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撑在栏杆上笑眯眯想,自己真是每一段经历都不会白费,在上京装腔作势混贵人圈这么久,没人比她更清楚该怎么满足一个人的虚荣心。
要独特,要尊贵,要别人看着就羡慕。
香奢楼不但有最独特的货物,最捧着客人的侍从,还有一项看起来没用,实则最有用的仪式——
只要在香奢楼当日花销超过一千两,即可在楼顶点燃一盏丈宽丈长的天灯,灯上空白随客人题字。
这天灯是她特意找匠人制成的,很大很夺目,一旦点起来整个上京都能看见,并且从点燃到放飞需要约莫半个时辰,足够旁人议论。
第一个来点天灯的是个纨绔子弟,信手一挥就说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头。
于是当晚,整个上京都知道了有个人叫王有钱,他真的很有钱。
第二个来点的是卖酒的商贾,将自己酒家的名字大大地写在了天灯上。
这个位置不那么好的酒家立马就迎来了乌泱泱的客人,多年积攒的好酒没几日就卖了个精光。
陈宝香满意地看着楼里的客人越来越多。
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名来利往,香奢楼里有名又有利,何愁卖不出东西呢。
不过光靠天灯也不是长久之计。
陈宝香看向门口。
忙了一日的张知序终于下工了,他换了身便服,匆匆从门口跨进来。
这人一来,可比什么名伶文人都厉害,一楼里原本吵吵嚷嚷,一见着他都瞬间噤了声。
他看也未看四周,径直往楼上走。
等他身影消失之后,一楼才有人颤巍巍地问:“那是张知序不成?”
“是他,我在陈家的生辰宴上见过。”
“他怎么上楼去了,楼上还有别的东西?”
“自然是有的。”侍从温柔地凑过来道,“一楼是些普通货物,二三四楼都是珍品。”
众人倒吸一口气。
几百两的东西,还能说是普通货物,那楼上的东西得贵成什么样?
有富商忍不住打听:“张大人都买些什么?”
侍者微微一笑,指向旁边那十几个侍者正在收拾的红木盒。
一些客人连忙凑过去看。
“全是稀罕货。”有人咋舌,指着一块翡翠玉佩问侍者,“这得多少钱?”
侍者说了个数,笑道:“张大人慷慨,一次买够了数,已经能上香奢楼的五楼了。五楼的翡翠都是这样的尖货。”
那翡翠玉佩雕工卓绝,价格却意外地低,拿出去卖可能还得再高个几百两。
富商们恍然,原来张大人才是最会买的,下头的东西虽然贵,但上头的划算啊,只要够格上五楼,这一来二去的,倒也亏不了太多。
并且正因为下头的东西贵,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富之家才没本事跟他们买一样的。
如此一想,瞬间通透。
外头围观的人看着,就见那些个离谱的一百两的木梳、二百两的簪子,居然没一会儿就卖了个精光。
第170章 叶尖的蜻蜓
“就说还是有钱人的钱好赚吧?”陈宝香一边数手里的银票一边笑,“什么酒啊茶啊,都抵不上面子好卖,这铺子一月租金二百八十两,满月还担心我会亏,瞧瞧,赚得盆满钵满。”
张知序站在她旁边,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流转。
“怎么?”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有脏东西?”
“不是,我是在想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厉害的人。”他忍不住感慨,“这么离谱的店,居然也能在你手里风生水起。”
万宝楼从开铺子到起名声,足足用了三十年才拢住那些贵客。而香奢楼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只用了三日。
三日啊,让他来想要用什么法子打响名声,他都没有头绪。
而面前这人,不识字也没做过生意,居然轻轻巧巧地就拿了个开门彩。
“又用这种眼神看我。”陈宝香歪着脑袋笑,“就这么崇敬我?”
“是。”张知序轻轻点头,“甚至想扭身回去宫里,对那些骂你的同僚说一句没长眼的东西。”
怎么会有人看不见陈宝香的好呢,她明明整个人都在熠熠生光。
面前这人被他逗乐了,扶着他的肩笑得前俯后仰。
许是看她笑得太开怀,又许是看她嘴角沾了点没吃完的糖酥,张知序低头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凑过头去。
楼间的笑声戛然而止。
陈宝香有些诧异于这人的动作,但只片刻,她就笑着将他抵在栏杆边上,放肆回压。
张知序这人多思多虑,有时候像只不敢长停叶尖的蜻蜓,故作沉稳只是表象,不安才是他的常态。
可他也总会毫不掩饰地夸她认可她,自己都半截淹在河里的人,还想努力将她往上托一把。
陈宝香自问不是个完全没良心的人,她时常也想馈他同样多的情意。
但是。
陈鸢儿和程槐立的经历告诉她,人是会变的,人的感情也是,今朝缠绵不可分,明日许是就情意消磨不剩分毫。
如果一头扎进去,游得远了回不了岸边该怎么办?
她还有别的事要做,不能死在牢里,也不能淹死在他这里。
唇齿分开,她眼神清澈。
抬眼看过去,张知序眼里情意涌动,却在触及她的目光时变回冷静克制。
她偏还笑眯眯地凑过去问:“甜吗。”
面前这人拿她没有办法,红着耳根嗯了一声,然后朝她伸出手。
“什么?”她不解。
“卿卿。”他道,“明日想戴它去上工。”
陈宝香将他后脑勺按下来就又亲了一口:“这个吗?”
“……”他连脖颈都一起红了,眉间微微皱起,像是想说她无赖,却又无可奈何。
白皙的手指来回捏着袖口,喉结在交叠的衣襟间滑动。
真是秀色可餐。
陈宝香卿卿递给他,笑问:“明日公子可否赏脸去摘星楼一起用饭?”
“明日不行,后日可以。”他道,“族中有人升迁,明日晌午父亲让我去摘星楼吃酒。”
“那就后日。”她豪爽地甩了甩银票。“这回我请。”
张知序骤然失笑。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其实反而会不知道感情到了什么地步,只觉得当下过得不错就行,今日看见你很开心,明日也是。
爱意像弥散在空气里的淡香,无法被抓来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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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是春闱了,你不说帮着各处走动,怎么还净拖后腿。”
摘星楼上,张元初一边走一边板着脸道,“折子不许再往上递了,再递下去祖宗都保不住你。”
“还有东荣府那边,你到底跟谢兰亭有什么仇怨,非参得他丢了官帽?人家侯爷来问我,我还得给人赔笑脸。”
“近来也不回祖宅看看长辈,几个老人家都不高兴了。”
张知序跟在后头踏上摘星楼的台阶,话都应着,但一句也不往心里去。
别家孩子都是十六七岁就生出反骨不服管教,他的反骨来得有点晚,二十年才堪堪长齐。
不过也挺有用,他不会再因为父亲的责难而自责,也不会再让他左右自己的决定。
折子要递,谢兰亭要参,祖宅最近就是没空回。
一脚踏上摘星楼的第十层,迎着外头和煦的春风,他愉悦地吐了口气。
“凤卿终于来了?快坐。”张蕴丰朝他招手。
这是三房那边的祖父,张知序有礼地问安,再跟着入座。
原想随便吃两口就应付过去,谁料没坐一会儿,旁边的空位突然又坐下来几个人。
“张大人,在下礼部苏临允。”来人朝他拱手,“这是小女胜意。”
张知序礼貌颔首,扭头继续尝摘星楼的新菜,这道菜上次没吃过,陈宝香应该会喜欢。
“凤卿。”张元初不高兴地出声,“你不跟苏伯伯多聊两句?”
有什么好聊的,前日才刚在朝堂上吵过架。
张知序放下筷子,转头问张蕴丰:“三祖父最近身体可好?”
张蕴丰看他一眼,长叹一声:“你又不是不知我底下那几个晚辈的德性,身体好有什么用?福气不好,不像苏大人,前些日子听说大女儿生了个龙凤胎?”
苏临允笑道:“运气不错,一家子都平安。”
张蕴丰满脸羡慕,又看向苏胜意:“这是你的小女儿吧?瞧着年纪挺小。”
“过完年也已经十七了,不小了。”
“比我这孙儿是小几岁,但瞧着倒也登对,不知可许了人家?”
“……”张知序后知后觉地抬起眼。
如果没记错,他上次才与父亲说过近年没有成婚的打算,父亲当时也应了,说先立业再成家。
结果怎么的,二话不说直接相看?
“张大人。”苏胜意似乎被他的脸色吓到了,小心翼翼地道,“难得有机会见您,我有几句诗想请教。”
扫了桌上众人一眼,张知序得体地起身:“苏姑娘,借一步说话。”
苏胜意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跟着他走去露台之外。
今日的摘星楼很是热闹,各处厢房席面都有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不绝于耳。
苏胜意脸红得厉害,小声喃喃:“大人写的《树论》小女拜读了十遍也不止,今日能得见大人,小女十分欣喜。”
四周很吵,所以她才壮着胆子开了口,其实没指望张知序能听见。
但不知怎么的,她一说话,四周突然就安静了一瞬。
于是这话脆生生地就朝张知序飘了过去。
苏胜意吓得捂住了嘴,不安地看着他。
张知序平静听完,有礼地颔首:“浮词浅句,不值抬爱。”
他在栏杆边站定,目光落在她的头上。
“请恕张某冒昧,姑娘的簪子样式不俗,张某也想买一支送心上人,不知姑娘可否告知铺面所在?”
第171章 师者
摘星楼上觥筹交错。
席间的长辈们一边谈笑一边不住地往露台的方向看,却见苏胜意含羞带怯地出去,一脸愠怒地就回来了。
她坐下就小声对自己的父亲道:“不是说张大人没有心上人吗,爹你骗我?”
苏临允脸上有些挂不住,含糊地道:“没听说有啊。”
“那我方才该带您一起去听听才是。”苏胜意直摇头,“做媒做到有主的人身上也太失礼了。”
苏临允噎住,看向对面的张元初,后者脸色不太好看,皱眉瞥向露台。
张知序正慢条斯理地拿着小抄记店铺名。
那簪子上头的彩珠花里胡哨的,他觉得一般,但料陈宝香一定会喜欢。
也不是要巴巴赶着给她送礼物,但毕竟人家都送他腰饰了,还礼是应该的。
苏家这位姑娘还挺好说话,不但告知了他店铺,还说了地址,他一笔一画地记好,收拢纸条就打算从侧梯下楼。
结果眼皮一抬,他看见了隔壁露台上的人。
岑悬月和赵怀珠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站那儿很久了。
张知序心里一沉,顺着她们就往后看。
陈宝香站在两人身后,手里捏着一块已经冷了的饼。
她低头打量了一下那饼里的馅,慢慢咬了一口,才又抬起头来看他,扬唇一笑:“还真让我猜中了,张家的宴就在这一层。”
“……”张知序心里一沉。
先前裴如珩跟岑悬月凑一块儿,陈宝香心里什么感受他是清清楚楚,这人压根不会给人解释的机会,谁让她不舒服她就会直接放弃谁。
看看门口那边刚回去的苏胜意,再看看里头那显然目的不纯的宴席。
张知序连楼梯都不走了,径直攀着栏杆就翻身落去隔壁露台。
“小心些。”她啧了一声,上下打量他,“急什么。”
“我来之前不知道是这场面。”他飞快解释,“已经跟人说清楚了,下回我不会再上他们的当。”
“他们想看别的姑娘合不合你眼缘?”
“合不了。”他直皱眉,“我又不是非得成亲才能活下去。”
陈宝香被他逗笑了。
她将他散落的一丝墨发拢回发冠里,又拍了拍他的肩,神情轻松:“行了,继续去吃宴吧,我们这儿也还没吃完呢。”
张知序缓缓冷静了下来。
他盯着她看,似乎想从她眼里找到些情绪。
没有,陈宝香坦荡地与他回视,寻常得像是两人只是在街上偶遇,无波无澜,无关紧要。
好像压根不在意他跟谁在一起,在做什么。
“嗯。”张知序垂下眼皮,“那你们先吃,我走了。”
“张大人。”赵怀珠欲言又止。
陈宝香挡住她,笑眯眯地朝他挥手:“晚些时候再见。”
“好。”
两人平静地告别,陈宝香目送张知序从她这边下了侧梯,身影转瞬就消失在视线之外。
“师妹,你这……”
“我挺好。”陈宝香伸手捂住她的嘴,“难得高兴,咱们一直站这儿像什么话,回去发钱去。”
香奢楼已经赚了些钱,按理说刚开张,这钱得留着后头铺货周转。
但马上就是春闱了,今年的科举并没有改制,薛蘅玉林满月等人都得像往常一样去走门路。
陈宝香特意在摘星楼请客,以玩酒筹的方式给她们每人都塞了点钱。
林满月不蠢,拿着银子就反应过来了,想还给她。
“拿着吧。”陈宝香撑着下巴笑,“我这个当人老师的,一教不了你们习字,二写不了推举信,前路坎坷,你们得自己去走。”
薛蘅玉神色万分复杂:“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们……跟其他人一样去送礼吗?”
“是。”陈宝香坦荡点头。
席间突然安静下来,几十个门生突然都齐刷刷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陈宝香扫了她们一圈,笑道:“是不是想说我不该这样,你们真送礼了就跟那些歪门邪道的人没什么两样?”
薛蘅玉点头,甚至有点失望:“老师,您当初收我们只每人取一枚果子,我还当您分外清廉,远比那些人好,结果今日……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拜您。”
“是啊。”其余人纷纷叹息。
岑悬月皱眉就想说话,被陈宝香抬袖拦住。
陈宝香笑眯眯地问:“今年若没有拜在我门下,你们会如何?”
“自然是不去科考,再等一年。”
“那若明年科考之制也是如此呢,后年也不改呢?”
林满月深深皱眉,思虑一圈之后,无可奈何地道:“那就只能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