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头,过去捡起个纸团想扔筐里。
结果一低眼,他看见了上头露出来的一个字。
树。
歪歪斜斜的笔画,很是生涩僵硬,但写得很用力,墨都透了纸背。
他有些疑惑地伸手将它抚开。
歪歪扭扭的字迹顺着纸张的褶皱蜿蜒,一排又一排地显露出来,初看不知是什么,再一细读——
竟然是一整篇的《树论》。
誊抄的人显然只会依葫芦画瓢,很多字都写错了笔画,这里一个墨团那里一个叉,笔尖也控得不好,字迹糊了一大半。
他怔愣,又捡了两个纸团起来。
一模一样的内容,变化的只是墨团的和错笔的位置。
再打开废纸筐里的,亦然。
张知序捏着一堆纸在桌前站了一会儿,突然就想起了那日的摘星楼。
“大人写的《树论》小女拜读了十遍也不止。”
这声音落下去,露台四周突然安静得针落可闻。
眼神微动,他低头数了数手里皱巴巴的纸。
“七、八、九……”指节按在最后一张上,张知序侧眸,很轻易地就看见了桌上铺开的第十张。
第十遍的誊抄有了很大的进步,笔画对了,墨团也几乎没有,笔迹虽然不算好看,但两百余字,都整整齐齐地列在上头,雄赳赳,气昂昂,像极了将军麾下的兵。
将军不识字,不能知文心。
但别人能读十遍,她就能笨拙地抄十遍,懂不懂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他的欣赏从不比别人少。
——谁说不在意,这不是一个字都没听落下吗。
隆冬遗留下来的冰霜以为会积年不化,但只春风一吹就呼啦啦地开了满地的花。
张知序是想克制一下情绪的,但嘴角不知怎么就高高地扬了起来,半晌也没能压下去。
“醒啦?”陈宝香从外头回来,一身汗还未干,跑得热气腾腾的。
张知序回眸看她。
陈宝香挑眉,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手上,倒也不扭捏,只笑:“有点丑是不是?”
“不丑。”
她愕然,走到他跟前指指他的眼睛再指指纸上的蚯蚓,“这都能叫不丑?”
“不丑。”他执拗地重复。
陈宝香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九泉:“你家主人疯了吧,他那么擅长书法,还能说这玩意儿不丑?”
九泉:“……”
他该怎么跟陈大人解释情人眼里出王羲之这回事呢,就是别说陈大人写字了,她就算鬼画符自家主人也能找到角度夸的。
张知序将她的脑袋转回自己这边,捏着皱巴巴的纸认真地看着她问:“很介意?”
“也不是介意,就是心血来潮练练字。”
“说实话。”
她挑眉,好笑地睨他:“说实话有什么好处吗?”
“有的。”他执拗地点头,“我会很高兴。”
陈宝香愣住。
面前这人其实应该知道答案,不然也不会这么双眸泛光,亮得她都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但他好像就是需要她说出来,说出来才能完全安心。
九泉见势不对,跑得飞快,将屋子留给了他俩。
陈宝香左看右看,到底是败下阵来,脑门抵在他胸口含含糊糊地道:“有点吧。”
浅浅的三个字,跟她的动作一起砸在他心口上。
张知序骤然笑出了声。
怀里的人恼恨地掐他:“你笑什么!”
他摇头,任由她掐,却是越笑越开心。
陈宝香无奈,看着他笑,等了好一会儿之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皱巴巴的纸被他当个宝一样放进了自己的袖袋,张知序头顶的阴云好像瞬间散了个干净。
“以后我注意。”他道,“不会发生第二次。”
陈宝香有点顶不住他这直勾勾的眼神,轻咳一声别开头:“不饿吗?去前厅吧,咱们今日跟碧空一起吃顿饭。”
“碧空要回宫了?”他不意外地问。
“你怎么知道。”
“料想也是。”张知序心情甚好地道,“咱们这位陛下虽然疑心重,但知人善用,先前留碧空是怕你封侯之后飘飘然不知何往,如今看你一切如旧,自然也就没有再留她的必要。”
其实李秉圣为人谨慎,对一个人的试探短则三五年,长则一辈子。
陈宝香是头一个在她这里不满一年就过关了的。
真的很厉害。
“也得多谢你肯去翻叶霜天的旧折,还日夜不停地写那么厚的新折上去。”陈宝香摸了摸下巴,“今年科考一切如旧,但我相信明年一定会有所改变。”
明年吗。
想起顾花翎提到的顾家最近来往的那些人,张知序挑了挑眉。
第177章 天光已明
跟碧空吃了美美的一顿饭,又接到吏部发下来的任命书,陈宝香突然觉得天光大亮,连四周的空气都好闻了许多。
原先那些个横眉竖眼的同僚,在她换上禁军统领的盔甲之后终于学会了朝她露出体面的微笑。
一直阻碍她将叶婆婆的棺材带回上京的几个老臣也终于选择了闭嘴。
就连张家那几位叔伯,在遇见她的时候都会主动来寒暄了。
陈宝香忍不住感慨:“人呐,还是得往高处走。”
“老大,道理我们都懂。”冯花在后头气喘吁吁,“但这天都还没亮呢,咱们就必须来爬山吗?”
山峦在晨曦中露出黑色的轮廓,赵怀珠王五含笑等人在路上排成了一条长龙,个个都上气不接下气的。
陈宝香看得好笑:“你们最近是不是疏于习武了?”
“哪有,正常的山咱们当然不在话下,但你看这路,陡得像根直立的筷子似的。”王五直摆手,“歇会儿,我背上这包袱也有点沉。”
含笑也累,但一声没吭,乖乖地睁着大眼睛望着她。
陈宝香俯下身来笑眯眯地问她:“知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她点头:“知道。”
“嗯?”陈宝香很意外,“我一个字也没提,你从哪里能知道?”
含笑比划了一下她,又比划了一下前头:“有姨奶奶在的方向,陈姐姐总是怎么走都不觉得累的。”
叶霜天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叶琼兰,一个叫叶琼心。
叶琼兰早早成婚,儿女双全,有叶含笑承欢膝下;叶琼心无意情事,并未成亲,但捡着个陈宝香拉扯养大。
含笑是该叫叶琼心姨奶奶的,但可惜叶家早就分崩离析,婆婆活着的时候两人并未见过。陈宝香也只是听叶婆婆说起过姐姐的孙女,才知道叶含笑这个名字。
她感慨地摸了摸含笑的脑袋,带着她继续往山上走。
在青山高耸的地势之间,有一片平整的沃土,是大盛开朝以来许多的名臣良将的家冢。
陈宝香被赏赐了其中的一片地方。
高高的石碑就在眼前,但因着叶家还未被正名,这上头仍旧一片空白。
陈宝香在新修的坟冢前蹲下,笑眯眯地伸出手挥了挥:“婆婆,回家啦~”
身后昔日叶琼心教出来的几个徒弟皆在,还站了一排陈宝香新收的门生,人群拥挤,但安静肃穆。
“我就说我会有出息的吧。”她骄傲地昂了昂头,“我现在有很大的宅子住,出门有马有车驾,顿顿都吃肉,我还当官了,挺威风的官,他们都不敢惹我,我还有了好多好多的钱。”
当年小小的她偎在她身边的时候许过的所有遥不可及的愿望,如今竟然都成了现实。
陈宝香笑着笑着声音就有点哑。
她垂眸,用袖口反复擦拭坟前的新砖,嘴角抿起,鼻尖泛红。
风吹得后头的纸钱纷扬起来,像边城不落的黄沙,又像上京冬末的那场雪。
陈宝香远远瞧见了旁边树下的一道身影。
今日是叶婆婆棺椁入土的日子,她照例给季秋让送了信,只是青山陡峭难行,季夫人年纪大了,她没指望她会来。
居然还是来了。
季秋让静静地站在树下,先前还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时佝偻了些许,风一吹,身子愈显单薄。
她遥遥地盯着那石碑看,看了好久也没敢上前。
陈宝香抬步朝她走了过去。
“您来都来了,怎么不过去看看?”
季秋让摇头,望一眼那石碑又垂眸:“我只是来找你的。”
“科考改制之事我听人说了,你和张知序不可谓不尽力,但宝香,朝堂是一座木头搭成的房子,每个人都得在旁人身上借力,树敌太多不是好事。”
“今朝你觉得自己毫无破绽无所畏惧,可人总有松懈的时候,我不想看你步叶宰辅的后尘。”
陈宝香听懂了:“有人想对我下黑手?”
“不是想。”季秋让叹息,“他们已经动过几次手,未能成事,将来想必会变本加厉。”
陈宝香纳闷了:“动过手?什么时候的事?”
季秋让:“……”
她神色复杂地提了个人:“陆清容。”
“哦,她啊。”陈宝香挠头,“也就让我名声不好听了些。”
“也就?”季秋让摇头,“你风光之时自然不显,可一旦圣眷稍褪,这就会变成一只掐在你喉间的手。”
陈宝香其实明白这个道理,但当下,她想趁着陛下还肯听她的,用最快的速度改制,自然就没法顾及太多。
“还有顾以渐。”季秋让道,“陆清容回上京坐的是他运古籍的官船,她能突然进教坊做官妓,想必后头也有他的手笔。”
改制最先伤的就是世家利益,张家不知为何没有太大的反应,但顾家显然不想容她。
一个人要与一整个世家斗,还是太难了。
“今年的科考之事,如果可以,你也不要沾惹了。”季秋让越说越愁云拢眉。
她站在昏暗的树荫里,苍老的双眼因为看了太多不平之事而显得没什么光彩。
陈宝香当然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担心。
但略微思忖之后,她还是朝季秋让拱手:“前辈放心,今年的科考说是与往年一样,但也只是制度未改,未必没有转机。”
朝阳升起,山上突然一片明媚。
陈宝香就在这片明媚的光里朝季秋让伸出手,“走,我们去拜一拜叶婆婆吧,希望她能佑所有真才实学之人顺利高中。”
天光大明,照得她伸过来的手都微微透着红光。
季秋让愕然睁眼,眉头难松,似是还想再劝。
陈宝香一把就将她从树荫里拉拽了出去。
“我觉得在您敲响御鼓的那一刻起,叶婆婆可能就已经不怪您了。”她张扬笑道,“不信您去问问。”
耀目的光兜头照来,季秋让有些惶恐地别开头不敢直视。
但走了两步之后,她发现朝阳虽然璀璨,却并不伤眼。
从指缝里往前看,年轻的小姑娘拉着她的手,无惧无畏,一往无前。
季秋让恍然觉得看见了好多年前的叶琼心。
“走啊秋让,别怕,他们说你做不成事,我偏觉得你能成。”
“人不会一辈子活在他们的手掌心里,等你当了官儿,你就能做自己的主。”
“秋让,跟上啊。”
……
旧时的声音清澈地回响在山间,化成一片纷纷扬扬的纸钱。
季秋让红着眼看向陈宝香。
她拿了香烛塞在自己手里,笑吟吟地道:“就等您了。”
就等你了。
这一次,你还会再抛下同伴吗?
还会再因为惧怕,而埋头改道去更稳妥的旧路吗?
第178章 高门世家
张知序下朝的时候被张元初拦住了。
“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张元初脸色不太好看,“什么叫‘旧制多沉疴,须得新人才有新气象’?科考何等大事,往年都是尚书省那几位老大人主持,一向没出纰漏。你才得几日圣眷,就敢这般口出狂言?”
张知序兀自往宫外走:“陛下已然应允之事,父亲又何必再说。”
“你这是仗着陛下信任,任意胡为!”他低声怒斥,“家里长辈苦心经营多年,你一句话就令其毁于一旦,如此不懂事,谁敢将家族的重担交托给你?”
原先张知序只是造业司主官时,张家长辈很放心地让他操持家中进项、联络各房往来。
但如今他入职三省圣眷优渥,他们反而多了很多疑虑和顾忌,不但让四房的子孙接管了大量的铺面,每逢节日祭祖还总将他的位置往后挪。
张知序很清楚,自己如今的举动已经不符合他们对继承人的要求,当然会迎来些敲打。
但他觉得无妨,只要他们不去折腾陈宝香,其余的大可随他们去。
于是一路任由张元初唠叨。
张元初说到最后,妥协似的来了一句:“非要年轻人去,那就让顾家王家谢家和咱们家的年轻人都去。”
王谢顾张四个大世家,每年都盯着科考之事搅弄,为谁家门生多一个谁家门生少一个这样的小事也能斗个昏天黑地。
张知序淡声道:“父亲,我只是提议换人,并没有权力决定换谁。”
“当今朝野,就你和陈宝香能直接在天子面前说话。”他不悦,“你要是都没权力,那谁还有权力?”
张知序蹙了蹙眉心。
他和陈宝香都没有争权夺势的意思,但势随人动,如今哪怕是在父亲的眼里,竟都有一手遮天的意思了?
有人来找他说话,自然也就会有人去找陈宝香说话。
春闱开始的前两日,陈宝香门下突然就有二十多个学子因着“着装不当”而被拒绝去适应会场。
她黑着脸去找人要说法,却被几位大人笑呵呵地请去茶座上。
“开考前去会场里熟悉环境是应该的,但陈大人呐,考生人实在太多了,每个都放进去看,万一会场出了什么纰漏,咱们都担待不起。”
吏部考功员外郎王青帆朝她拱手,“当然了,您的面子我等自然是要给的,不妨将您的门生列个名录,我让下头的人挨个去放。”
陈宝香微微挑眉:“大人的意思是,原本每个考生都能提前去看的会场,如今得照名单放人了?”
王青帆笑:“谁让刑部的张大人要改制用新人呢,这不,人手不够,顾头难顾尾,也只能如此了。”
陈宝香不爽地捏了捏茶盏。
这人还能怪到张知序头上?年年科考都是那群人在上头吃拿卡要铲除异己,今年再留着他们,不是给陛下被褥里洒虱子么?
张知序没做错,错的是这群虱子。
“既然旁人都不去会场,那我的门生也不必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