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里是杂物间,像是许久无人打扫,里面的灰尘都浸满了霉气。
秦霁轻关上门,躲在了里面。
第087章
杂物间堆了好些东西,原本不大的地方更加狭小。
秦霁顾不得嫌弃,耳朵贴在门边,细听外面的动静。
船下的摇水声一直没停,走道上的人来来回回,不知过去多久,秦霁终于等到一个安静的时候。
她蹑手蹑脚打开门,尚未迈出,就看见远处厢房门从里打开。
有两人正朝这边走来。
门边放着旧木柜,秦霁不敢再细看,侧身藏进了木柜后的缝隙。
那两人步伐渐缓,到最后,停在了门外。
王州扭头,对身后人道:“进里面说。”
两人先后跨进去,不过两息,王州的脚步便踉跄起来,他摸向自己喉咙,阵阵的腥热流到了手心。
张了嘴,一声也发不出。气窒在胸口,进不来出不去,只能瞪眼死盯着身后的人。
陆迢将他放倒,看向自己手中的匕首。上次秦霁那柄太薄,如今这把才算叫人满意,死人就该安安静静才好。
陈寻胆子小,城府深,留有不少后手。自己上船后,这船竟又离了岸。
事先安排接应的人不便贸然跟上,预先的计划就此打乱。
方才席间三言两语试探过,陆迢已知道这王州弄丢了什么,此人已经无用,再留着只会为他人利用来添麻烦。
不如死了。
陆迢将匕首擦净,提袍起身,戾气消失不见,转眼又是一身的庸官气派。
秦霁躲在柜子与舱壁的缝隙当中,从头至尾只听见一句话,然而鼻尖却实实在在闻着了一股血腥气,掺进了霉与尘之中。
他们二人进来不到一刻钟,秦霁却仿佛等了两个时辰,每一息都很难熬。
她缩着身子,盼着剩下这人快些走,听他走到门边,心里紧绷的一根弦松懈少许。
然而下一刻,他便折了步,秦霁被拎着领口提了出来。
兵刃的冷光晃进眼中,一股尖细冷风紧跟着涌进喉头。
他的动作太快,秦霁想往后躲,才仰头,后脑便撞上舱壁。
咚地一声过后,秦霁咬住下唇。
跑不了了。
她仰着头,一截秀颈滑出靛青衣襟,即便紧闭着眼也能感到渐渐逼近的凉意。
这种时候,说的常常比想的要快,她口不择言,“好汉饶命,我是这船上的乐伎,什么——”
预想的刺痛没有到来,出乎意料,颈间覆上了一抹温热。
指腹粗砺的触感分外熟悉,接着便是男人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什么傻话?没有弄伤。”陆迢确认完,转而去摸她的头发。
秦霁今日梳的男子发髻,她的头发又长又多。刚才这一番下来,发冠已经变得松散。
陆迢取下自己玉冠上的玉簪,替她簪上,“吓着没有?”
秦霁摇了摇头。
陆迢与她离得近,她摇头时,他还能听见乱蓬蓬的心跳。
她吓坏了。
不待细声安慰,走道有人走了过来。
“孙大人?孙大人?”
杂物间的门开了一道缝,陆迢重重按在门上,碰出的响声将那人引到门外。
“您在这儿么?孙大人?”
门内又发出了一声轻响,显见里面是有人的。
陈寻的师爷犹豫一瞬,抬手正要推门,忽听见里面一道女声娇呼。
“大人……轻些。”
这扇不怎么牢固的木门又晃了一下。
小厮面色一变,忙退开三步,背过身去。
陆迢声音喑哑,“烦陈大人再等等,下官就快好了。”
“是是是,大人莫急,慢些来。” 小厮讨好着点头,连忙离开了此处。
杂物间内,陆迢松开秦霁的腰,“会不会水?”
这艘船上只有两个乐伎,那人一回去,便会察觉不对。
他们如今能走的路很是有限。
秦霁亦察觉此时情况不对,这艘船已经飘了许久,迟迟不见靠岸,反像是重新驶进了河道。
她轻攥着衣袖,“我会一点。”
先前端进来的酒被陆迢泼在门边,秦霁尚在看着面前簇然烧起的火苗,一回头,身后的舱壁竟破出了一个大洞。
如此巨响,先前那小厮还想拦着要去察看的人。
“就别过去了,这是他们在……”
方才房门还一晃一响的杂物间,此刻冒起了滚滚黑烟。
在被烟呛着前,先有四面八方的水朝秦霁涌了过来。水浪太重,压着她不断往下沉,转瞬眼前便暗了下去。
秦霁忍住挣扎的冲动,闭气仰头。
她不会游,但知道怎么浮起来。才露出水面,脸上便被拍了一道水花。
来人抱着她的腰,重新沉入水中。
陆迢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待她越抓越紧快要支撑不住,才覆上她的唇,渡了口气过去。
大船烧出了一个窟窿,陈寻席间的酣醉扫荡一空,他站在甲板上,接连摔了五六个盏子。
“你们这帮废物!蠢材!畜牲!”
陈寻摔完了所有盏子,转头怒喝,“来人,给我放箭!”
船上备了一批最精良的羽箭,原是要带来济州给那些人冶炼兵器时做参照。
他此次来,也是为这新一批的冶炼事宜。济州的人空了许久,光靠一些差役并不方便。
他和布政司那位大人观摩下来,觉得这孙谦不错。许以小利,让他进来是两厢都能赚到的好事。
谁知他矿上的印鉴都许出去一半,竟然能出这种事?
此刻,陈寻发令,其余人立即排开朝着陆迢入水的地方放箭。背着船身滚滚而上的浓烟,数十支箭矢如同雨点一般齐齐扎入水中。
圈圈涟漪泛开之后,水面只剩平静。
*
天一点点暗下去,夜静山空,月色溶溶。
山洞外边亮起了一微弱的火光,草垛上盖着一件衣服,成了张再简陋不过的床。
草垛上躺了个小姑娘,乌黑的发散开。她在水中泡了许久,脸上的涂饰早就被冲洗干净。如今一张娇面失了血色,浓密的鸦睫沉沉闭着。
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没见醒。
陆迢又一次探向秦霁颈边,感受到温热的跳动后略放下心。
视线落在一旁的发冠上,到此刻,他才有时间去想她为何会出现在船上。
今日这副打扮,定然是要走的。
陆迢耳中回响起她前夜的话。
秦霁说,自己把她当成一团可以随意揉捏的棉花,好言好语哄一哄就期望她变回去。
那时,他避开了她的眼神。
摸着心,这话若是再早上几个月,他们还在榴园,陆迢不会否认这句话。
他那时就是把她当成棉花,她说的再恰当不过。
可前夜,陆迢也没有否认她。
以前是因为不屑,现在则是因为不敢。
不敢让她知道。
秦霁说的没错——他喜欢她。
不止是样貌和身子,她的整个人,他都喜欢。
这几日秦霁不在风来园,他没有一夜能睡好。思绪不由自己,止不住乱想。
想起京城她假装柔弱,想起后来榴园他们很好,又想起前几日她不肯搭理自己。
每次想起的画面里,总少不了一个秦霁。
陆迢倾身,鼻尖掠过她轻慢的呼吸,继续贴近。
柔软相触的一瞬,她的唇瓣微微张开,陆迢趁势侵了进去。
她躲,他便进,舌尖不依不饶地纠缠。
直到秦霁难受,轻嘤了一声,他才抬起脸。
拇指抚过柔润的唇瓣,恋恋不舍,不妨被贝齿夹着咬了一口才松开。
见她撑手,陆迢扶着她坐了起来,“好些没有?”
秦霁点点头,推开他,自己坐在草垛上。
人还迷迷糊糊,不大清醒。
少顷,秦霁往自己怀里探,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外裳,空空荡荡。
她抬起头,直望向陆迢。
“我的东西呢?”
浸了水的人儿,声音都还细弱着,一双眼睛却亮得很,远甚于今夜的月。
“你说这个?”陆迢从怀中取出秦霁捡到的调令。
这纸经水湿过一遍,烤干后皱了许多。
秦霁立即拿回,仔细确认后收了起来。她又摸向腰间,挂着荷包的地方此时同样空空荡荡。
秦霁重新抬起头,眉心微蹙,“我还有……”
陆迢扬起手,掌心坠下一枚玉佩,“是此物么?秦霁。”
“嗯。”
微蹙的黛眉瞬间展平,她伸手去接,陆迢却捏着那玉佩侧身躲开。
两人同坐在草垛上,此时秦霁眼中只有这枚青鱼玉佩,只想快些拿回,跟着便直起了身子,抬手搭上陆迢的肩去够玉佩。
不知为何又较起了劲,秦霁一直拿不到,怕他弄坏那条青鱼,手上用的力气越来越大。
两人一躲一绕,到最后秦霁身子一滑,撞了过去,直接压着陆迢倒在草垛之上。
草垛上虽垫了一件外衣,却不抵什么用,手轻放下去就能感受到处处都扎人。
陆迢倒下时闷哼一声,额头跟着冒出细汗。
秦霁压在他身上,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她愣怔了短短一瞬,随即按在他的胸口,探身往前。
陆迢又是一声闷哼。
秦霁取回玉佩,才要翻身下去,陆迢掐住这截细腰,咬着牙,“你故意的?”
连问也不问一句。
秦霁抿了会儿唇,将利弊考量一番过后,坐到一边。
“你怎么了?”
陆迢的声音不那么有力,“我肩后受了伤,还没处置。”
他记得,前天夜里,李思言不过是擦破了点皮,她都能悉心给他上药。
陆迢说完补了两声咳嗽,脸偏向她,发现秦霁正看着外边。
她慢悠悠点了一下脑袋,“等赵望过来就好了,他会带药的。”
陆迢转回去,闭上眼,忍下心中的冷哼。
算了,好歹也是一句宽慰。
秦霁托着腮,此处是一片密林,月光洒在油绿的枝桠上,幽然悄寂。
她心念忽动,回过头,“赵望怎么没跟着你?”
陆迢眉心一跳,不置一词。
秦霁又问他,“这是哪里?”
“河道边的荒山。”陆迢轻声,“很快会有人来这边接应,等着便是。”
他说完就发觉了不好。
他们还没有把这件事谈妥。
更准确一些,是她已经拒绝过。
陆迢的话叫秦霁心底一沉。
他果然还是想把自己带走。
等着?等什么?
等他们过来,把她架回金陵,再给他做妾?
绝无可能。
她瞥向陆迢,他还闭眼躺着。于是自顾放轻了动作,想要起身。
她将将离开草垛,就被拽了回去。
陆迢声音漫不经心,“去哪儿?”
“去看他们来了没有。”
撒谎。
陆迢睁开眼,目光落向旁侧。
她的手腕细细一截,此刻正被他一手圈着,葇荑攥成了拳。
果然还是想着要走。
哪怕这是荒山野外,哪怕她孤身一人,哪怕他还受了伤。
她想的都是要走。
陆迢从不是矫情的人,此刻却着实被后肩的伤口给疼到了。
他将她手腕捏得更紧,“秦霁。”
秦霁回首,乌发披到腰间,像一泓流瀑,直落进陆迢眼中,将丹凤眸染出深沉的墨色。
他们相处这些时日,自己的确使过手段,但付出的真心亦不能做假。
可直到今天,他怎么好像还是无足轻重,可以轻易被忽视,略过,放在最后?
原本想问她,难道自己在她心中就这么不重要?
陆迢喉头滚了滚,终是没把这话说出来。今夜如此,答案再清楚不过。
问出来只是自取其辱。
这人喊了自己又不说话,秦霁隐隐觉出不对,“怎么了?”
陆迢不应,阒黑瞳仁望过去,手捏着她的腕轻轻一带,将人接在自己怀里。
不待秦霁反应,先一步覆上她的唇。
柔软推递,交缠厮磨,他按在她脑后,亲得渐渐凶狠起来。
小姑娘躲不开,手腕挥近他胸前的时候,羽睫忍不住轻颤了一回。
一滴泪落在陆迢眼角。
“对不起。”
秦霁撑起身,从他胸口抽回短匕,滚热的血又涌出来,将他衣襟上月白的竹绣染成鲜红。
“我说过的,我不答应。”
这次要是被他带走,不知自己会变成他的外室还是妾。
虎口难逃,秦霁不想再受那样的委屈。
“是么?”陆迢牵起唇角,自嘲地笑了。
胸口和肩后两处伤,说不清哪处更疼,疼到连声音都是轻忽无力。
秦霁的泪珠还挂在他眼角,乍看去,哭的人好像是陆迢。
第088章
司午司正循着记号赶到山洞的时候,看到里面那一幕,双双怔在原地。
他们大爷躺在草垛上,素日英挺的眉眼闭着,身上的血想是都流去了胸口,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平日最是喜洁的人,此刻月白衣衫上满是血渍,胸前找不出一块干净的衣料。
司正很快就判别出来,陆迢胸前的伤口是新刺的。
毕竟证据就摆在眼前——大爷旁边,坐着个姑娘,正在擦拭带血的短匕。
伤了大爷还敢如此做派,司正当啷一声拔出手中长剑,下一瞬就被旁边的司午抵着手背给按了回去。
司正气急,“午哥,她——”
她敢伤大爷!
司午低声呵斥:“住嘴,不得在姑娘面前放肆!”
司午走上前,近了才看见秦霁和陆迢手上连着的一副手铐,又心惊了一回。
从金陵到济州,他都跟着陆迢,因此再清楚不过,姑娘是被大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物。
此情此景,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他躬身行了一礼,“姑娘,敢问发生了何事?大爷他这是……”
“还没死呢。”
没有任何解释,秦霁语气冷淡,微弯的眉眼里流露出些许遗憾。
她这样直白,反叫司午哽住,说不出话。站在后边的司正一口气上不去,又拔出长剑,照样被司午拦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