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序独自倚在场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的配饰:“得了两日休沐。”
“我当然知道你有休沐,但往常休沐不都是赶着去平清侯府的么。”
张知序不说话了,嘴角抿着,眉眼低垂。
尹逢时挠挠头,凑到他旁边与他一起倚着:“哎,听说了么,青章最近跟兰亭闹起来了,昨儿当街还打了一架。”
徐不然和谢兰亭这两人也真是有意思,先前那般要好,无话不说,一转眼不知道因为什么,又恨得水火不容。
张知序神情还是恹恹的,不想接话。
但旁边有人听着话茬倒是伸过了脑袋:“这事我知道啊,不就是因着先前平清侯弑父的案子么。”
张知序和尹逢时同时抬眼看过去。
是顾家的小公子顾花翎,上京城里有名的纨绔,消息素来灵通。
他张嘴就道:“平清侯那案子也是奇怪,这一有卖尸契证明陈鸢儿与程槐立的关系,二有人证证明陈鸢儿与陈宝香的关系,三还有徐不然亲口证实陈宝香对程槐立下手极狠颇有私怨,换谁来断,也都得觉得陆清容提告非虚。”
“所以谢兰亭就整理好证据往上呈了。”
“谁料最后关头徐不然突然翻了供,说他没亲眼看见陈宝香杀程槐立,也不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那个同村的里正也翻了供,说陈鸢儿当年的孩子不知道有没有活下来。”
“哎呀,这可不就把谢兰亭坑里头了么。”
谢兰亭一向直觉很准,似乎是一种天赋,让他总能在证据之前先接近真相。
但这回这个天赋可害了他了,陛下本就觉得弑父是欲加之罪,案子还在上禀之后被翻供,更让陛下觉得大理寺有失偏颇。
“青章怎么突然这么对谢兰亭。”尹逢时纳闷,“不像他的作风啊。”
“嗐。”顾花翎摆手,“兄弟之间闹翻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女人。”
“……”尹逢时偷瞥了张知序一眼。
“所以。”张知序面无表情地道,“陆清容结识了徐不然。”
“不愧是张大人,猜得就是准。”顾花翎大咧咧地朝他竖起拇指,又吊儿郎当地道,“咱们谢大人这次可是翻了大船了,陆清容踩着他攀上了徐不然,还挑拨得他两人当街打起来,这女人厉害啊,比谢兰亭先前遇见的那几位都厉害。”
谢兰亭赎买了多少官妓私妓了,都是好一阵儿就把人送走,从不见哪个能在他手里翻身。
这陆清容不但翻了身,还狠咬了谢兰亭一口,蛊得他亲恨友散之后,还全身而退了。
谢兰亭这般有天赋的断案好手,本该扬名立万,如今却被迫停任在家,听候迁贬。
尹逢时是有些唏嘘的,他觉得谢兰亭罪不至此。
但张知序不为所动。
断案是断案,私情是私情,一旦将这两者混在一起,谢兰亭就只是在春风楼上的浪荡子,再变不回大理寺里的执律者。
世上还会有很多有天赋的人,大理寺不会因为谁离开就停止审案。他不珍惜自己的机会,那机会就会变成别人的。
朝堂本也是个残酷的地方,容不得谁儿女情长。
——想到这里,他捏着腰佩的手突然僵了僵。
脑海里浮现出陈宝香的脸。
她会笑着说他是顶好的人,也会站在他身前护着他。
但就算是亲吻时,她那一双杏眼也始终是干干净净毫无波澜,似乎只有在望向仇敌的时候,才会生出灼灼的火来。
张知序不由地哑声低笑。
不愧是陈大人,就是比谢兰亭更能想明白,也做得更好。
儿女情长误事,陈大人却是能成大事的。
没关系,理应如此。
他自己再想几日或许就又能想通了。
面前的顾花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从谢兰亭已经说到了陆清容,说这人与自己家的远房亲戚还沾些故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张知序突然问了一句:“你也认识她?”
顾花翎摆手:“我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哪轮得着认识呐,只是两个月前她走投无路,我四叔伯好心给了她一顿饭吃,我看见过一眼,又听下头的人议论了几回。”
顾家也是百年世家,在顾昌寓任宰辅时兴盛了几十年,风头一度与张家齐平,可惜后代子女没什么出息,只是勉强凭着祖荫继续在朝中任职。
其中官位最高的就数顾花翎的四叔伯顾以渐,弘文馆大学士,主掌详正图籍,沿革朝制。此番改科考之制,他的反对声最大,也最是要与陈宝香为难。
张知序不由地多看了顾花翎一眼。
顾花翎做梦都想跟张知序这样的人结交,一看人家对自己笑,登时就来劲了:“我在旁边订了宴,难得今日聊得投缘,张大人要不赏个脸坐下来喝两杯?”
尹逢时想替他挡,他知道凤卿不喜欢应酬。
但出乎意料的是,今儿张凤卿居然自己先点了头:“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我给您专门备一桌,尹大人也去吧?”
“恭敬不如从命。”
“好,快请,快请。”顾花翎乐呵呵地就去张罗了。
尹逢时跟着张知序一起往庭院方向走,连连打量他:“今儿是真闲呐?”
“嗯。”他点头,“大可一醉方休。”
“别,你没人管我可是有人管的,若是戌时末还不回去,我夫人准杀到乐游原来。”尹逢时连连摆手。
张知序诧异地看他一眼:“先前你不是说,成亲是父母之命,你与你夫人并不相熟?”
“是这么说,但毕竟成亲这么久了,再不熟也熟了。”尹逢时挠挠头,又不太自在地抓抓衣摆,“她,她人还挺好的。”
“哦?”
“别不信啊,我每回喝醉回去,她都给我擦脸擦手,还给我做醒酒汤;家里父母她都替我照顾得很好,大事小事也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张知序越听越纳闷:“你说的这不是个上好的管家?”
“什么管家。”尹逢时瞪眼,“她这是心里有我。”
“那你说些管家之外的好处来。”
“……”
尹逢时挠着下巴想了半天:“我夫人会亲手给我做荷包。”
张知序眼皮都不抬:“我腰上这个也是有人亲手做的。”
“那不一样,你这个在香奢楼能买着,我昨儿刚去看过,四百多两。”
“这不更厉害了么,她亲手做的东西能卖四百多两。”张知序斜眼,“你夫人的荷包呢?”
第175章 这个小朋友也有人接
“我夫人的荷包无价,无价你晓得伐!”尹逢时急了。
“好好好,无价。”张知序递了酒盏过去。
尹逢时仰头一饮而尽,犹自不服:“我看陈宝香对谁都挺好的,能救你也能救黎民百姓,能亲手给你做东西,也能亲手给陛下做东西;我夫人就不一样了,她只对我好。”
“去年夏日她娘家分来一颗荔枝,就一颗,当时满堂家人朋友都在,她谁都没看,径直就塞给了我。”
“啧,你知道有多甜吗?”
张知序皮笑肉不笑:“知道,我当时分得了三颗。”
尹逢时白他一眼:“我说的是荔枝吗?我说的是我夫人眼里只有我。”
张知序不想听他说话了。
他抿了一口酒,将头扭到一边去。
尹逢时锲而不舍地端着凳子坐到他另一边:“其实一开始她待我也挺冷淡的,但架不住日久情深,她现在半日不见我就心慌,今日要不是她娘家有事,高低也得跟我一起过来。”
哦,那又怎么样呢。
张知序看向顾花翎:“顾公子这酒不错,尹大人说很是喜欢。”
“是吗?”顾花翎高兴坏了,连忙举着酒壶,“来来来尹大人,方才我还跟人说呢,您是最懂酒的,我这葡萄美酒就得您来品。”
“快尝尝这一杯,与你桌上喝的又不一样了。”
“我也带了酒,请尹大人品鉴。”
众人都凑上去你一杯我一杯地喂。
尹逢时避之不及,边喝边瞪张凤卿,后者施施然坐在旁边,慢悠悠地端杯自饮。
日渐西沉。
桌上的人都喝得东倒西歪,顾花翎更是大着个舌头跟他说了好多顾家的事。
张知序听得很满意,将杯中酒饮尽,正打算再倒,却见有女子风风火火地进了门。
“又喝多了?”下首的公子被扶起来,那女子抱歉地朝上首行了礼,“回去太晚家里会惦记,就先失陪了。”
旁人一阵起哄,那醉酒的公子傻笑着就跟人走了。
过一会儿,家眷接二连三地来接人,骑马的赶车的,下人扶的亲自扶的,都三三两两地离开。
尹逢时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突然也咧嘴拍了拍张知序的肩:“我夫人来了,我也要回家了。”
张知序捏着酒盏,就见他跌跌撞撞地扑向了门口的女子。
那女子谁也没看,只皱眉接住他,嘴里念叨了两句,就将他搀着往外走。
两人都走得摇摇晃晃,背影看起来却莫名让人觉得安稳踏实。
“大人,您也等人吗?”顾花翎问。
收回目光,张知序摇头:“我自己回去,今日多谢款待。”
“哪里哪里,是我招待不周。”顾花翎起身,看看外头,“我让人送您吧,这附近灯不够亮堂。”
“不必了。”
又不是没长腿和眼睛,自己怎么就走不得了呢。
张知序垂眼,双手撑着膝盖慢慢起身。
“叨扰了。”门口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顾花翎循声看去。
有个姑娘伸着脑袋往里头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某一处,似乎轻轻松了口气。
她笑着跨进门来,对自己微微颔首:“交给我吧。”
这位平日里总是一身盔甲神色狠戾的大将军,眼下穿的是寻常的瓷秘长裙,语气和善,动作轻柔。
她双手接住张知序有些摇晃的身子,毫不避讳地撑住他大半的重量。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她似乎有些无奈,还笑了笑。
“我接他回去,今日多谢款待。”她朝自己低声道。
顾花翎眼睛慢慢瞪圆,嘴也一点点张大,一时不知道该先欣喜自己跟陈将军说上话了,还是该惊叹原来传言竟都是真的。
他只能连连点头,再拱手作请。
张知序后知后觉地侧过头看向旁边的人。
水雾散去,熟悉的轮廓一点点清晰。
是陈宝香。
他呼吸都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
陈宝香拍拍他的背,笑道:“总不能真要我背你吧。”
他摇头,站直身子自己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看她。
陈宝香跟着走几步到他身边。
他复又接着走。
四周好像有人在哄笑,她也在笑,但还是很配合地跟着他走,两人就这么走走停停地跨出了门。
“前头路黑,牵着我好不好?”陈宝香轻声问。
张知序盯着她的指尖看了一会儿,小声道:“我看得清。”
“可我看不清呐。”她歪了歪脑袋,“摔着了怎么办?”
他皱眉沉思片刻,然后伸过手来仔细地将她牵好。
眼里涌上笑意,她反扣住他的手指,带着他一起往外走。
乐游原地方大,有草场有河岸,哪怕是夜里也有散落的灯火照着一阵阵喧哗。
张知序迷茫地走了一会儿,哑声问她:“今日不忙么。”
“忙呀,上午练了许久的枪,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下午就又进宫了。从宫里出来还去了一趟吏部,一直忙到现在才有空。”她叹息。
他眉心一皱,扭头就去看附近的食肆。
“别急。”陈宝香捏了捏他的手,“家里备着了,回去就能吃。”
说着,又好笑地打量他,“不是在生我的气?怎么还这么在意我。”
只是生气而已,又不是不喜欢了。
张知序垂着眼想,他也不算是生她的气,只是还没来得及哄自己。
没事,不用管他,总是放一会儿就能自己好的。
夜风拂衣,微凉潮湿。
陈宝香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的情绪。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去跟九泉说一声,今日你回我那儿吧。”
张知序下意识地摇头,他想回去自己待着。
然而跟前这人说的似乎不是询问而是决定,说完也不看他,拽起他就走。
手心里的茧硌得他有点痒,张知序踉跄几步跟上她,嘴都张开了,却还是没能再拒绝一次。
酒意上涌,眼前似乎更迷蒙了一些,脚像踩在棉花上,对四周环境的感知也逐渐模糊。
他依稀觉得自己被扶上了车,又依稀感觉有人靠在自己身边,鼻息间有青草的香气。
莫名地,张知序也感觉到了安稳踏实。
他也是有人来接的。
第176章 将军不识字
酒不是个好东西,喝多了会做乱七八糟的梦。
张知序梦见自己被陈宝香扔在了马车上,又梦见四周都是狼,他抽出长剑劈砍,砍了一夜也没能突出重围。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屋子里安安静静。
“九泉?”
“主人。”九泉推门进来,将帕子拧干递给他,“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张知序几乎是脱口而出想问陈宝香呢。
但冷静想想,又不是夫妻,哪有一睁眼就找人的。
将话咽回去,他平静地洗漱更衣,再如往常一样想坐去桌边。
“嗯?”看着原先摆小桌的地方空着,倒是侧室里多了一方书桌,张知序纳闷了,“这不是我先前住的房间。”
“当然不是。”九泉直乐,“昨儿那酒后劲大,您下车的时候不甚清醒,非要往这边走,陈大人拗不过您,就将主屋让给您,自己去睡了侧堂。”
居然能有这种事?
张知序悔恨不已:“下次我再这样,你直接将我打晕拖走就是,别让她为难。”
九泉挑眉,迟疑地道:“陈大人好像也没怎么为难。”
不但没为难,还在屋子里守了许久才去睡的。
张知序将信将疑。
他将凌乱的被褥叠好,又点燃炉子里的熏香,想把房间恢复整齐干净。
结果收拾着收拾着,他瞥见了她书桌附近的盛况。
大大小小的纸团七零八落地散着,有的扔进了废纸筐,有的滚在地上,墨水也这里一滴那里一抹,凌乱非常。
陈宝香不是不会写字吗,弄这么多纸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