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垂眸,下巴颏搁在膝头,发丝顺着薄肩滑落到身前。
“我没想好。”
她在认真地想。
“不急。”陆迢唇角掀起一抹笑,温声道:“时间还长,这些日子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都能告诉我。”
“好。”秦霁点点头。
不经意的回复让陆迢心满意足,此时离开最为合适,他起身,忽地被喊住。
“陆迢。”
秦霁刚才出神脑中并不是空空一片,而是——她抬头看着陆迢的眼睛,问道:“我消失的这三年,爹爹有见过你么?”
送爹爹回院子的时候,他好像真有些生气,像是知道了什么,可她怎么问都问不出。
还有之前,她带陆迢回府上药,爹爹看他的眼神并不陌生,可态度却尤为疏离。
秦霁了解自己的爹爹,他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待人。倘若陆迢是那种油嘴滑舌,沽名钓誉的谄媚之辈,或能解释一二,可陆迢不是那种人。
既然如此,是爹爹知道了以前的事么?
秦霁想都不敢想。
明亮的双眸只盯着陆迢,等他的答案。
“见过。”陆迢轻巧说了出来,秦霁胸口一堵,两道黛眉即刻要挤到一起,陆迢适时俯身,指腹按住她的眉心。
“上朝的时候,秦大人就站在我侧前的位置。”
是这样么?
秦霁一怔,陆迢趁势摸了摸她黑绒绒的发顶。
“饿不饿?我带了吃食过来。你若不困,就先去用些。”
秦霁看向桌上,那里果然放着一个酸枝木雕花攒盒,视线再回来,陆迢已经出了窗外。
她打开攒盒的盖子,里面与寻常所见的攒盒不同,是以瓷盘相嵌为隔,最底层则放着汤婆子,上面的各个瓷碟都还冒着热气。
蟹肉粥,八珍糕,糖炒栗子……都是她喜欢的吃食。
秦霁扭头看向西墙的窗楹,憋在心里几日的烦闷消散些许。
不是夫妻,只做寻常朋友?
或许……没有她想的那么差。
秦霁腹中空空,喝完了食盒里的蟹肉粥,又吃了几样小食,在房内走了两圈,困意走的一干二净。
陆迢问的很有必要,自己也该向他提一些什么。
可她是第一次成婚,且不拿他当丈夫看待,那还需要他做什么呢?
秦霁想了几个时辰也没想出,白白送走了一个晚上。
翌日傍晚,秦甫之亲自来了东院。
彼时秦霁在院中晾纸。
她前一日叫人买来现成的竹麻,只需洗晾便能成纸,放了一日才想起此事。
秦甫之净过手,从水中捞起一张,搭在竹竿上,“竹纸不生火烤就算了,怎么也上午晒,过了时辰才捞出来,莫非里面有什么话说?”
“起得迟了。”秦霁揉了揉眼下乌青,看见秦甫之一身的官服,疑惑问道:“您又遇上了什么案子么?”今日回来竟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
案子没有,人倒是有一个。
秦甫之与她一起将纸铺平,叹声气,“罢了,这纸放着罢,爹有事要找你。”
秦甫之先往房走去,秦霁一面提裙跟上,一面叫彩儿去泡茶。
两人一道坐下来,秦甫之的目光紧跟着落在桌前的攒盒之上,神色僵硬一瞬。
秦霁心一跳,正要寻个借口遮掩,秦甫之却转过脸,说起纸铺的事情,聊了几句,秦霁的心犹未放下,秦甫之便直奔来意。
“秦霁,你如实告诉爹爹,当真愿意嫁给陆家那小子么?”
这门婚事,秦甫之最初就没想过答应。
无论有心无心,他都不可能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伤害过她的人身边。
前几日秦霁将自己憋在院中,不爱理人,他都看在眼里。
是以哪怕辞官,他也不能让秦霁嫁过去。
今日下值之前,陆迢等在御史台的官署外,秦甫之原是要将此事与他说清,断了他的念头,与他去了茶馆小叙,这一叙便是一个时辰。
陆迢此次的态度比以前还要恭顺,秦甫之丝毫无动,但是——
第123章
但是其后,他又提出了许多旁人没有的条件。
“家中略有薄资,成婚之后,我名下东西两市的铺子一百三十一家,京郊外良田两千六百亩,皆会写到秦霁名下。”
京城一地千金,东西两市的铺子越发值钱。
可再怎么值钱,也只是钱而已。他们家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何况秦霁从来不是嫌贫爱富的孩子。
秦甫之不为所动。
“晚辈今年二十有四,身边从无妾室通房,更不曾因私去过花柳之地,以后亦是如此。”
这一条,秦甫之亦有所耳闻。
金陵如何他不知道,只陆迢来京城的两年,在此方面的名声确实不错。御史风闻言事,他翻阅过御史台这两年的劾本,此人的确干净。
可是只这句话,也无可信之处,谁能知道以后如何?
这一点,两人似乎都心知肚明,不待秦甫之开口,陆迢自己站了起来。
“口说无凭,成婚后,秦大人可放人在我府上,若有违,您亦能早早知道,不叫她受委屈。”
为人父亲的天性之一便是不会轻易相信别的男人的鬼话,自己能看着,的确会放心许多。
秦甫之看到了他的一点诚意,但依旧不打算答应。
随后陆迢说出了最后一条。
“晚辈会长久留在京城,现在别府自居,白鹭园离永昌坊至多要一个时辰的路,家中无长辈,她若想家了,随时便能过来。”
在说到“家中无长辈”时,陆迢刻意加重了语气。
魏国公府的一众人都在金陵,他长住京城。永安郡主住在长公主府,秦霁若是嫁过去了,便与他别居在白鹭园。
家中确无长辈亲戚,不必日日请安,无多拘束。
不得不说,仅凭此一条,便足够叫许多家中有女儿的父母动摇心志。
秦甫之也被动摇了。
秦霁自幼就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唯有晨起一事比旁人要惫懒些许,秦甫之便也惯着她,到现在依旧如此。
他舍不得拘束自己的女儿,自然也不愿以后有旁人去拘束她。
这一点,放眼京中所有人家,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为此,秦甫之这次思量片刻,才否了他。
陆迢极少被人接二连三拒绝,上一次这样对他的人,还是秦霁。
他极为耐心,挽袖倒了一盏茶,双手递给至秦甫之面前。
“您对我有成见,不肯将声声交给我,晚辈心中有数。可是您把她交给旁人,就一定能比我放心么?”便是您能放心,他也放心不下。
陆迢坦然一笑,“秦大人爱女心切,此事为何不问问声声?这也是她的婚事,倘或她心中愿意呢?”
秦甫之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他说话看似谦卑,实则每一句都落到了要处。进退得体,且还有着这个年纪极为难得的务实。
几个月前,他的命险些丢在自己手中。
然而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此事,此时此刻,在自己面前仍是如此。
一盏茶的功夫,秦甫之对他确然有所改观。
谈话有起有承,最后转到了秦霁身上。
这一次,秦甫之没再否掉陆迢。
他说的不错,此事到底是秦霁的终身大事,问一问再否掉也不碍事。
彩儿端了刚泡好的茶迈进门槛,秦甫之收拢思绪,从秦霁手中接过热茶,语重心长道:
“婚姻大事绝非戏言,你如若不愿意,那咱们就不嫁。不必顾虑旁的什么,有爹爹做主。”
秦霁正在倒茶,手腕一顿,茶水险些洒在桌上。
爹爹能说出这话,必然做好了得罪今上的打算。他们一家好不容易才在京城团聚,真能担得起抗旨的后果么?
秦霁慢慢捧起青釉盏,薄瓷盛着热茶,尤在手心发烫。
慎重想过之后,她点头,“我愿意的。”
*
魏国公府的聘礼在上元节前一日送到了永昌坊。
陆奉前两年因坠马摔断了一条腿,辞官致仕,一直留在金陵修养。
登门送聘的是永安郡主。
一大早,门外便站满了抬礼的小厮,几乎要将整个秦府围得水泄不通。
过礼的抬盒搬了一个上晌,库房放不下,没多久正院也变得满满当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许多人都在外瞧热闹,永安郡主身边的榆嬷嬷唤了个小厮,给街上的邻里小孩们送喜果,将人群欢欢喜喜地哄散。
秦甫之请永安郡主进了正堂,两人一处喝茶说话。
几月前他们险些成为死仇,谁能想到今日竟成了亲家,按说该有些尴尬。
为人父母的,尤能理解彼此。
永安郡主主动提起此事,只骂陆迢活该。两个都是直来直去的脾气,几番谈话下来,彼此倒也没了芥蒂。
“秦御史,我还有一事。”永安郡主在堂内扫视一圈,和善笑道:“今日能否见令爱一面?我有东西要单独给她。”
秦甫之要叫人去喊秦霁,却被永安郡主拦住,“这头一回,还是我去见她吧,您叫人给我带个路。”
秦霁在自己的小院里。这几日过节,秦霄不必去学塾,也赖在她这儿。
永安郡主才跨进东院的月洞门,远远便听到屋子里一阵欢声笑语。
雕花镂空的屏窗半开,娴静漂亮的姑娘坐在榻上,眉眼弯弯,柔似春柳,唇角往上抿起,偷笑的模样俏皮又可爱。
与她对坐的是个少年郎,两人眉眼间有些相似,少年郎正拿着绣绷,低头穿针引线的动作有模有样。
过得会儿,里面又是一阵笑声传出。
这笑声并不是秦霁所出,而是彩儿与环儿,她们站在一旁的秦霄身后,笑声一串接着一串。
屋内人在观赏秦霄练习多日的“大作”,都未发现院子里来了生人。
“郡主稍等,我这就去知会小姐。”引路的侍女福身一礼,转而被榆嬷嬷拉住了手臂。
榆嬷嬷努努嘴,示意去看永安郡主,她还在望着里面。
“姑娘再等等罢。”
屋内,秦霄又是一番飞针走线,少顷,将自己绣成的帕子展示出来,对着秦霁得意扬眉。
“如何?姐姐,你喜欢么?”
红帕上白色织线成了一团,依稀能看出是朵花,虽不是栩栩如生,但比自己的绣工要好不少。
这几日过节,秦霄不必去学塾,在家一门心思地练绣花,他虽不说,秦霁也知道他是想亲手绣自己出嫁时的盖头。
这是京城女子出嫁的风俗,母亲不在,秦霁上面也没有姐姐,秦霄倒是一直惦记着。
想着他也是练了多日,秦霁不好打击,艰难点头,“绣的很好……这是什么花?”
秦霄愕然,“这是兔子!”
彩儿和环儿没忍住,噗嗤一声,双双捧腹笑出声。
秦霁也憋着笑,“我其实看出来了……逗你的。”
屋内姐弟其乐融融,连侍女都笑得开心,永安郡主听着里面的对话,不由翘起嘴角。
她总算有些明白,为何陆迢非秦家的姑娘不可。
她不单单是生得漂亮。
难为她出自高门,幼年丧母,还能有这样和煦温暖的性子,任谁都会想要亲近。
“郡主?咱们可进去看看?”榆嬷嬷站得久了,扭过身子问道。
屋内的人终于察觉到了外面的身影,秦霁转过头,瞧见正堂伺候的侍女站在梅花树下,手里端着一个锦盒。
如玉瞧了两眼月洞门才走进屋内。
“小姐,刚刚永安郡主来过了。说不想打搅您,让我把这个送过来,说是她亲手做的,想着你会用得上。”她说着,将锦盒放下。
秦霁顺着屏窗看向院中,日光自乌檐坠下,灿灿一片,未见到一个人影。
秦霄眉心沉了沉,寻事由将屋内的彩儿环儿打发出去,坐回秦霁身边,张了张嘴,像是十分为难,一字未发又闭上了。
姐姐眼看要嫁人,他其实不愿拿这事惹她多想。但另一边,先生待他尽心又周全,学箭这么久,他只提过这一件事,秦霄也不忍心辜负。
知弟莫若姐,秦霁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话直说。”她点点他的额头,表示自己不介意。
“先生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姐姐,你要听么?”
秦霄现在的先生有两位,这里指谁再清楚不过。
“嗯。”秦霁淡淡应了声,却不自觉轻轻屏息。
刚从狩场回来的时候,她每天都会想起李思言,继而逼着自己忍住不要想。
忍的久了,想起他的次数跟着变少,渐渐也不像之前那样难过。偶尔还是会想到,一瞬就过去了。
秦霁最初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没良心,话本里的有情人都想着天长地久,生死也要相随。
可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步。
取与舍,秦霁会难过,却不会犹豫。
和李思言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想,他应当也会是如此。
“你说吧。”秦霁点点秦霄的左颊,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秦霄深吸了一口气,发现屏窗还开着,确认外面无人之后,他合上窗,看着秦霁,严肃且别扭地说道:
“先生说他可以等,三年或是五年都不要紧,想要亲耳再听一次你的答案。”
第124章
秦霄一口气说完,偷偷瞥一眼秦霁,又补充道:“先生还说了,若是不方便见面,由我传话也行。”
秦霁默了默,眸中情绪不明。
李思言问的是元夕夜是否要一起去东音庙结绳,而明日就是上元节。
房中安静下来,秦霄转过脑袋去看窗边的雕花,良久良久,雕花在眼前转动,他才听到秦霁的声音。
“明日,替我送一封信给他。”
“好,我去送节礼,届时一并交给先生。”
夜里,洗漱过后,秦霁独自坐在案前。
案上铺了两张纸,一张是印了花印的素心纸,年节时候,这样的帖子卖的最好,她从纸铺拿来的。
另一张则是普通的书笺。
其实不必口述,平白叫秦霄知道那么多。可她也明白李思言,他不想因一封信添出麻烦。
尽管被发现后麻烦的只会有她一人。
如此做派,比她还要小心。
秦霁才不要人口述,她信他。
第一封信笺写的是上元节祝词,她选了今年最常用的一句。
第二封信笺则更加简单明了,是她的答案。
*
上元节夜,李思言拆开她的第二封信,信上只有寥寥八字,而他却看了许久,似是要将那纸看出一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