴好,两人站在一处,男有才女有貌,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他家主人要娶夫人了。
站在亭外的且青如是想着,脸上浮起笑。
马车上,秦霁戴着帷帽,遮面的白纱很长,一直快落到腰间,掩住了她小半身形。
这一趟要买的东西还不少,不止月事带,还有抱腹……秦霁想着,耳背爬上了一抹红。
幸好有这帷帽。
马车停下,李思言只在铺子外面等她。
秦霁去的是一家卖女子衣裳的裁缝铺,里面颇为宽敞。像这样的大铺子,也卖女儿家私下贴身要用的东西。
她小声同里面的娘子说完,没得一会儿,那娘子就收拾出一个包袱交给秦霁。
“姑娘收好了。”
成衣铺对面,路边停了辆马车。车轩处的竹帘半卷,里面一道目光送着这小姑娘进去又出来,直送着她走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两人不知说的什么,那东西竟对她笑了。
陆迢磨了磨后槽牙,拂袖扫下车帘,冷声对外道:
“坐着不动是等着我出去驾车?”
赵望猝不及防被扎,不敢应声,连忙抽着马鞭往刚才驶动的马车前边赶。
蓝毡华盖的马车被从旁疾驰的马车撞到偏向了一边,套在车架上的马儿一声嘶鸣,车厢猛地晃动一下,秦霁扶着软榻才稳住身形。
只是短短一瞬,且青拉着缰绳又稳住了车厢。
这样宽的街道,如今的人也不多,怎么会有马车撞上来?
秦霁蜷着手指,攥紧了衣袖。对座的李思言见状掀开了竹帘,由车轩处往前看。
外面且青斥人正在斥那人,“你好大的胆子!瞎眼了有路不走,非往这儿撞。”
“对不起,官爷,对不起对不起。我这马儿今日也不知怎得,像是病了,刚刚没能控好,您大人有大量……”
是一中年男子的声音,秦霁不认识。然而她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又有一辆马车从旁经过。
“知州大人也有闲心出来逛街?”
这回的声音秦霁认识。
陆迢在车轩处露了脸,对着李思言扯唇轻笑。
这个“闲”字尤为刺耳,意有所指。
李思言道:“你也不像个忙人。”
“今日是特意出来找人,的确说不上忙。”
陆迢笑了笑,声音泛冷,“瞧着刚刚上了知州马车的那位姑娘,与我要找的人倒是颇有几分眼熟。”
李思言抬起眼,眸光沉沉钉在他脸上。
“孙谦,这是我的贵客。”
气氛僵滞了一瞬,秦霁坐在车厢,心越提越紧,转而就听见了车辕滚动的声音。
事情结束的没头没尾,陆迢竟没再纠缠。
薄夜初降,天边亮起了三四点星子。
李思言从外回来,且青瞧着,回房的路又绕了一圈。
他实是有些不懂。
主人肯定是喜欢那位秦姑娘的,明明不太会笑的人,见着她时总要提一提嘴角。
既如此,为何还要将秦姑娘的屋子和他自己的隔开那么远?宁肯自己日日绕路这么远远地看上一眼。运气好,她站在窗边。运气不好,便只有一扇关着的门。
且青想不明白他主人的心思,费了那么大功夫把人接到府上,不说借恩图报一举拿下,平日里和她说话都少。
可他也不敢多问,上回安排房间,他立即安排在主人隔间,不到一炷香就被拖出去打了一顿。
走在石子路上,眼看又要路过秦霁住的那间房,人还没转头,迎面便有人提着灯走了过来。
这是运气最好的时候了。
且青想,果然是精诚所至。
发生了白日的事,秦霁睡不着,便在这边走一走,没想会遇见他们。
她提灯走近,“大人到这里,是有事么?”
“我路过,这就走了。”李思言说着,后退一步,与她隔开距离。
“你早些进去歇息。”
且青听得脑瓜子嗡嗡响,眼见着那秦姑娘应了声好,还真转了身。
他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哭腔,“主人,你这手上的伤,再不上药可不行啊!”
秦霁停步。
且青道:“现在可找不着大夫了,属下手又笨,这可如何是好!”
他说完,又带着哭腔嚎了一声。
是李思言踩的。
秦霁不傻,知道这意思,折身回来。
“我来给大人上药吧。”
李思言拒绝的话临到嘴边,对上她的眼,又吞了下去。
“好。”
他做不到每次都违背自己心意。
秦霁房间的窗口,黑影一闪而过。
第085章 (前一页末尾有添加)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正是主人进屋的好时候,且青立即就要去取药箱。
他才抬步,李思言警告似地提了一句,“早去早回。”
且青很快便判断出这不是反话。
他听见两人坐在了院子当中的石桌边上,还是主人带着这位姑娘去坐的。
且青扼腕,却也无法,只得加快脚步。
李思言这才转过来。
天已经黑了,她即便碍着面子不说,他也不会这样无耻。
没多久,且亲拿着药箱回来,秦霁给李思言上好药,末了,滚上了一圈纱布算作结束。
回房时,李思言跟在她身后送。
只送三步便停了下来。
秦霁走到门口,提灯侧身,这人已经转了过去。
小姑娘长睫垂下,灯笼纸罩着底下的长烛,在乌瞳中映出一点昏黄的光,忽明又忽暗。
贵客。
原来是这样。
她给他换药包扎的时候,他一直望着旁边,眼神不曾往她身上落过一时一刻。
方才停的那样快,更加让秦霁确定,李思言他——只是在报恩而已。
一抹晚风经过,吹得秦霁眼睛发酸。
她揉揉眼角,抬步进了房间。
房间内的隔窗松动着,一有风便摇动着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秦霁将其关紧,解衣上了床。
这几天夜里,她睡得总是很沉,沉到睁眼就是天亮。
可因着白天发生的事情,秦霁今夜睡得不那么好。
夜半,隔窗又在吱呀呀地响,那风像是吹进了床帐,梦中的秦霁只觉脖颈发凉。
肤上像是掉了一捧雪,凉意碰散在各处,化开后,又扑来一抹暖息。
熟悉的,带有甘松香的暖息。
陆迢指尖沾了药膏,在她颈边滑过轻抹。
玉肌白嫩,尚未褪去的红印只剩下半个指甲大小,如雪上落了一瓣梅花。
药膏连着涂了几日,她的风疹已经好全。
风来园里的粉花通通挖净了,长好的或是掉下的,全都移出了府外。今早又查过一遍,已再找不出一片粉瓣。
陆迢坐在床边,俯身靠近,鼻端飘入小姑娘身上淡淡的馨香。
很好闻。
他换了没沾药的手指拂过她眼角,动作像是擦泪,停留一时,然后轻轻带过。
原来小时候就爱哭。
脏成那样还敢往他马车上跑的臭小孩,哭得可怜兮兮要离家出走的惨小孩,被他不耐烦应付后还对说谢谢的傻小孩。
原来是你,秦霁。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坏。
那日马车没走多远,陆迢便动了恻隐之心,只是回去找时,没能寻到她的人。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她又能跑进他暂住的客房。
这何尝不算缘分?
她该是他的。
陆迢摸上秦霁的耳,轻捻耳垂时瞥见小姑娘羽睫正在微颤。
她的眼仍是闭着,呼吸却放轻许多。
陆迢稍等一阵,问道:“醒了?”
虽然知道是这个人,但真的听到他的声音时,秦霁仍是控制不住蹙起眉心。
装也装不下去了。
床边不知何时点上的一盏灯,秦霁睁眼,乌黑的眸子瞪着他。
已经过去五天,还是一句话也不肯同他说。
那日的事,是自己先误会。
误会得太深。
就连在这间房里,从桌椅到茶盏,也都是一个人的布置。
“秦霁。”陆迢语调放的轻缓,单手撑在她身侧,“跟我回去,好不好?”
秦霁想也不用想,摇了头,脸歪向里侧。
陆迢捧起她的脸朝向自己,平日那双静如秋水的眸子已含着愠怒。他只好将语气放的更轻,仍是认真看着她。
“以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
有些话不论开口时心有多诚,一旦出现实现不了的时刻,无论背后有什么缘故,都只会叫人觉得便宜又可笑。
陆迢厌憎这些便宜的人,也不想让自己变的便宜。
他从不轻易许诺,这是第一次。
以后?
秦霁平复呼吸,对着陆迢说出近日来的第一句话。
“那你想怎么对我?”
她推开他的手,清凌凌的眸子像是覆了霜一般。
“今日向我示好,是想要我继续装模作样,任你施为?”
“陆迢,在你眼里我是一团棉花,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捏变了样,好言好语揉一揉,又能变回来是不是?”
仍是往常的甜嗓,在此时说出来的话却又尖又利,每一句,都能稳稳扎到陆迢身上。
他抿起薄唇,几日来的疲惫因着她的讽刺一扫而空。
沉默良久之后,他阒黑的丹凤眼微垂,“怎么做你才肯消气?”
“你出——”
陆迢低声打断,“除了不跟我走以外。”
可以生他的气,可以不理他,也可以和旁的男人说话,但无论如何,她最后都必须留在他身边。
不能和他分开。
这才是陆迢的真面目。
她快要被他的无耻气到头晕,正想着脱身,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秦霁,你睡了么?”
李思言站在门外。
陆迢眸色一黯,方才还是满面柔风的脸瞬时阴沉。
如此深夜,孤男寡女,还来敲门问她睡没睡?
此人果然别有居心,想来特意将秦霁的房间安置这么远,也不过是装君子,好让她放松警惕。
想到此处,他越发皱紧了眉。
秦霁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
他才想拉住秦霁,她却先一步推开他的手,对外应道:“没有。”
李思言:“今日的伤药,有一瓶好像落在这儿了,劳你出来一趟。”
晚间他那药箱里的药,用完便全放回去了,哪里能落在她这儿?
秦霁乜了眼自己被陆迢覆住的手,很快便明白他为何这样如此。
“那药应是落在药箱里。”
语声平静如常。
秦霁不想给他添麻烦,更不想叫他知道这会儿有个男人在自己床上。
外面的李思言一默,少顷道:“那我回去再找。”
秦霁挣开陆迢的手,温声回了个“好”
哪怕看不到人,她投在门上的眼神也是柔和,与对着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
门外脚步声远去,陆迢虚握住自己落空的掌心,胸口有了无声息的酸胀在蔓延。
两道视线一碰上,他便听见她说:“陆迢,我不会跟你走。”
秦霁并非任何筹码也没有,她冷静地威胁道:
“你的真名,我还没告诉过旁人。现在李思言还没走远,你要是敢——”
尚未说完,陆迢双手撑在了她身侧,秦霁稍动一动就能碰到他的胳膊,像是被他拥在怀里。
“敢什么?”
他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薄唇隔着虚空经过了她的软唇,粉腮,还有两扇薄薄的眼皮。
都是他平时常亲的地方。
陆迢钳住她的下巴颏轻轻抬起,呼吸不易察觉的紊乱,“是说这样么?”
她刚刚说——“旁人”,李思言也在其内,他们都是旁人。
秦霁刚刚展平的两弯黛眉又碰到一处。
这人全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语气里甚而有点得意。
这是第一次有人能这样频繁地惹她生气,秦霁想往后退,他仍钳着她的下巴,不肯松手。
她用力,他捏的更紧。
秦霁怒由心起,再不肯退让示弱,檀口一张——对着他的虎口咬了下去。
牙齿是秦霁全身上下唯一一处能伤人的地方,她咬的用力,眼睛和腮帮一起泛了酸也不肯停下。
这个人太无耻太过分,他该的。
陆迢一直没躲,看着她咬。
疼,却还不足以叫人松手。
一直到血腥气溢满唇腔,秦霁才停下来。
松口时,陆迢手上多了一圈往外冒血的牙印。
秦霁终于能够脱身,退到了床头靠着。
陆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虎口。
齿印点缀在上面,小巧一排,整整齐齐。
他取出一方碧青素帕,却没管自己还在流血的虎口。陆迢捏着帕子一角,去轻拭秦霁唇瓣沾到的血珠。
“消气了么?”
“你做梦。……”秦霁一时没能想出脏词。
缓过一口气后,她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喜欢这二字,在京城总有人对她说,有时也被换成钦慕。
看一眼喜欢,说一句话也喜欢,知道她爹爹是谁更喜欢。
“喜欢”在他们口中,变得轻浮又低廉。
秦霁早就厌烦这两个字,如今说出来,语气亦带着些微轻蔑。
灯架上劈帛一声响,烛火微微摇曳,在她面前,陆迢的眼神竟也躲闪了一回。
半晌,房间内重新暗下来,隔窗被从外关紧。
总算是走了。
秦霁拢上被子,短暂松懈下来。
想起陆迢方才哽住的那一小会儿,应也不喜欢这两个字。
因着陆迢的缘故,秦霁这夜并没睡好,很晚才起。
李思言一早从对面小道经过,只望见一扇关着的门,窗外那盆玉簪草不见踪影,想是被她收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