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扭头问身旁,“他真的快好了?”
狄若云点头,“千真万确,老头子说今日来捞最后一笔,再来就是骗钱了。”
松书跟在她们后边,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这位禾姑娘的语气,怎么听起来这么……失望?
两人一路走进了园子里。国公府的园子比那些寻常富户的四个宅院加在一起还要大,亭台水榭,花圃山石,应着四季变换,亦有四时好景。
这样豪阔的园子,挑对地方,不碰着人也不是难事。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狄若云停在了东湖的假山石前,瞥一眼后面的松书,小声道:“真不要我带你出去啊?我能打晕他。”
秦霁摇摇头,对她笑了一下,“大人对我很好。”
就算今日跟着她能够出去也只是一时,陆迢对自己一次比一次看得严,秦霁不打算轻举妄动。
狄若云有些糊涂,当着松书的面在她腰上挂了一个香囊,“你前几日说睡不着,这个拿去带着。”
挂完后,她小声道:“那我就先走了?”
“有缘再会。”
狄若云走远后,秦霁仍站在原地,松书走上前劝道:“姑娘,回衡知院吧?”
“好。”
视线掠过假山后露出来的珊瑚裙摆,秦霁没再往前,随着松书折了身。
假山后的人等了许久,听见这样的动静,再也藏不住,提裙迈了出来。
“啊——”洛瑶还未走两步,脚下一崴,慢慢跌倒在秦霁脚边。
视线对上的时候,两人皆是一愣。
后边的松书更是一楞。
他先一步上前,要去扶她,“表小姐,你没事吧?”
洛瑶的侍女青屏跟在后边喝了一句,“放肆,不许冒犯我家小姐。”
松书立即退开,双手举过肩自证清白,“我绝无此意!”
青屏挡在他身前,双手叉在腰上一捏,眼里就流了泪出来。“你还说没有!你刚刚都摸到我家小姐的手了。”
松书知道来者不善,不欲纠缠,才要护着秦霁走,一抬头却看见秦霁已经被洛瑶拉着袖子往东湖边上走了过去。
他推开青屏,“你们敢动大爷的人?”
青屏不服气也推他一把,“别在这信口雌黄,分明是那女子自己跟我家小姐走的,不然能走那么快?”
两人正要吵开,却都瞥见了远远往这边过来的老太太,瞬间便静了下去。
老太太跟前的侍女先走过来,“你们方才吵什么呢?老太太也想听听。”
洛瑶躲在树后,瞧见这二人一齐被带走,心内松了口气。
她走到秦霁身边,眉眼带笑,“老太太怕水,湖里的莲已经败了,不会往这边来。”
“嗯。”
秦霁记得这个姑娘,陆迢当初喊她……洛瑶,他说过她是来投奔国公府的亲戚,与他关系不大。
陆迢说的是真的么?
他也骗过自己。
以前一想到这个姑娘,秦霁便会心虚,愧疚,甚而觉得自己无耻。
现下她却不会了,一切非她本愿。
错的人不是自己,是陆迢。
秦霁坦然问道:“你找我何事?”
洛瑶微微笑道:“姑娘是叫玉兰,对么?”
打听到这个花名,着实费了自己不少功夫。
和陆迢这事连陆家祖母都不再撮合,她原本也没有指望了的。可是后来忽然发生那么一件大事。
陆迢尚未成亲,就取了一个妓子当外室,此事在国公府内闹得不小,世子的清贵名声算是扫了地。
高门贵户的女孩谁嫁人前不先打听,有了此事,谁还愿意嫁进来?
陆家祖母也如是想,洛瑶知道老太太的意思,既然只能选门第低的姑娘,不如就挑她这个关系亲近的。
恰好当时她手受伤,也就顺理成章继续在了国公府中。
这回便是永安郡主的态度,也不似往常冷淡。
如今朱门富贵就摆在眼前,只差摆平陆迢一人,她必须得试一试。
是以一知道陆迢回来,洛瑶就常往衡知院门口晃悠,也发现了里面的奇怪之处,但偶然碰见秦霁,她又明白了过来。
她取出一只鎏金嵌珠双花簪,“这是你的吧,当初碰巧捡到,如今算是物归原主。”
“这是陆迢的东西,不必给我。”
瞧着温温柔柔的一个美人,说起话竟然如此挑衅?洛瑶拳头一硬,把簪子硬塞了过去,“玉兰,你也不必太过清高。”
前几次守到她出院子,总有松书设法绕过自己,今日好不容易才得来机会直接与秦霁说话,洛瑶不打算再兜圈子。
为了以后的富贵,她必须一次说个清楚,洛瑶深深吸气,正要开口,
秦霁忽道:“我不叫玉兰,姑娘有话还请直说。”
洛瑶点点头,刚刚鼓出的气势被打断一回,一时间忘记了要怎么开口,“我是想说……”
她想了半天,拉着秦霁抹裙在河边坐下,“姑娘,你生得漂亮不假,但凭着出身再怎么也只能为妾室。与其拴住表哥一时,不让他娶妻,不若让他选一个没那么容易伤着你的。”
洛瑶指了指自己,“我家小门小户,比不得那些名门闺秀,想治人也治不动。以后若是成了一家——”
此话听得秦霁后背悚然,她即刻打断:“你误会了,我对陆迢绝无此意。”
洛瑶不解,“我与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的也是真心话。”秦霁站起身,随手将那只簪子掷向草堆,“妻也好,妾也罢,他的一切都与我不相干。”
“洛姑娘,我非情愿。”
深秋九月,湖中的残荷东垂西倒,一阵风过,枝折叶落,沙沙的相碰盖住了来到两人身后的步履声。
第090章
他的一切,都与她不相干?
陆迢定了定心神,饶是这些日已被秦霁的话伤过多回,听到这样一句,心中依旧有如锥刺。
洛瑶站在树后,更是吃了一惊。
一个花娘敢说出这种话?欲擒故纵。
她比她想像的还要不好对付。
洛瑶转过身,想再说些什么,还未开口便先看见了后面的陆迢。
顿时头冒冷汗,她绕开秦霁,忙上前解释,“我听说表哥的身体还未大好,想过来看看……”
陆迢恍若未闻,在秦霁身侧停下,“出来这么久,走累了没有?”
“嗯。”
“回去吧,备了午膳,今日是京里来的厨子。”
陆迢想要牵她,秦霁背手,不着痕迹躲开。
察觉到她的不悦,陆迢按住扳指,负手身后,与她隔开一步,扮起了正人君子。
“走吧。”
秦霁跟着他往回。
到了衡知园月洞门下,陆迢侧过肩,方才捞起秦霁藏在衣袖中的小手。
“小姐!”
青屏远远唤了一声,小跑过来,“小姐,那花娘可听进去了?”
洛瑶回过神,摇了摇头。
视线重新聚向衡知院中,先前两人的身影已经不见。
青屏气得直跺脚,“她是什么东西,还敢跟小姐争!”
“别说了,我们回去。”洛瑶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眉心紧蹙。
那个花娘的态度还在其次。方才从头至尾,陆迢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
这才真正叫她心忧。
回到主屋,陆迢握起秦霁腰间的香囊,“怎么又多了一个?”
他是说她腰间挂的东西,先有玉佩,后有香囊。
秦霁道:“我要来安神用的。”
陆迢动作一滞。
她近来总睡不好,总要熬到很晚才能睡着,无人比他更清楚原因为何。
陆迢将香囊原模原样放了回去,“银编丝葡萄香囊,好看是好看,只是这青玉与之不大相配,不如换成白玉。”
“不用你管。”秦霁小声呛他,转过身去。
陆迢舔了舔后槽牙,望着小姑娘雪白的颈,恨不得提过来咬上一口。
偏他又清楚,此事急不得。
毕竟秦霁刚刚才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出——她非情愿。
如今跟在自己身边,她有委屈。
他知道的。
掌灯时分,陆迢去了永安郡主的住处一趟。
下人来禀时,她正在房中吩咐人收拾东西。
陆奉前几日送了信,说是两日后便要回来,眼不见心不烦,永安打算去寺庙住上几日。
陆迢此时过来,让她很是意外。
两人在楠木圆桌边坐下,永安问道:“你这时候怎么来了?”
陆迢开门见山,“我有一事想找母亲帮忙。”
他简短几句说完来意,永安嗤地一声笑了。
“怎么忽然又急着把人赶走?我记得洛瑶刚来时,你对她倒很亲热。”
“当时看在祖母的情分,又顾念着她是来投奔的女儿家,过得也不容易。”
“现在将她推出去自己选夫婿,又算容易了?”
“谁又能总是容易?”陆迢扬唇,“再者这几个人都是富贵之家,脾气秉性我亦有了解,凭她的本事,怎么都亏不了。”
“既如此,我便想法子给她攒个宴,相看相看。”
永安说完有些口渴,端起桌上的豆蔻阿胶汤,小饮半碗过后,陆迢仍坐在她对面。
陆迢捏着手上的扳指转过一圈,直身正色,“母亲。”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郑重地喊过她。今夜来此,果然不会是为了一个洛瑶。
永安给榆嬷嬷使了个眼色,对方带着屋内一干侍女退下。
屋内安静后,陆迢对她笑了笑。
这笑不同与他寻常的客气疏离,而是发自心内。
他道:“您以后不必再替我的婚事费心,我有了要娶之人。”
尽管已经做了准备,这话仍是叫永安猝不及防,手里的调羹掉进了影青瓷碗,清脆响了一声。
“你要娶谁?”
夜凉似水,月照晚枫,硕大而火红的枫叶叶片在清冷月光下翩动闪烁。
衡知院。
陆迢久久未归,秦霁动心起念,提着狄若云给她的香囊,在主屋中绕起了圈。
陆迢与她有些相似,晚饭后不再进食,是以这间屋子里找不出一样吃食。
秦霁停在书案边,书案上搁着的黑釉盏中还余有一半茶水。
她捏着香囊,思量一番又放了下去。
狄若云说过,此药不可与茶水相混,他喝的是雨前云山,第一遍茶汤正浓。
视线离开茶盏,掠过书案,厚厚一叠文书当中,一个妾字忽而闯入眼帘。
那张纸歪斜着露了一半,素手取出,秦霁看过一遍后默默放了回去。
无耻。
陆迢进来时,她已经睡下,小人儿蜷成了一团,窝在床榻最里。
他抬腿压上床,动作有意放轻,里侧的秦霁仍是身子一僵。
躺下后,陆迢侧首,“吵着你了?”
“嗯。”
陆迢轻声问:“那我去榻上睡?”
秦霁背对着他,陆迢未等到回音,只好自己起身。
“陆迢。”
她一声轻唤,陆迢将绡帘放下,回过头,“怎么了?”
目光相对片刻,秦霁忽然什么也不想问。
她闷闷回:“无事。”
,
今夜书案上那张被压在最底下的纸是纳妾书,上面的官印还是新盖。尾页一份户帖,生辰八字皆与自己相合。
他既然做了决定,又怎么会因自己更改?
秦霁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多费口舌。
她的心事未被陆迢发现,他今夜怀了少有的欢喜,既为他们之间,也为她今夜的一次犹豫。
陆迢俯身亲了亲她的发顶,“好好睡。”
翌日清早,永安郡主启程去寺庙上香,
华帷马车缓缓驶离国共府,榆嬷嬷问道:“郡主,既是打算给洛小姐说亲,咱们不先给她露个口风?”
“不说了。”永安郡主支颐,车轩外晨景笼着轻雾,一幕幕飘至眼前,又从眼前飘走。
“陆迢昨夜忽而提起这事,定是她洛瑶做了什么,我隔日就去找,只怕要伤了女儿家家的面子。”
榆嬷嬷笑,“还是郡主周到,左右咱们几日又要回来,耽误不了什么。”
的确只有几日,陆奉会回国公府小住两天,眼不见心不烦,她们在寺庙享完清静回来还是一样。
只是这几日对洛瑶来说,却如坐针毡。
若是这些原本与她无缘也就罢了,可如今分明有缘,她就差一点而已。
枯萎的蔷薇花架下,四周没有旁人,洛瑶捡起一颗石子奋力抛出。
一旁的青屏呀了声,忙牵着她,“姑娘,别费这个劲,你的手还没好全呢,仔细伤着。”
“我还盼着伤重些。”洛瑶吐出一口气,问道:“鲜栗子可买好了?栗子糕需得提前一日做,祖母喜欢吃这个,我明日去看她不能空手。”
“买来了,都是挑过的,里面的栗子漂亮的很呢。”
主仆两人应和着走远,无人注意在蔷薇花架后头,那颗石子被原样抛了出来。
陈二捂着脑袋,当即回了陆奉书房,向刚刚回来的陆奉禀告此事。
前三日,陆奉将他派回国公府盯着洛瑶的一举一动,此女先时最有可能成为陆迢未来的妻子。
陆迢与他没有父子缘分,陆奉想知道,这个女子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远儿还小,不能叫他在陆迢手中吃苦。
不想几日下来,这里有了意外收获。
陈二禀告完,陆奉半信半疑,“那花娘当真是不情愿?”
“此事小的原也不信,但那天夜里小的经过园中竹林,听到一席话,因而也信了七分。”陈二弯低腰,凑到陆奉耳前低语了一番。
末了他举出四根手指朝上,“老爷,小人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些都是大爷的暗卫亲口所说。”
陆奉不语,摸了摸自己蓄出来的一把长髯。
陆迢竟然能为一个花娘伤到要害?事后还把她带回府费心养着?
“盯着洛家那位小姐,明日她去找老太太,先来回我。”
“是。”陈二拱手退下。
月悄然变暗,外面的一切,与此时的衡知院没有干系。
黑胡桃云雕书案前,陆迢处理完一批公文,将其摞至一边。
接着,一张薄薄的纳妾书映入男人眼帘。
陆迢不由一顿,抬眼觑向屋内乌漆金丝楠拨步床。
月前在济州,他派人提前回来置办她的户帖,从名字到家世,都不能有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