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宋枳发了狠,在校场上拼命演练,在战场上拼死搏杀,他性情凶悍,有仇必报,渐渐地曾经奚落他的人都不来了——谁也不愿意为了几句话的便宜,就被打落满嘴的门牙。他悍勇不怕死,立下了几次“跳荡功”[1],成了执旗副队头,虽然仍然因为流民身份升迁得比别人慢,但毕竟渐渐过得像个人样了。
秋天又至,雁门关的橘子树也挂了果,士兵们都去抢着摘,宋枳还是不爱说话,等人少的时候他独自爬上树,摘了一个橘子。
夜里,他把那只橘子放在掌心,翻来覆去地揉软,心似乎也被揉软了。最后他没有吃,把这个橘子放在床头。
当初给他橘子的少年,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
萍水相逢,早已天涯了无音讯。不相见才是最好的,这地狱一样的战场,如果有得选,谁不愿意离开?
有时候,不是不怕死,只是别无选择而已。
第二年夏天来时,宋枳在行军中受了伤,没有及时医治,伤口化脓生出恶疮,发出阵阵浓臭,甚至有苍蝇在伤口上觅食。每当他想要小憩片刻时,不是被恶疮痛醒,就是被苍蝇的嗡嗡声吵醒。
之前去军医那里看过,也给开了几贴药,但丝毫不见好。军中的药是有限的,不可能全给一个低阶队头,军医也摇着头说,只能靠自己了。
宋枳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开始时而浑身发热,像是火炉里滚烫烧红的剑;时而又阵阵发冷,像是在寒冬腊月被爹殴打,独自蜷缩在墙角的无数个不眠夜。
在死亡离他近在咫尺时,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临死前的幻觉……
眼前出现了那个给他橘子的少年。
少年已经长大了很多,一身英气夺目的明光铠,头戴银色盔甲,清秀的面孔也被风沙雕琢出了棱角,青涩的神情变得坚毅,不变的是那温和如鹿的眼睛。
“他怎么了?”少年问身边的人,显然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殿下,他这是伤口发了恶疮,只怕是治不好了……”旁边的军官赶紧上前,摇头叹息,“若是有户籍的良民,到时把他的尸体送回老家,赏赐些财帛,抚慰他的家人罢。”
“人还没死。”少年皱眉蹲下来。可是宋枳不愿意看见他,将头扭过去,苍蝇又循着腐臭在他伤口上飞,他不想让那少年看到他的脸。
“殿下!”旁边的人大惊失色。将领们也冲了过来阻止:“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少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惊慌,将宋枳的裤腿卷起,清凉而稳定的手落在他的小腿上,为他清理满是脓血的伤口。
旁边的侍卫都悄悄捂住了鼻子,少年却似乎毫不在意,清理完伤口,然后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膏药抹在他的腿上,站起身,把剩下的膏药递给将领:“这是我从长安带来的伤药,或许有些效果,让军医按方子配一些发给将士们——还有,让军医再来看看他。”
“是!殿下仁厚。”
原来,少年竟是广平王李俶。
死里逃生之后,宋枳没有再见过李俶,但也许否极泰来,他的运气渐渐变得好了起来。雁门郡原先的守将被朝廷调走,曾经在河西作战的老将贺含元驻守雁门关。贺将军治军严格,无论出身来历,对所有士兵一视同仁。勇猛不怕死的宋枳靠着军功一路从队头升迁,成为贺将军的副将。在贺将军麾下,他还识了字,读了兵书。
再后来,安史之乱爆发了。
山河风雨飘摇,河东郡县大多投降。贺将军拼死守卫孤城,带领将士们打退了史思明的几次进攻,但唐军也损失惨重。
从开战以来,宋枳便将沙子堆在粮仓,上面铺一层薄米,用以稳定军心。
到第十四日的时候,最后一斛米用尽了。
那一晚,浑身浴血的贺将军把宋枳叫到跟前,给了他一把剑。
“这是白玉剑,当年天子命我守卫雁门关,赐给我这把剑,我固然不怕死,但不能让全城百姓殉葬。你用这把剑割下我的头颅,去向史思明投降吧!”老将军声如洪钟,昂首站立。
宋枳浑身一震。
“粮草尽绝,兵临城下,外无援兵,”贺将军白发苍苍,神色悲怆,却没有一丝惧容,“这是保全百姓唯一的办法。”
“我不能这样做。”宋枳双目赤红,扭过头去。
安禄山每每攻陷城池之后凶残屠城,血流漂橹,千里无人烟。宋枳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想让代州百姓被屠杀,就只能胜,或者投降。
“有个自称杜掌柜的商人来找过我,要买这把剑,被我赶走了。”贺将军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手中染血之剑,“如今看来,他只怕早就知晓城中粮草之困。你杀了我之后,把剑拿去卖掉,在茶马交易的集市上应该可以卖一个好价钱。然后,再派人用换来的银钱到江淮去采购粮草,再图收复河东。”
乱世烽火,名剑蒙尘。
宋枳用颤抖的手接过剑,朴拙的铁剑,仿佛重于千斤……这些年来朝中人心离散,边关乱象渐生,安禄山和史思明谋反固然是早有野心,可这一切乱象的幕后,也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波助澜。
那力量叫利益。
边陲军人有自己的利益,他们可以不再听命于朝廷;文官们有自己的利益,他们急于自保;商人们有自己的利益,他们追逐更高的回报。
这些看似琐碎的欲望,就像尘埃不起眼,可是,又仿佛就是世界本身,可以将最强大的英雄击倒。
河山千疮百孔,总有孤勇的热血,总有执着的殉道者。
贺将军仰天大笑:“难为你了。”
终于,宋枳闭上眼睛,挥剑斩下,鲜血飞溅……
人人唾骂他是见利忘义的叛徒,人人鄙夷他是见风使舵的小人。拱手献上城池与贺将军的人头,让宋枳赢得了叛军的信任。他随后被安禄山封为镇远大将军,驻守雁门关。
大军出征的前一夜,宋枳在营帐里写书法。
来自江淮的粮草已经于日前秘密抵达,雁门铁骑中的心腹将领知晓实情,前来与宋枳商议,却见他悬腕提笔,正挥毫写字。
将领上前一看,那竟是一首诗。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枝。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我很喜欢张丞相这首诗。”宋枳头也不抬地说,“很多人说我的名字取得不好,叫枳,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
宋枳搁下笔,负手而立。
这么多年来,不管经历怎样的绝望,橘子的香气与少年掌心的阳光,好像始终照在他身上。于是,他舍不得让命运把自己切割得支离破碎,舍不得让黑暗把自己吞噬得面目全非。
橘生淮南淮北,自有岁寒之心。
环境固然会使一个人变化,困境固然会使许多人屈从。但仍然有人无论生于肥沃的土壤,还是贫瘠的沙漠,仍然坚守内心,并不随波逐流。
“在最险恶的环境中成长起来,血也可以很热。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哪怕再冷,只要有一点微光,就会奋不顾身。”
九
李俶醒来的时候,看到远山微微的余光。
似乎有个浑身浴血的军人站在他面前,分辨不出年龄,目光冷酷,盯着他的神色也很古怪。
李俶实在太过虚弱疲惫,动了动唇想要水喝,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很快又失去了知觉。
半昏迷中似乎有人在给他喂水,浑身时而滚烫如火烧,时而冰冷如坠雪地,意识沉沉浮浮。直到第二日清晨,高热退了下去,李俶才真正清醒过来。
眼前还是那个人。
对方的脸孔仍然冷酷,但眼神没有那么可怕了。他这才想起昏迷前的情形……当时在背后用剑偷袭他的,就是这个人。
那剑气太强了,悍勇如劈山填海的意志,隔着漫天飞沙也能感觉到透骨的杀机。哪怕是此刻,对方的气场仍然凛冽。
旁边有满身鲜血的士兵匆匆赶来:“宋……宋将军,西面被攻开了缺口!”
李俶浑身一震。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叛将宋枳。只听宋枳冷笑:“擒贼擒王,我们怕什么?”
他对士兵吩咐几句,随即大步走到李俶面前,俯下身来,猛地一把将李俶的衣襟扯开!
李俶脸色惨白,本能地要拔剑,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抬起手臂……
愤怒与绝望之中,肩头却突然一热,麻木的肩膀随即传来微微的刺痛。只见宋枳竟俯身在吮吸自己肩上的伤口,吐出一口血,再吮吸,再吐出,直到吸出的血变成鲜红色。
“殿下,枪口有毒,才会令你昏迷。”宋枳抹掉嘴唇边的血,他的眼神带着生疏而生硬的温柔,像是冷硬的石头上开出了花来。
李俶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殿下,”宋枳双手托着剑,单膝跪了下来,如同巍峨山峦俯首:“曾经有人问我,帝王的黄金台,朋友的白玉剑,我选哪一样?
“你,就是我的选择。”
从始至终,我的选择都只有一样,那就是你。
我手中的剑是为你,心中的战意也是为你,生为你征战沙场,死为你魂守故土。
四野疾风吹过,草木猎猎如旗。
“……”如同电光火石在李俶头脑中闪过,他什么都明白了:“昨天,你是来救我的?”
当山石凶险滚落,几杆淬毒的长枪同时朝他袭来时,身后那一剑,不是偷袭,而是前来相救的!
“殿下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宋枳望着对方的眼睛,“军中的士兵那样多,殿下或许已经不记得我了。”
李俶的确不记得了。
宋枳生得冷酷威武,更强的是他的气场,钢浇铁铸,山岳难撼:“擒贼擒王,昨日我们已经生擒叛将高秀岩。”
李俶按着肩膀上的伤口吃力地站起来,只见群山之间旌旗绵延,唐军数万将士严阵列于山谷中。而远处传来攻城的号角,郭子仪的部队已经对雁门郡发起了总攻!
“宋将军,残余叛军已经溃散!”士兵驰马来报!
“好!随我来!”宋枳翻身上马,那一瞬间他回头望向李俶,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他释然一笑,扬鞭大喝:“将士们,还我大好河山,就在今日!”
十
自安史之乱以来,这是唐军打的第一场大胜仗。
唐军重夺雁门关,收复河东,三军振奋。秋风凛冽如刀,吹在人身上却没有那么冷了。
大军入城时,天空晴朗如洗,士兵们的脸上也都被阳光照得明亮兴奋。不知道为什么,李俶却有一缕不安的感觉。
统率大军的宋枳脊背微弯,马速慢得有些不正常,李俶策马到他身边,关切地问:“宋将军怎么了?”宋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身形却猛地一晃,突然毫无预兆地栽下马背!
“宋将军——!”
“宋将军!”
……
杜清昼的第四件东西,是一种叫“寒色散”的剧毒。
任何人只需服用一次,就会被药性控制,除非在三日内重复服用,便会受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全身冰寒而死。在茶马交易的集市,杜清昼以天价将“寒色散”卖给了史思明。
当初宋枳来降,史思明并未真正信任他,而是很快派心腹送来“寒色散”,用以彻底控制宋枳——就像他对其他的唐朝降将一样。这,才是杜清昼笃定宋枳会听命的筹码。
如今寒色散剧毒发作,无药可解,宋枳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但他嘴角带笑,并无遗憾。倾斜的天地,白晃晃的日光,年轻皇子错愕的脸庞,这应该是自己在人世间看到的最后景象了吧……
在宋枳渐渐涣散的瞳孔中,恍惚看到熟悉的士兵们悲痛惊慌的脸,看到李俶的面孔渐渐变得模糊,似乎拼命喊着什么。
……手臂无力地垂落了下去,宋枳停止了呼吸。
“宋将军——!”李俶紧紧抱住宋枳冰冷的身体,突然意识到,出征时宋枳回头望了他一眼,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
那一眼,就是诀别。
一局棋已经收官,一场战役已经打完,在这惨烈的战斗中,宋枳才是执棋的人,他亲手将自己设为了一颗弃子。
十一
“不可能……”
冷汗从杜清昼的额头上流下来,他猛地撑住棋枰,几颗黑白子猝然滚落下去。
裴昀将散落的棋子捡起来,在棋盘上一颗颗重新放好,身影就像阳光下的雪山,那样孤独而磊落。
“我的确有近乎盲目的自信,但,我相信的不是交易本身,而是‘人’。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可那些战火中流离的母亲,会将最后一口食物给自己的孩子;那些守城的士兵,会坚持到城破的最后一刻。你说得对,利益就像尘埃,它是世界本身,但世界除了尘埃,还有阳光。
“宋枳并不是什么小人,他是大唐的军人。”裴昀淡淡地说:“军人应该死于战场,不该死于毒杀。”
杜清昼猛地抬起头,不知何时,对面的少女早已不见了,而窗外浮云聚散,五彩凤凰已穿过崇山峻岭。
“殿下,宋将军已经去了……”
郭子仪几人试图把李俶扶起来,但年轻的皇子紧紧抱着冰冷的身体,热泪滚落,不肯松手。朦胧泪眼中,有士兵飞奔来报:“有……有个小姑娘让把这个东西交给殿下!”
李俶的手微微发抖,比夺回城池更强的震撼瞬间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接过士兵手中的瓷瓶,毫不迟疑地打开,颤抖地对着宋枳的嘴滴了进去。
在将士们错愕而疑惑的目光中,李俶俯身把头贴到宋枳的胸膛上,良久,他颤抖地抬头:“……有心跳了。”
瓷瓶中盛放的是龙涎。
龙的力量是“净化”,龙涎可解世间百毒,寒色散也不例外。
不等众人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鸟鸣。
刹那间,万千将士的佩剑在鞘中发出清越龙吟!像是在回应某种力量。一缕橘色的光芒骤然从远山升起,仿佛晨曦回归天空……盛大的光芒化为大鸟华美的羽毛,弥漫为天地间温暖的秋意。
李俶震惊地望向鸟影的方向,旁边的士兵激动地说:“殿下!你看那只鸟!”这一刻,李俶也发现了,那是当初给他衔来匣子的那只大鸟!
“是那只大信鸽?”李俶怔怔地说。
“……”旁边的士兵顿时被呛了一下,侧过头来,“殿下确定那是信鸽?”
在李俶不解询问的目光中,士兵兴奋地大喊:“殿下,你看到它羽毛的颜色了吗?”
李俶笑了笑:“我看不见颜色。”
士兵回过头来,愣了一下。
年轻皇子的笑容那样温和,眼眸那样清澈,实在让人看不出……他的眼睛有缺陷,看不见任何颜色,世界在他眼中,都是一径的灰。
面对士兵眼中的慌乱和歉意,李俶摇了摇头,他并不介意眼睛的缺陷被提及,神色温暖如常:“我虽然看不见颜色,但我可以看见人们脸上的笑容。”
将士们的、百姓们的,甚至胡人们的……李俶都能看见,他很喜欢他们的笑容。夜里听到笛声,他知道士兵们在思念故乡;王妃被困在洛阳,他也很想她。如今被推到风口浪尖,支撑他浴血走下来的,也许是家国天下的责任,也许,是回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