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
“嗯?”她应声仰起脑袋,视野蓦地被李思言占据。
或是校场中摔打出来的气质,他笔挺站着的时候,整个人犹如磅礴的山水墨画,深邃眉眼则如画中山水一般,可凭细看。
秦霁头一回这样看他。
她倏尔发现,他们间的距离近了一步。
“以后,能叫我的名字么?”李思言温声解释:“秦霄现在叫我老师,你还叫我大人,好像对不上。”
“好。”
秦霁眨眼,眸子里映着一点屋檐未化的雪。
亮如天星。
*
秦府角门,停放着两辆马车,旁边石阶上,坐了两个人。
且青原本被留在里面的耳房烤火,瞥见一道久违的身影后左思右想,还是迎风来到了外边。
主人的大事好不容易要有着落,决计不能毁于此处。
思及此,他转头看向赵望,面上六分着急三分疑惑,剩下的一分是幸灾乐祸。
“你怎么不进去跟着陆侍郎?他瞧着脸色可不大好,秦御史都急了,一见到就把他带进了正堂。”
赵望原是眼观鼻鼻观心,不乐意搭理他,却在听到最后一句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崩坏。
和秦御史在一间房?秦御史还急了?
上次大爷和秦御史一间房,出来时可是血淋淋一片,眼睛都没睁开。
这一回大爷身上本来就有伤,秦御史若想做些什么……他现在要不要进去?
且青觑到了赵望脸上的担忧,暗自点头。
他猜的果然不错——秦御史不待见陆侍郎。
如此一来,主人的成算就大多了。
赵望发现他的小动作,横眉直竖,提剑横到他的颈端,“你耍我呢?”
“莽夫,莽夫。”且青把剑鞘推开,“我哪里耍你了?陆侍郎的确被带进屋里了,秦小公子还要给他包扎。”
“呵,卑鄙,与你家主子一样。”赵望冷笑,望了一眼身后秦府的牌匾。
且青不乐意了,“我卑鄙和主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们每次来都有自己的事由,这叫堂堂正正,就连秦御史对我主人亦比常人亲切。真要说卑鄙,你们差到哪里去了?”
“……”
赵望细细一想,大爷的确也很卑鄙。
可卑鄙未必不好,不然他现在怎么能在里面坐着呢?
天边,金乌偏落西山。
且青望了眼,嗤笑一声,“你别歇了,还是去给车上的炭笼点着吧,陆侍郎估计就要出来了。”
前几回过来到了这个时辰,他家主人可都是会被留下来用饭的。
赵望呸了声,“你家主子才被赶出来。”
他刚刚才想明白,自家大爷今儿个好歹救了姑娘,秦御史既然急着给他包扎,又怎么会一顿饭都吃不上?
他和且青争了半天,听到角门打开的声音,一齐回头去看。
门后,老管家笑眯眯请出了两个人,他们面色皆若冰霜,一眼便知已经“交流”过一番。
“大爷。”
“主人。”
将上马车时,陆迢偏过身,斜乜向李思言,唇角勾出微笑。
“就此别过,改日再会。”
李思言冷眼盯着他,脸色要更沉。
刚才在正堂,秦霄要留自己在府中用饭,可这厮却凭空说今日的贼还没抓到,要动用兵马司的人手,硬生生把秦御史的挽留变成了告辞。
贼当真没有抓到?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改日再会。”李思言掀帘上车,唯有拂帘的那一刹,露出了一点真实的不耐。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离开了永昌坊。
*
马车上,遮覆的竹帘在陆迢脸上罩了一层阴影。
一抹晦暗镌刻在他眸底。
陆迢张开手心,握出的薄汗已经凉透。
如何能不流汗?
他这回失策了。
自与秦霁重逢的第一日起,陆迢便打定主意,这次要慢慢行事,每一步都要悉心筹划。
可是他忘了,秦霁不会在原地等自己。
从来不会。
回到府上,松书正守在正门外。
这两年陆迢一直将他留在金陵,成日最要紧的事就是照看榴园,前次从江省回京,才又让他跟了过来。
他迎上前,道:“大爷,郡主刚刚过来了,来时脸色不好,现在厅中等您。”
脸色不好的原因松书不懂,赵望一旁听了却暗自心惊。
大爷前一回在秦府险些丧命,这一次当街救下姑娘,转头又去了秦府。她这个做母亲的知道了,脸色怎么能好得起来。
正厅。
身着魏紫芍药锦裙的贵妇人坐在主位,听到脚步声,端起了桌上的青花底琉璃盏,垂颈品茗。
到京城后,永安郡主常陪在长公主身边,平日就是养花,赏花,游玩登山。她的闲趣多出许多,品茶这一项则遥遥排在前边。
陆迢跨过门槛,永安郡主无动于衷,眼神偏也未偏,仍是低头呷饮。
陆迢泰然自若在下首右侧的椅子上坐下,受伤的那只手朝着门口。
“这是蜀地的涪茶,比母亲平日喝的竹叶青要苦。您若是喝得惯,我叫松书去拿一盒来。”
永安郡主哼了声,“这茶偶尔尝尝倒也无妨,时日久了,未必还能咽得下去。”
陆迢漫不经心挑眉,“是么?我倒是爱喝。”
缭绕的白雾自盏口腾起,弥散成朦胧一片,隔着这层白雾,永安郡主看了他一眼。
陆迢侧身坐着,然而玄色宽袖上那抹偏深的痕迹未能逃过她的眼睛。
永安郡主眯了眯眼,看来今日传来的不是风声,而是实话。
他还真替那个秦氏女挡刀了。
永安郡主直入正题,“陆迢,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婚姻大事,你就是这样对付?”
陆迢面不改色,“既是大事,哪里是催赶着就能做成的?母亲最近越发着急了。”
永安郡主柳眉直竖,“这一样么?陆迢,你今年二十有五,与你一样年纪的,孩子都能请先生了。上次中秋家宴,今上特意问过我一回,我遮掩了过去。婚姻一事你横竖躲不过去,总要选上一个。”
再不选,指不定何时就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陆迢今日一下午没真正歇过,听到这番话更觉疲惫。靠进椅圈,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母亲不是知道么?我早就选过了。”
永安郡主气得拍案而起。
是,她是知道是谁。
秦甫之清名在外,不是阴险刻薄之人,缘何会刺陆迢那要命的一剑?陆迢只字不言,她却没把这事放下。
后来秦家的大姑娘回京,某次宴会上,她亲眼见到了那个姑娘,与他夕日养在榴园的竟是一人。
这一眼解开了所有疑惑。三年前是她,现在还是她。
永安郡主道:“无论如何,秦氏女不行。”
陆迢靠在椅圈,“这是我的亲事。”
“正因为这是你的亲事,更加不能马虎。你要娶的是妻子,与你共度一生之人。你们可以门不当户不对,但必须能做到心意相通。
当初在金陵,我能应下你想要的婚事,是以为你与她已经互通心意。可现今看来,都是你一厢情愿,强——”
陆迢直接打断了她,“母亲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撮合我与陈氏女?我与她莫非就是情投意合?”
陈氏女便是兵部尚书家的女儿,他前次被叫去长公主府,并不知有此一人,偏偏长辈在前,他还不好拂了谁的面子,只能应付下来。
“陆昭行!”永安郡主拍案,“这能一样么?陈家二姑娘心性柔软,难得满心满眼都望着你,你还想如何?”
一个是喜欢你的,一个是你喜欢的,她选错过一次。后果不是一时半刻的痛,而是常年累月的恶心,最后堆积成死一般的麻木。
其中的滋味并不好受,她不想让他再经历一遍,时日久了,就成了附骨之疽。
“母亲的意思我都知道。母亲的难处,我也知道。”陆迢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去扶她坐下。
“可我与母亲不一样。我想了三年,并非凭着一时意气。纵然娶了旁人,也不会快意。”
说这么多,他到底是没听进去。
永安郡主挥开陆迢的手,摇了摇头,“你会后悔的。”
一厢情愿,强人所难的感情,永远不会有善终。
陆迢垂眼,黑睫低覆,语气冷然又坚定。
“她不一样。”
第118章
天幕将暗,一只乌鸦低低飞过,落在精心雕绘的榆木翘檐。
燕王入京,京城的府邸被收拾清洁过一番,就连这地板也冲洗过多次,此刻光亮如新。
男子上前,将近日所得的消息一一禀报给燕王。
垂首时,看到了地上自己被烛光映出的影子。
燕王:“你说那秦氏女走的时候不见高兴?”
“是,王爷。属下亲眼所见,她面上没有半分喜色。”男子停顿了一下,又道:
“属下还打听到有隐秘传言,道这国公府有意与兵部尚书家里结亲,陆迢极有可能是要迎娶他们家的次女。”
“原来如此,那秦氏女失意,就是没与他谈拢了。”燕王敲了敲面前的杯盏,凝眉沉思。
陆迢本就不能为他所用,保不准什么时候还来坑害自己一把。
六部里,尤以兵户吏三部掌有实权。现今户部已经与自己无关,此人若是与兵部尚书家的女儿结成了姻缘,于自己只会更加不利。
这门婚事,绝不能成。
前一刻还在男人手中把玩的青铜杯盏,铿一声落在了地上。栖靠在窗沿的乌鸦被惊起,扑棱着翅膀凄叫一声。
禀报的男子拱手,“王爷莫急,此事也是小人捕风捉影,他们的事还没个准头。”
燕王展开眉心,松弛道:“有准头就晚了。”
禀报的男子还欲再劝些什么,抬起头,看见燕王面上气定神闲,分明有了法子,于是闭上嘴,应声而出。
且青睡梦中听到一声鸦叫,他不由打了个哆嗦,醒后在八仙桌上撑起身子,周围亮着只剩矮矮一截的灯烛。
西面的长案上,李思言还在翻阅公文。
他揉揉眼睛,细瞧过去,看的似乎还是自己睡前看的那一页。
主人以前可不是这样。
且青对着跃动的烛光思量了一番,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主人,主人迟迟未歇,莫非是在想今日之事?”
今日没什么公务,称的上事的只有两件。一件是教秦霄练弓,剩下一件……便是秦霁。
李思言的目光从一动未动的纸页上移开,看向且青。
“乏了不必在此守夜。”
“不,我是想为主人分忧。”且青道:“主人,依属下今日所看,秦御史对陆侍郎似乎有成见,在角门外我说出陆侍郎与秦御史共处一室时,陆侍郎的护卫,显得很是担心。”
且青说的他亦有所察觉,今日在正堂里,秦御史没多给陆迢一眼,客气得十分疏远。两人间,应当是发生了什么。
可陆迢不行,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偶尔能有机会去她的家里,遇见她,见她笑,和她说话,于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欢喜。
再进一步,或许什么也剩不下。
李思言默然不语。
且青见状继续道:“秦小姐现在尚未议亲,秦御史不近人,对您却比旁人亲近两分。主人为什么不肯试一试呢?况且在属下看来,秦小姐对您也比旁人不同。”
李思言的表情有了松动,“她……有么?”
“怎么没有!您是当局者迷。”且青一拍大腿,道:“这些天,秦府出现的男子只有主人一人,也只有主人与秦小姐说过话。属下与秦小姐虽没说过几句话,却能看出她不是一个拖泥带水之人。她若是无意,应当会躲您躲得远远的。”
“可您为何不肯再进一步呢?当初在济州,秦家小姐说什么都要离开陆侍郎的魔爪。都成这样了,陆侍郎一回京,都要苦心积虑地赶到秦小姐身边。主人难道甘心让他——”
“且青。”李思言面色沉晦地止住他。
且青低下头,“是属下失言,这就出去领罚。”
“现在出去,板子就不必了。”李思言目光重新落向书页,平声道:“明早不许进食。”
*
梅月十五,秦霁收到了宫里的帖子,邀她参加冬狩。邀帖的留名是陈贵妃,此次随行的女眷,由她一手安排。
秦霁当日便以风寒为由推拒了。
只要是三品大臣乃至以上的官员之女,都会收到这样一封。京中闺秀众多,每年都有人因故不去,再者她与宫中并不相熟,那里应无人会留意她。
于是第二日,宫里的女官忽而造访,和刚刚堆完雪狮的秦霁碰了个正着。
彼时,她额上还出了汗珠。院中姑娘的脸蛋如鹅羽,既白且明,腮边隐然两团红润又不外露。
女官在宫中遇到的姝丽没有上千,也有成百,等闲不将人放在心上。饶是这样高的眼光,在见道秦霁的时候,也不免怔了一回。
又看向她后面的雪身雄狮,炯目提爪,神气活现,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堆成。
秦霁看到了与她随行的女医,未有半分被抓包的窘迫,而是笑起来,款款施了一礼。
女官眼中带笑,没多为难,“贵妃听说秦小姐身体有恙,心中挂念,特让我带着太医来看望。如今看来,是我们来得晚了,姑娘的病能早些好起来,是喜事,冬狩务必要到,不然可是伤了贵妃的心。”
“多谢宫正提醒,民女知道了。”
女官领着女医离开了永昌坊,秦霁回到雪狮跟前,捡起地上的梅花给它簪上。
要与彩儿去东院时,秦霄回了府,进门便是一声姐姐。
今日是他去林苑学箭的日子,每次去学箭,秦霄回来的都晚,回来后也是兴致勃勃,做什么都高兴。
这会儿还早着呢,他怎么回来了?
“今日回来得这么早,舍得你的新老师了?”秦霁慢悠悠转过身,原是想取笑秦霄,冷不防看到了随后进来的李思言。
他望着她笑了笑,秦霁尴尬站在原地。
两人走近,秦霄自然而然接过秦霁的取笑,道:“今日也舍不得,是老师的手受伤了,便没久练。姐姐,今日我要请老师留下来用饭。”
秦霁忙点头,“应当如此,我去吩咐厨房。”
秦霄拦住她,“不用姐姐,我请的老师,我自己过去说。姐姐替我。”
他走后,彩儿不知何时拉着后进来的扶青去了一边,只剩下秦霁与李思言一同站在雪狮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