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手里拿着水瓢,正一点一点往她脑袋上淋水,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向院子门口,惊喜道:“春娘!你怎么来了!”
姚春娘看了看满脸笑的逢春,又偏头看了眼她身后的周梅梅,还没来得及说话,周梅梅就抢先道:“娘什么娘,赶紧淋水,沫子都进眼睛了。”
逢春被她凶了两句,呆头巴脑地“哦”了一声,从盆里舀了热水听话地继续往她发上淋。
姚春娘看了眼院外,见没人,关上门进来。她走近后,瞧见周梅梅低着的脑袋上的确有两道交错狰狞的长疤。
而逢春也没好到哪去,她脸上和手臂上同样有好些红肿和淤青。
姚春娘皱了皱眉头,干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逢春倒是很高兴:“春娘你等等,马上就洗完了。”
说着,逢春像是嫌周梅梅洗得慢,伸手在她头发上抓了抓,帮她清沫子。
周梅梅拍开她的手,拧了拧头发,拿起肩上的帕子擦干脸上的水,偏头瞥了姚春娘一眼:“哟,小寡妇上门,稀客啊。”
姚春娘难得没回嘴,只道:“我是来看逢春的。”
她说着,想冲逢春笑笑,但看着逢春脸上的淤青却又笑不出来:“疼不疼?你出了事儿,怎么不来找我呢?”
逢春憨笑了两声,只回了前面那句话:“梅姨帮我擦了药,已经不疼了。”
几天不见,竟然连姨都叫上了。
周梅梅一边擦头发,一边和姚春娘道:“可惜了你这张脸和好身段,我还以为你想通了,要和姐姐一起干了呢。”
姚春娘听着这话不乐意了,皱眉看着她:“谁要做你这活。”
逢春听两人开始呛火药,忐忑地看着姚春娘和周梅梅。她见周梅梅在笑,只有姚春娘垮着脸不高兴,竟然屈肘撞了周梅梅一下:“你别欺负春娘。”
周梅梅勾起的嘴角蓦然压下去,不满道:“我说两句话就是欺负她了?”
她说着话音一顿,眯起眼,目光探究地扫了扫姚春娘和逢春:“我看你俩关系挺好啊。”
她忽而笑了一笑,毫不客气地赶人:“既然这样,你走吧,上姚寡妇那儿去住。”
姚春娘一口应下来:“好啊,我反正也是一个人住,屋子空着也是空着,逢春你这段时间来和我住吧。”
可逢春却没答应,她低落地看了眼周梅梅,一声不吭地端着盆拿着瓢钻屋里去了。
周梅梅看着她倔驴似的背影“嘶”了一声,气道:“这死德行,还缠上我了。”
姚春娘见逢春进了门,压低了声不放心地问周梅梅:“逢春在你这儿,你不会让她和你去做那事儿吧?”
不怪姚春娘这么想,属实是因为每回周梅梅见了她都想拉她入伙。
周梅梅勾起嘴角凉凉笑了一声:“她爹娘都不管她,你这么上心干什么,想给她当娘啊?”
姚春娘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好心收留她?我听他们说,逢春已经在你这儿待了好些天了。”
周梅梅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你不都看见我和她爹在梨树林里脱了衣服满地滚了吗?当然是因为我想当她娘啊。”
说着,擦着头发就进屋了,丢下一句:“行了行了,你看也看了,赶紧走,我这儿中午可没煮多的饭。”
姚春娘还没弄清楚情况,哪肯就这么走了,她道:“我不饿,我吃过了。”
说着,也跟着就进了门。
就在姚春娘待在周梅梅家时,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也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她家门前。
男人微驼着背,站在姚春娘的院门口看了看紧闭的门,又瞧了眼院子里晾着的衣裳,奇怪道:“人呢?这大白天跑哪儿去了?”
隔壁齐声正在做工,他见男人停在姚春娘家门口站着没走,抬头看了过来。
是一张没见过的生面孔。
男人冲齐声和善地笑了笑:“年轻人,我向你打听一下,这里是姚春娘的家吗?”
男人容貌苍老,但一笑,那神情却和姚春娘有两分相似,齐声猜到来人是谁,有些紧张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僵直着站起身,点了下头。
男人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又问:“年轻人你知道姚春娘去哪儿了吗?”
“知、知道。”齐声说完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小、小安。”
他这结巴的语气一出来,男人再一看他院子里一堆木头,也猜到了他的身份:梨花村的齐木匠。
齐声很少在家里大声说话,唐安听见声,以为出了什么事,着急忙慌从屋里跑出来:“哥,怎么了?”
齐声背对男人小声和她说了几句什么,唐安愣了愣,扭头看了眼站在路边的男人,点头应了声“好”,沿路往外跑了。
齐声把身下的凳子递给男人:“我妹、妹妹去叫、叫她回来了,你坐、坐着等吧。”
姚二东天不亮就出了门,一路从柳河村赶过来,实在累得不行了。他快步走过去接过凳子,客气道:“谢谢你了,谢谢。”
他坐下后,不好意思地对齐声笑了笑,嗓音干哑道:“我叫姚二东,从柳河村过来的,不知道能不能讨碗水喝。”
眼前就是姚春娘的娘家人,齐声哪能不应。
他道:“马、马上。”说着转身大步就进了屋。
姚二东显然没想到自己女儿的邻居对他这个陌生人会如此热心,他看着齐声的背影,在心里感慨道:梨花村的人真是心善呐。
第四十章 不熟
唐安风急火燎来找姚春娘时,姚春娘正从周梅梅家出来。
周梅梅抱手站在屋檐下,看着逢春送娘似的亲亲切切把姚春娘送出院门。
她不死心地问逢春:“你真不上她那儿去,她隔壁可住着个俊男人,你努力努力,说不定就能把自己给嫁了,之后可就不用再担心被你爹抓回去卖了。”
逢春背对着周梅梅,装作没听见,仿佛打定主意要卖身给周梅梅做短工,就此赖上她。
不过等出了院门,她却又好奇地小声问姚春娘:“春娘,你隔壁真的住着一个俊男人吗?”
逢春人呆,在好色这事儿上却一点不傻。若路上遇见个长得有几分周正的男人,也不管那人成没成家、生没生子,都要红着脸偷看几眼。
若周梅梅想拉逢春下水,实在再简单不过,只需找个长得过得去的男人,就能把逢春骗到床上去。
想来曹秋水知道自己逢春的秉性,才会再三叮嘱她叫她别搭理周梅梅,免得学上了周梅梅的狐媚样。
姚春娘就一户邻居,长得俊的不用说就知道是哪个,她道:“是有一个。”
逢春迫不及待地追问:“真的很俊吗?”
姚春娘想起齐声那张脸,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偷了蜜似的悄悄勾起嘴角:“是啊,俊得很,十里八村都没比他更俊的了。”
逢春见姚春娘笑了,嘴角一咧也想跟着乐,不过还没笑出声,姚春娘却拿食指用力点了下她的额头:“这个你不许想。”
往回逢春和姚春娘说起路上遇见的俊男人,姚春娘总会打趣她,问她最喜欢哪个,眼下还是头一回不许她想入非非。
逢春有点委屈地摸了摸被姚春娘戳了下的眉心,呆呆“哦”了一声。
逢春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就不能想,不过她本就懵懂过了半辈子,也并没有好奇多问,不然姚春娘还真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解释。
就在这时候,唐安跑着出现在了路口。她看见姚春娘,扬声喊了她一声:“春娘姐!”
姚春娘闻声看去,见唐安满头汗地跑过来,怔了一下:“怎么了小安,什么事这么急?”
唐安三两步跑到她跟前,弯下腰,手掌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春娘姐,你、你快回去,你爹来看你了。”
姚春娘听见这话,松了口气:“你这样急,我还以为你哥出事……”
她话说一半,神色陡然一变,惊讶道:“啊?你说谁来了?”
唐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你爹来了,从大老远的地方来的。”
她想起齐声交代她的话,道:“春娘姐你快回去吧,他正在门口等着呢。”
“怎么突然就来了,连个信都没有。”姚春娘急道,而后没再耽搁,丢下一句“逢春,我先走了”便着急忙慌地跑了。
唐安把话带到,按住跑痛的肚子,站着缓了缓。
逢春睁着圆眼睛好奇地看她,唐安注意到她的视线,露齿笑着道:“逢春姐。”
逢春听见这声“姐”,乐不可支地从兜里掏出了姚春娘才给她的糖:“吃糖吃糖。”
唐安摇摇头,苦着脸道:“我牙蛀了,不能吃糖。”
她说着,看见院内站着的周梅梅,又大大方方提声唤了句“梅姨”。
脸上带着笑,倒是并不避讳周梅梅的坏名声。
周梅梅本打算进门,听见这声姨,停下来多看了她两眼。
唐安大多时候都在学校念书,周梅梅没怎么见过她,和她也不熟,但却常听见别人说起她。
只要村里有人聊起自家的儿女,总要提一句唐安的名字,拿她比高,拿自家不成器的儿女做低,一比对夸她几句,再把亲生的骂上几句,好似这样心里就舒坦了。
他们这样做,只因梨水村这么多浑小子小姑娘,唐安是少有的一直在学校念书的孩子。
更难得的是还是个姑娘。
周梅梅目光扫过唐安白净的脸庞,冲她轻点了下头。
唐安打完招呼就走了,逢春进了院,看见周梅梅还在盯着唐安的背影看。
周梅梅以往听人说时并不觉得唐安这书读得如何好,可如今见了面,却因这声“姨”有了些改观。
她对逢春道:“你看,念过书的,瞧着好像是和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走起路来背都挺得像杆荷花茎似的直。”
逢春听见这话,也盯着唐安薄挺的背影看,她眯起眼费力地瞧了瞧,除了觉得唐安长得好看之外,并没看出别的什么名堂。
逢春羡慕道:“她长得和春娘一样好看,以后一定很容易嫁人。我娘说我如果长得好看点,说亲就不会没人要了。”
周梅梅嫌弃地睨她一眼:“天底下的路宽着呢,出了这个村还有一个镇,出了镇还有别的大天地。人家读过书的,见过世面,你以为像你一样,天天就只想着嫁人。”
逢春反驳道:“我没有天天想,昨天就没想。”
“……行了,还学会顶嘴了,赶紧去把碗洗了,你在这儿住一天,这屋里头里里外外的活可都是你的,自己勤快点,别什么事儿都让我来催,不听话明天就把你送回去。”
逢春心头一慌,立马挽起袖子进了屋,声音发颤道:“我这就洗,别送我回去。”
“看你懂不懂事吧。”周梅梅淡淡道,她张开五指,看了看掉色的指甲:“洗完帮我把指甲染了,瞧着都不红了。”
逢春忙不迭应下:“嗯!”
姚春娘没想到她爹会从柳河村过来看她,她第一反应不是心喜,而是担心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匆匆忙忙赶回去,瞧见姚二东坐在齐声的院子里,正一边和齐声说话一边看他做木工。
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姚二东悠哉悠哉。齐声看着倒有些不自在。
自从姚春娘嫁来柳河村,父女俩就再没见过面,她看着微微驼背坐在那儿的姚二东,心头发酸,还没走近,情绪激动地喊了声:“爹!”
姚二东抬头看过来,瞧见跑过来的姚春娘后晃了下神,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春儿。”
听见这声熟悉的“春儿”,姚春娘眼泪都要下来了,她眨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憋回去,吸了吸鼻子:“爹,你怎么来了?”
姚二东上下端视着她,道:“来看看你,你过得好就好,过得好就好。”
姚春娘挤出笑,她见只有姚二东一个人,又问:“娘呢?她没一起来吗?”
“家里有事,她来不了。”
姚春娘问:“是三叔家的事儿吗?”
姚二东像是不太想在外人面前说这事,支吾应了一声。
他见姚春娘空着手,既不像是去河边洗衣也不像是从地里回来,问道:“大白天的你不在家待着,这是上哪去了?”
姚春娘摸摸耳朵,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我、我去看了看田里的秧苗长得怎么样了。”
姚二东因为没生出儿子,被人戳了大半辈子脊梁骨,最恨别人说他闲话。
姚春娘可不敢告诉他自己去了村里遭人厌弃的寡妇家,不然肯定要被他骂一顿。
实际上姚春娘连自己在梨水村经历的这些事都没在写回去的信里说起过,如今见了面,她也没打算说起。
她看了眼他背后的齐声,像是怕齐声已经告诉她爹他们的关系,有些紧张地问道:“你们聊什么呢?”
姚春娘这话问的姚二东,眼睛却偷偷瞥向了齐声。
齐声会意,有些低落地抿直了唇角,冲她摇了下头,示意自己什么都还没说。姚春娘这才放下心来。
张青山死了还没半年,姚春娘如果现在就嚷着要改嫁,姚二东肯定又要担心会不会招惹来闲言碎语,所以姚春娘暂时还不打算告诉家里她和齐声的事。
姚二东没发现两人的小动静,道:“能聊什么,就问了几句你的事。”
姚春娘平淡地“哦”了声,装得一副和齐声半生不熟的样子。
齐声看她一眼,又低下了头,拿起锤子开始敲。
“咚”的一声,敲得姚春娘心头一颤,飞快朝他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
姚二东才在齐声那儿坐着歇了脚,又讨了水喝,听见姚春娘的话后,不客气地训道:“张了张嘴连话都不会好好说了,在家横就算了,嫁人了还横。”
姚春娘撇了撇嘴:“我哪里横了,你问他,我横吗?”
这话问得骄蛮,不该齐声这个“半生不熟”的人回答,他怎么答都不对,索性不吭声,当没听见。
姚二东歉疚地冲齐声笑了声:“娇惯了,不懂事,别往心里去。”
齐声摇头:“没、没事。”
姚春娘掏出钥匙开了锁,姚二东率先进了屋,好奇地打量起来。
姚春娘见姚二东进了厨房,扒着门框,回头看向闷声不响的齐声,从兜里掏出颗漂亮的糖,远远朝他扔了过去。
包着糖纸的蜜糖砸在放工具的桌案上,跳了两下,落在了齐声脚边。
他抬头看向姚春娘,姚春娘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哪里还见刚才平淡的脸色。
她快速做了个剥开糖纸扔嘴里的动作,又以唇语道了句什么话。
齐声没看得清,但看她的表情,想来是句好听话。
姚春娘担心被姚二东发现,动作奇快,说完就进了屋。
齐声收回目光,捡起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舌尖勾着一抿,他无声笑了笑。
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