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不知时间过得这样快,有些惊讶,“已经半个月了么?”
“是呀。”彩儿说完,忽地想起什么。
“昨日李大人过来,叫我问小姐一句‘上次说的事情可还要办?’。我不知小姐问的什么,便只答了您这两日身子不舒服。他听完就变了脸色,又要细问,也就是被老爷撞见才没继续下去,我瞧着他是想关心小姐呢。”
李思言?
他在南边待了三年,只比她早一个月回京,已调任京城兵马司的卫指挥使佥事,最近因一桩仇杀官员的案子与爹爹往来频繁了些。她前些日也与他见过两回,还托他帮忙,这几日竟然全都忘了。
“怎么现在才说?”秦霁咬住唇瓣,有些丧气。
彩儿绕到她身后,替她揉起了肩,告饶道:“小姐前几日说过的,叫我接下来五日都不要再提这些请帖见面一类的事情,我数着日子,才等到这会儿。”
秦霁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彩儿见状,偷偷笑了声,挤眉弄眼道:“小姐放心,李大人昨日那副模样显见就是放心不下你,他用不了多久还会过来的。您只在府上等一等就好了。”
都不用抬头,秦霁便能知道彩儿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喝完姜汤,秦霁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彩儿满脸狐疑,显然不信。
她记得当初在京城,李大人还是指挥使的时候就对自家小姐不一样,那会儿御史府落难,他却上门来抓无赖,还替小姐扶过梯子。
现在小姐找了回来,他那天过来还与小姐说了会儿话。动辄就往这边院子望一望,如果不是对小姐有意……何苦给自己添麻烦?
“那他上次找小姐做什么呢?”彩儿想不出,好奇问道。
“不是找我,是找秦霄。”
李思言前阵子往府上来的勤,前次秦霁在正房外遇到了他,同他道谢时被秦霄看见,这小子知道了他们认识。
秦霄近来想学弓箭,京里最适合练箭的地方,莫过于校场。他知道李思言以前是武将,进出校场方便,便想找他来教。此事若让爹爹去说未免有以职压人之嫌,秦霄索性央上了秦霁。
之后李思言过来府上,秦霁等在侧门跟他提了此事,想请他找一个能教秦霄练弓箭的人。
李思言当时说稍等一等。
隔日,秦霁知道陆迢回京的消息,便把此事给忘了,一直到现在才想起。
秦霄出门前把这事儿交代给她,眼下只怕还在学塾巴巴等着好消息呢。
彩儿则听得云里雾里。
小公子回来还没过几日,便被老爷送去了松山学塾,半月才能回来一次。
李大人满打满算与他也见不上几面,找他做什么?
秦霁趁机喝完姜汤,把空了的瓷碗送进彩儿手里,捏她的脸,“不要想了,这个时辰还是先回房歇着罢,再想下去该掉头发了。”
“啊?”彩儿大惊,捂住自己的发髻,“我不要掉头发!”
秦霁忍住笑意,严肃道:“那快去睡觉。”
廊下很快出现哒哒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秦霁在榻上坐了会儿,洗漱一番,吹灯上了床。
她也害怕掉头发。
翌日,雪日初霁。
秦霁在家,将这几天收到的帖子拿出来翻看。
当初一张通缉令,让她在京城出了一番名。秦霁消失三年,这次回来的消息传得奇快,没多久京里都知道了。
刚回来那几日,传她闲话的人实在是不少,有说她沦落风尘揽客为生的,也有说她给人当了外室的。秦霁出门一趟,能听回来三种说法。
好在闲言碎语虽多,但都没传多久,就被哪家新出的丑闻给盖了过去。
数了数,共有七封。各色各样的花帖,上面留的香气亦不尽相同,多是以前在闺中一块儿顽过的姑娘,听说她回来,怕她不适应,特特写了帖子相邀。
帖子上时候早的,彩儿都以秦霁身子不适为由推拒过一遍。
剩下的这些理由都寻常,看花的,赏雪的,听戏的……秦霁拆开下一封,看到上面的百日礼三字后顿住,默默放在旁边,去拆下一张,这次直接睁圆了眼。
“周岁宴?”
她也到了收这种帖子的年纪?移眼去看右下角,上面写着王澄儿。
上一次见她,还是几年前送秦霄离开京城那天,王澄儿一口一个姐姐,非要上自己的马车。
她似乎比自己还小上一岁,秦霁不由轻叹,“好快。”
“小姐,这可不算快。”彩儿立在一边,拿着新在院子里采的梅花给她戴上。
“王小姐成婚一年才怀上孩子,这事放普通人家也没什么,偏偏她的婆家是个势力人,没怀上的一年到处拿这个说事,我在县主身边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哎呀我说岔了,不是这个‘快’。”
想起来秦霁不爱听这些,彩儿改口道:
“小姐,与您同年的其他小姐们,大多在前两年就嫁了出去。现在有孩子满月周岁过来请您,一点也不稀奇呢。等过了年,老爷定然也会给小姐留心的。”
这话秦霁也不爱听,她别开脸,“去叫门下套马车。”
“小姐现在要出门?”
“嗯。”
秦霁应了声。
陆迢回京已有半月,他现在长住京城,自己总不能一直躲下去,总要面对的。自己之前已经说清,他该明白才是。
再者,秦霁垂首看向手中牙白色的素帖。
这才是她出门的真正原因。
帖子是清乐给的,邀她上晌去新开的戏楼听戏,还煞有介事地在帖子上提了一句事不过三。
漫漫的日光透过窗楹,落在案面,微微有些刺眼。
时候不早了,秦霁提裙起身,得快点儿过去。
戏楼离秦府不远,马车弯弯绕绕驶过两条街,便在道旁停下。
这座戏楼地段不怎么好,布置装饰却别有一番风情。大门两边各栽一株玉兰树,冬日无花,空堆了满枝的细雪。晴光洒在上面,折出一片粼粼闪烁。
外有冬枝载雪,内有水流山石,高低相伴的楼榭间,隐隐传出伴着月琴弦声的唱词,悠扬婉转,是江南唱腔。
秦霁还未走近,便在戏楼外遇见了一个熟人。准确来说是两个,跟在后面的且青她也认识。
且青亦看到了她,快步赶至李思言身侧,小声道:“主人,秦姑娘在那边,她好像在看您。”
主人年纪也不小了,可这三年,婚事一直没有着落,家中老爷夫人问过也都是推辞。且青一直不解,直到前些日,主人亲自去挑了一把弓箭,说是给秦小公子准备的。他才明白过来,主人心里记挂的原来还是秦姑娘。
果然,他刚说完,李思言大步流星的步伐便停下来,顺着他说的方向看了过去。
视线猝然相遇,秦霁停下来,对他笑了笑。
李思言先朝她走去,两人一道站在戏楼外。
他问道:“前几日去府上,听说你病了,现在可有好些?”
且青听了一惊,主人竟然说出一句既没有什么事,又能让人接下去的话。
“只是风寒,已经无碍。”秦霁今日着绥蓝暗花对襟小袄,领口围了一圈软绒绒的兔儿毛,衬得面如桃瓣,眸若含星。
李思言微怔片刻,转眼去看一旁的玉兰树枝。
秦霁问道:“彩儿昨日说大人有事找我,可是与秦霄有关?”
李思言点头,耳廓热意缓和之后,说:“令弟学弓箭一事,这次暂安排在廿八廿九,不知他有空么?”
廿八廿九,正能合上秦霄学塾放假的日子。
“有的。”秦霁仰面,对他浅浅一笑,“多谢大人费心。”
“举手之劳。”李思言看向戏楼,他今日到这里是为公务,她应当是有约而来。李思言不想耽搁她,告了辞,才折过身,便听到秦霁往前踏了小步。
“对了大人。”
他停步回身,见秦霁站在原处,“忘记问大人给秦霄找的老师是谁?他回来也好准备拜师礼。”
“是我。”
秦霁双眸放大,站着没动。
李思言看着她意外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拜师礼随意些,别叫人抓住把柄就好。”
“……好。”
秦霁抿唇,笑意仍止不住,从弯弯的眼角眉梢露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戏楼。
且青紧步跟在李思言身后,后背有些发凉,他打了个寒噤,却没多想,一门心思都在琢磨李思言的喜宴都要准备些什么。
无人发现,曲意楼外他们刚刚站过的地方,有另一道影子覆了上去。
地上薄雪未化,垂眸便能见到两个相对而立的足迹。
原来方才他们二人离得有这样近,你问我答,言笑晏晏。
陆迢以前竟然不知,冬日的阳光,也能有这般刺眼。
第114章
曲意楼,二楼看台。
屏风隔出了一个个雅间,秦霁才上来,屏风内的人便耐不住探出头。
“声声,快来。”清乐冲她招手。
两人一处坐下,清河捧起她的脸看了会儿,满意点头,“病都养好啦?”
“好着呢。”秦霁抬抬下巴,像只得意的波斯猫。
气得清乐把她扑倒在看戏的坐榻上,两只手齐齐上阵,挠她的腰,“那你还放我鸽子!”
屏风隔开了三面,下面又在唱戏,笙箫管弦齐聚,哪里都听不见两个姑娘的动静。
秦霁强撑了好一会儿才跟她求饶,笑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清乐……清乐姐姐,我错了……”
清乐这才罢手,笑嘻嘻把半倒在榻上的秦霁给扶起来。两人对坐,互相打理彼此的衣襟头发。
台下的戏子唱完了一出,台下喝彩不断。银钱落入瓮中的声音叠叠涨涨,许久未能停下来。
清乐也取出荷包,把里面的银子一股脑倒进面前的铜瓮中,“这家的戏子是江南人,戏本子也是江南新出,听起来倒还新鲜。”
她说这话时望着下面的看台,柳眉微压。
秦霁捏捏她的脸,“怎么了?想什么呢?”
清乐仍是望着下面,半晌,粉衣的小生退场,她缓缓叹出一口气。
“我在想……挑哪个戏子带回去放在家里才好。”
她语出惊人,秦霁缓缓提上一口气,“啊?”
清乐去年年初成亲,对面是兵部尚书的长子。虽未亲眼见着,也听彩儿提过,他们夫妻相处融洽。
秦霁极力忍住语气里的惊讶,可仍是逃不过清乐的眼睛。
她已是妇人,哪里能不知这样的眼神是误会到了何处。
“是家里太冷清了,原先养的那帮戏子只会唱一些旧戏,夫君与我商量着再换一拨。”清乐解释完,扑哧一声乐出来。
“声声,你学坏了。”
看台的戏子换了一拨,咿咿呀呀又唱起新戏,这一出唱的是县令为自家独女招女婿的戏。
清河这是第二次听,跟着哼了两句,转头拉住秦霁的手。
“声声,你若是还想成亲,该快一些找了。”
“我不急这个。”秦霁去看戏台。
她不愿,家中也无人会逼她。
清乐认真道:“你现在或许还是不急,但再过上两年,急也未必管用。”
她虽然只成过一次亲,但相看的次数着实不少,在这方面颇有心得体会,“京里那些及冠后还未娶亲的男子,十个里八个都有些毛病。”
清河一面说,一面掰着指头给她举了好些例子。
五个指头都掰下去,她眉心一皱,“现在就没剩下几个好的了。”
她原本还想,声声能找一个离自家府上不远的夫家。清乐苦着脸,忽而精神一振。
“欸,还有一个陆侍郎,他看着似乎没什么毛病,不过是金陵人,前两年才搬来京城。”
秦霁刚捻起摆在案上的一块梅花糕,听到这句话又放回去。
清乐跟着她的动作一顿,脸色变灰,“我忘了,陆侍郎也不行,他是最不可能的了。”
“此话何解?”秦霁听她语气肯定无比,重新拾起那块梅花糕,咬了小口。
酸酸甜甜,唇齿间似乎都浸入梅花的香气。
“我家有两个小姑子,都是待嫁的年纪。家公有意与陆家结亲,铁了心非要嫁一个过去,魏国公府那边也有意促成这门亲事。家公说过几日,永安郡主会上门来看,两个妹妹这些日正废寝忘食练仪态呢。”
秦霁想要点头,可还是不放心,要再确认一遍:“当真么?”
清乐仔细想了想,道:“自然,我家大妹妹前几日被邀去长公主府赏花,在那里与陆侍郎见过,一道喝了茶,他们应当相处的不错,小姑娘高兴了好几日呢。”
她十指并成一排,弯下来一根,举到秦霁面前。
“十有九成,好事将近。”
秦霁眨了眨眼,闪出一点光亮。
清河伸出剩下的那根指头晃一晃,笑道:“剩下一成归户部尚书家的千金,他家也对陆侍郎有意。”
魏国公府与这两边都是实权在握,根基深厚的世家,有意结亲实属寻常。
秦霁微舒一口气,没忍住说道:“没有眼光。”
“你说她们?”清乐弯眼,“可我听说这个人还不错,别的不提,他去年来到京城,未去过花街柳巷,身边也未有过通房侍妾,光洁身自好这一点,就远胜于旁人了。”
秦霁别开脸,“我看未必。”
“你说什么?”清乐没听清,还没问出来,便有侍女绕过屏风,进了雅间。
“县主。”她一脸肃容,附在清乐耳侧道:“大爷在兵营操练的时候掉马,摔伤了腿,眼下太医都在往府上赶呢。”
清乐手中的茶盏一晃,“当真?他性命无碍吧?”
侍女摇摇头,急道:“得您亲自去看一看。”
“也对。”清乐起身,回眼看了看,把身旁的秦霁给按回榻上。
“声声,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多坐会儿罢。下一场是我最喜欢的,你可不许漏掉。”
她使了力气,秦霁只得听话点头,目送她离开此处。
不多时,小厮又送上两碟精致糕点,一壶新茶。
屏风内四角都放了熏笼,暖意融融,把寒风隔绝在外。
戏台的旦生掩面而笑,黛青的柳眉一弯,眸中水波潋滟,碎步轻摇,款款唱了一段。
秦霁许久没出门,这会儿真听出了新鲜,托起腮,指尖和着拍子在案上轻点。
她一时听入迷,连周围是何时静下来的也未发现。一转头,彩儿都不见了,身后的屏风多出来一道宽挺的人影。
这道影子,有几分眼熟。
良久,她走出屏风。对上那双阒黑的瞳仁,却没感到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