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李惟七【完结】
时间:2024-10-16 17:17:41

  滚滚只觉得眼眶发胀,耳边风在嘶吼,胸口某个地方那么冷,又那么烫,几乎要燃烧起来,他冲上前:“不准伤害我妈妈!”
  “就凭你?”书策露出不屑的神色。他朝后一挥爪,“上!”
  滚滚大吼一声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爪子拉住了后颈。
  “你怎么会这么好骗?”
  那个声音顿时让滚滚僵立在原地。他缓缓扭过头,看到了墨染的脸。
  墨染甚至连看也没有看滚滚一眼,就将他随手扔到一旁,迳自朝前走去。也许是他眼瞳中青色的元神太过可怕,滚族们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原来是你!”书策的脸色也变了。
  “是我。”墨染睥睨着他,“是我夺取了宝物。”
  “不会的……”滚滚爬起来,惊骇地伸手去拉他:“墨染——”
  墨染不耐烦地挥开他的爪子:“我只不过是在利用你!只不过是把你当炮灰而已!像你元神这么低级又这么蠢的妖怪,能做什么?”
  滚滚呆呆地看着墨染,膝盖跌疼了,心中有个地方更疼,不是这样的……就在不久前,他还和墨染一起坐在树下吃梨,墨染看着他的眼神虽然漫不经心,却那么温暖。
  此刻却只剩下冰冷和陌生,暴戾和杀气。
  青色的光芒从墨染身上散出来,世界都沉浸在诡异可怕的光华中。
  四
  “喂!”裴探花朝滚滚眼前挥了两下手,“在想什么?”
  滚滚这才回过神来,黑眼圈里的小眼神还有点茫然:“好多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你和别人约了在寺庙见面?”裴探花若有所思,“可是天下的寺庙何其多,你们约在哪一座?”
  “我也不记得了。”滚滚抱着梨,可怜巴巴地说,“这些年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这梨有点儿涩。”滚滚认真地说。
  裴探花无语地扶额,随即潇洒地从树上一跃而下,“乌云大人,今天我约了人要练剑,等我有空的时候再来和你一起吃梨啦!”
  年少轻狂,最容易忘记的约定就是“等我有空”和“回头”。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少年把这随口的吃货之约忘了。秋天还没有过完,裴探花就离开长安,去了陇右战场。
  而滚滚仍然在不停地找寻。
  他去了长安,又去过许许多多的城池,许多不同的寺庙,但都没有他要去赴约的那一座。
  没有关系罢,反正他的时间很长,不像人类短暂如同蜉蝣的生命。在他的旅途中,有些寺庙和宫殿已经倒塌,碎为瓦砾,沦为尘土,又有新的楼阁建造起来,在烟雨中伫立如画。
  不断有新奇的东西在旅途中等他,有的很危险,有的很有趣。但最惊喜的,莫过于遇到当年的故人。
  二十年后,他和裴探花在险峭的山路上,竟然再次相遇。
  对寿命有几万年的滚族来说,二十年只是很短的时间而已,而当年的少年郎,容貌竟然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样俊美潇洒的模样,侧脸比得过雪中桃花,眼睛比星辰还要坦荡明亮。
  说好的物是人非的凄凉节奏呢?
  滚滚大喜,深情地咧开一口森森白牙,丝毫不觉得自己打招呼的方式突兀,瓮声瓮气地趴在石头上朝下面喊:“裴探花!”
  “……”当年的探花郎嘴角抽搐了几下,和身边的青衣人对视一眼,“现在的妖怪都流行卖萌吗?”
  “我不是妖怪,我是滚滚啊。”对方深情地看着他,“裴探花,你不记得我了?”
  看着那仿佛被打青的乌黑的眼圈,裴昀终于想了起来,那个“你”“梨”不分的蠢妖怪!
  “你是那团要吃我的乌云?”
  滚滚高兴地说:“就是我!”
  这些年来在裴探花身上发生了什么,滚滚不知道。仔细看去,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被他明亮的笑容所隐藏。无论怎样,他还是那样没节操,话痨地对着身边的青衣人啰嗦:“啊啊叶校尉别走这么快,我还带着一头熊……”
  是的,滚滚跟着他们上路了。
  反正也是旅行,他们也要去找东西,干脆一起上路。
  滚滚也曾经徒劳地尝试解释“我不是熊”,裴探花便恍然大悟:“对,你不是熊,你是有黑眼圈的乌云……”可怜的滚滚只能羞耻地捂住脸——滚族是世间稀有的族类,被叫做乌云太丢人了,还不如叫熊呢!
  跟在裴昀身边的青衣人被他唤做“叶校尉”,年轻人长得真不错,剑眉星目,气质出众,只是冷冰冰的气场没那么好亲近。叶校尉随身带着金叶子,土豪得不要不要的,肩上还停着一只样子古怪的大鸟,不知道为什么,滚滚莫名地有点怕那只鸟。
  大鸟却毫不见外,自来熟地欺负滚滚:“你,去找红薯!”
  滚滚于是滚去找红薯。荒山野岭的要找红薯,比在一群皮松肉垮的老翁中挑个美男子还难,于是可怜的滚滚常常空手而归,被大鸟用翅膀打得鼻青脸肿。
  这只大鸟说自己的名字叫“大王”,是一只凤凰。
  听到凤凰这个词的时候,滚滚有一瞬间的疑惑,仿佛有什么记忆被触动,他是在哪里见过凤凰吗?
  不过,就算见过,也没有这么丑的吧。丑到这个样子,也算是令人过目不忘了。
  ——这话滚滚当然不敢说出来,他可不想再挨一顿胖揍。
  况且大王虽然嚣张,但神色冷峻不苟言笑的校尉却对她宝贝得不得了。校尉的眼睛似乎不太好,时常会看不清东西,其实每次裴探花吵着别走那么快,嚷嚷着要住客栈休息,催促着要找树荫乘凉,都是看到校尉脸上的汗水,看到校尉不经意皱起的眉头,才话痨的。
  滚滚算是看出来了,裴探花这家伙看上去不靠谱,其实照顾人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滚滚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得罪大鸟就是得罪校尉,得罪校尉就是得罪裴探花……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唉,他也大妖怪有大量,让这丑鸟几分。
  结果,还是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时候。
  这天清晨,大王心血来潮地说:“我们去江南吧!”
  江南离中原有千里之遥,滚滚又不像大王有翅膀能飞,身边两个人类更是只能靠一双腿。
  谁知道校尉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便冷冷地说:“好。”
  滚滚在心里哀嚎,现在世道不太平,路很难走的啊!这位年轻人我看你气色不好恐怕经不起长途奔波,要是半路突然昏过去别让我背你啊,要是突然死翘翘了别让我埋你啊,我的爪子挖不动土呜呜……
  等等我!
  五
  在滚滚的哀嚎声中,一行人还是来到了江南。
  战火还没有燃烧到江南,小桥流水精致,月下有青碧的荷塘,比起满目疮痍的中原简直是另一番光景。
  几人在姑苏城外找了间破庙过夜,滚滚不甘心地问:“叶校尉,你有那么多的金叶子,我们怎么不去住店?”
  叶校尉向来没有废话,回答清冷简洁:“因为你。”
  裴探花凑过头来,认真地补刀:“乌云大人,别忘了在上一个地方,我们投宿了十几家客栈,都被赶了出来。”
  “……”自取其辱的滚滚不由得羞愤地捂住脸——他们去住客栈,为什么那些掌柜的都像见了鬼一样地说“不做生意”?是因为你们两个年轻人长得太英俊了吗?要么就是因为那只鸟太丑,一定是……反正,反正和我这么可爱这么萌的滚滚没关系!
  顶着黑眼圈的大妖怪委屈地耷拉着小耳朵,跟在两人身后。
  “咯吱”一声轻响,陈旧的木门打开了。
  裴探花一抬手,掸掉门扉上的蜘蛛网,里面的屋梁、香台都积了灰,说不出的荒凉。
  “这是什么鬼地方——”裴探花掩住鼻子掸灰,“怎么有股烂掉的梨的味道?”
  滚滚也闻到了。
  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烂梨的味道。他很喜欢吃梨,所以对梨的味道再熟悉不过,如果遇到下雨天,梨被雨水打落在地上,又没有人及时捡起来吃掉,时间长了,就会腐烂成这样的味道。
  “咦?”裴探花拍了拍手上的灰,四处转了转:“好像真的有人住过。”
  不知道为什么,滚滚的心头有种奇异的感觉,住在这里的人,也喜欢吃梨吗?
  几人在破庙里安顿下来,夜里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屋瓦上蜿蜒流下来,就像一条河流在梦中淌过。滚滚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
  怀里有什么东西湿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羽毛,这些年来他一直带在身上的羽毛,他知道这羽毛对自己很重要,却忘了是谁给他的。
  那样生机勃勃的颜色,在黑夜里也那么美,犹如春天的精魂凝聚在这片羽毛上。
  凝神看着羽毛,后脑勺上突然一痛,滚滚忍不住叫出声:“啊!”
  他回过头,发现凤凰大王怒目瞪视着他,边用鸟喙啄他边追着他打:“我靠!找了这么久的羽毛,原来在你身上!”
  什么?
  被欺负惯了的滚滚捂着头逃窜:“什么状况?大王你说清楚,这是我的羽毛……”
  “你一头熊,敢说自己有羽毛!”大王勃然大怒,“你当我是好骗的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这是别人给我的……”
  破庙里一阵鸡飞狗跳,裴探花和叶校尉也被吵醒了。叶校尉的脸色不太好,额头上渗着冷汗,裴探花扶住他,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笨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这下,大王和滚滚都安静下来,大王甚至惊恐地竖起头顶的羽毛。
  “谁在那里?”裴探花站起身来。
  黑暗中迟疑地走出来一个佝偻的影子,竟然是一只和滚滚相似的妖怪,眼圈也像被打青了一样滑稽。这只滚族看上去已经很老,身上的白毛几乎成了黄色,短腿行动也很迟缓,像是很久没有离开过这里。
  看到滚滚,那妖怪一下子呆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滚滚,真的是你?你来啦?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滚滚愣在原地,如同被石化,他嗓子发痛,艰难地喊出来:“妈……妈?”
  是妈妈。
  想不到几百年的流浪之后,竟然能再次相见。两头滚族拥抱在一起,眼泪一下子从滚滚眼睛里涌了出来,他喜极而泣:“妈妈!”
  几百年了……滚滚找寻了几百年,就算背井离乡满面尘灰,他也一直抱着希望。
  “还好,我在这里等了二十年……”滚滚妈妈又哭又笑,将一个破旧的竹篓拖出来,里面的梨全都烂得流水发黑。她抹着眼泪,眼里涌起慌乱的歉意:“现在我的法术越来越弱,不过二十年而已,梨都烂了。”
  她确实老了,走不动了,除了等待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但滚滚只是抱着她,拼命摇头,眼泪濡湿了她脏兮兮的皮毛。
  旁边的裴探花眼底神色温暖,似乎很不适应这样深情重逢的场景,不合时宜地吐槽:“咳咳,才二十年‘而已’?要是没法术罩着,早就烂得连核都不剩了……”
  “人类朝生暮死,当然不能和妖与神相比。”凤凰大王得意地拍了拍翅膀,歪着头又想了想,“不过——人类并不会把梨放着,而是会去栽种新的梨树,然后每年秋天都结出不同的果实。”她侧过头:“叶哥哥,你说是不是?”
  叶校尉和裴探花对视一眼,勾了勾嘴角。
  人类很了不起,看上去很弱小,却能一代代地生存下来,创造奇迹。
  树木总会长出新芽,土地总会泛起金色麦浪,田野里总有春枝摇曳,野草生长。
  天亮时,雨停了,清晨的阳光照进来,让破庙也有了生气。
  “快把羽毛还给我!”大王一睡醒,就气势汹汹地去追打滚滚。
  满地灰尘都被她的翅膀拍起来了,滚滚四处躲藏,委屈地护住羽毛不肯给:“这是我的!”
  凤凰大王一口咬定这就是她的羽毛,可滚滚也一口咬定,这是别人送给他的羽毛。
  见怪不怪的裴探花和叶校尉各干各的,没有理他们,倒是滚滚妈妈浑浊的眼里满是喜悦和欣慰:“想不到……滚滚能交到这么有活力的朋友。”
  有活力的大王徒劳地追了一上午也没追回羽毛,赌气地蹲在窗台上生闷气。
  “琳琅。”校尉叫了她一声。
  不理。
  “大王,你有没有想过,”裴探花似笑非笑地站在窗下的阳光中,双臂环胸,“之前的羽毛都与你有所感应,但这次羽毛近在咫尺,为何这么长的时间,你却没有发现?甚至,如今羽毛就在你眼前,它却没有回到你身边?”
  大王这才扭过头来,神色有点发愣。
  很奇怪呢。
  “也许,这真的不是你的羽毛。”
  “不会啊……”大王有点困惑地转动着眼珠,“这真的是我的羽毛。”
  校尉拿着两个烤红薯走了过来。
  大王欢叫一声扑到他怀里,抱着红薯抬头问校尉:“这真的是我的羽毛!叶哥哥,你信不信我?”
  “信。”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无条件地满足;无论她怎样胡闹,他都无条件地纵容。
  “我迟早要把羽毛抢回来!”大王高兴地在校尉的颈窝处蹭了蹭,中气十足地宣布。可是等她吃完红薯,准备再战去抢羽毛时,却发现滚滚不见了。
  “咦……滚滚去哪里了?”
  滚滚正坐在台阶上发呆。
  黑白相间的滚圆的背影,甚至有点文艺的落寞。滚滚看了看掌心青色的羽毛,又抬头看向蓝色的天空,一缕凉风悄然灌进颈脖。几百年的找寻终于尘埃落定,他应该心满意足才对,但为何心底某个地方仍然微微疼痛,空荡荡的?
  “滚滚,在想什么?”滚滚妈妈抱着竹子出现在他身后。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妈妈,当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滚滚扭过头,终于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妈妈一怔,神色有些奇怪:“你……不记得了?”
  滚滚摇了摇头。
  “跟我来。”妈妈带着滚滚来到不远处的河边,清澈的河水倒影着岸边的树,以及他们黑白相间的身影。
  河水中有一条破旧的小船,在微风中轻轻摆荡。
  蓦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让人想哭。最懦弱的逃避就是遗忘,他的心里还留着疤,但疤痕已经变得坚硬,渐渐消失掉原来的模样,无奈得有一点儿可耻。
  而滚滚突然意识到,曾经那青色的羽毛那么明亮,有着照亮整座山峦的光芒。
  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谁的手中?
  滚滚跳到船上,木头咯吱作响,空空的位子上只有风吹过。
  “你来啦。”
  “想要做朋友就坐下一起吃啊。”
  ……
  模糊的声音像是浓雾里的山峦,在头脑中若隐若现。眼泪不知为何突然就从滚滚脸上落了下来,将黑白的皮毛打湿得一塌糊涂,他嘶声说:“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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