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李惟七【完结】
时间:2024-10-16 17:17:41

  李俶的目光落在远山之上,比阳光更淡,比风更暖,却有种力量。
  一个时代被战乱从巅峰拉进了谷底,帝都崩塌,河山破碎。但还有一些坚持的力量,在谷底重新生长出来。
  三军沸腾,将士们欢呼:“那是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凤凰啊!”
  “是凤凰!”
  ——乱世之中,所有人都在寻觅的凤凰!
  或许,终有一天,乱世会结束,太平将重临。
  十二
  “我跟你们说,那天你们没有看到,那些人类有多崇拜我!”琳琅得意洋洋地吹嘘,开心地炫耀新得到的羽毛。锦缎般的光彩在她身后绵延跳跃,如同群山的影子在天地间铺展。
  他们已踏上了新的旅途。
  那局棋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的结果,是杜掌柜将白玉剑拱手奉上。而第七枚凤羽,就镶嵌在剑上。
  ——橘色的羽毛,力量是忠诚。
  万千军人对故土与家国的忠诚,舍命相护,生死坚守。
  裴昀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目光悠远。叶铿然走在他身边,清冷的眼底泛起一丝忧虑:“将军,杜掌柜把剑给你时,跟你说了什么话?”
  那时杜清昼转身走进房间,即将迈入门槛时蓦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无声勾起的嘴角带笑,仿佛隐匿着一个极为危险的漩涡。
  “裴昀,我差点忘了件事。”
  他突然凑近裴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裴昀耳边说了一句话。
  话语落定时,裴昀的脸色蓦然一变。
  “放心啦叶校尉,他只是说我长得太帅坐在他对面,让他下棋的时候分心,他输得不服气而已!”裴昀露出慵懒的笑容,随口胡扯,把叶铿然气得额头青筋跳动。
  叶铿然停住脚步:“你参与任何战事,如今救了广平王,又给唐军破敌之策,杜清昼怎肯罢休?”
  “我没有参与战事,”将军微笑打了个哈欠,顺手勾住叶铿然的肩膀,“也没有救广平王。”
  叶铿然一愣。
  “小俶身上的血是别人泼上去的,他所受不过是一点轻伤,中了迷药而昏迷,被人伪装成濒死的症状。我当时也很好奇,谁会把一个轻伤的人迷昏,扔在城外的草丛里,等着让巡逻的唐军发现?”
  琳琅惊呆了:“轻伤?不是肺被扎烂,肋骨断了四根,失血过多随时会死翘翘吗?”
  “我那是为了省事,找你要一滴血而已。”裴昀理所当然地说,“包扎伤口什么的太麻烦了,我还想好好睡觉呢。”
  “我去!”琳琅勃然大怒!
  漫山遍野都是秋意,小路延伸向远方,曲折如谜,却又温暖如燃。
  叶铿然被裴昀搂着肩膀,本来笔直的人被强行拉得歪歪斜斜,看上去老大不自在,他却没有推开对方。
  “原来看到广平王的伤势时,你就知道有人在保护他,从而推测宋枳不是真正的叛变,而是假意投降?”叶铿然侧头问。
  “那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我曾经见过雁门铁骑。”裴昀仰起头,目光里倒映着苍蓝如海的天空:“那是一支怎样的军队,我很清楚。他们绝不会奉一个卖友求荣的人为主帅——能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人,定有非凡的智慧、毅力和胆魄。史思明太小看这些大唐军人了。”
  如今河东已被收复,关中仍浸淫战火,更艰险的另一场战役在等着唐军。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洛阳。”
  注释:
  [1]据《唐六典.卷五.尚书兵部》记载:“凡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人,贼徒因而破者为跳荡”,指两军还未正式交锋,破坏敌军阵形的先锋士兵,相当于“敢死队”。
第9章 凝碧池
  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唐·王维《凝碧诗》
  一
  这是裴昀第二次来洛阳城。
  第一次来时,正值春日城中牡丹盛开,他和杜清昼跟在老师身边,市集热闹,不时有红着脸的小姑娘来问他们要不要买花。
  而这一次,他几乎认不出这座城池的样子。青砖黛瓦遍布焦黑痕迹,偶尔匆匆路过的行人,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和警惕惊恐。
  战争摧毁的,不仅是城池,还有人心。
  洛阳的牡丹下一年春天还会再开,只是,人心中的花朵却残败不再。
  路边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在所有被战争的苦难剥去精致的人群中,这是个很独特的人,他穿戴得整齐,看上去也很年轻,一张脸像是刚被溪水洗过,干净瘦削,坐在台阶上吹奏筚篥。
  筚篥是一种契丹人常使用的乐器,也被称为悲篥,吹出的乐曲温柔苍凉。
  裴昀几人停住脚步,聆听至一曲终。对方放下唇边的乐器,突然抬起头来,冷漠的灰眼睛看着他们:“有酒喝吗?”
  偌大的酒楼里客人寥寥无几,酒旗上也沾了灰。
  裴昀点了一壶廉价的浊酒,少女琳琅好奇地试探去舔酒碗里的浊酒,叶校尉陪在她身边,坐得笔直。
  那吹奏筚篥的年轻人盘膝坐下,不说话,端起酒碗就大口喝,几碗酒下肚,发白的嘴唇渐渐显出惊心的紫色。
  “你中毒了?”裴昀看着他的脸色,眉头缓缓皱起。
  对方的手指还扣在酒碗上,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中毒已深,大限将至。”
  两只酒碗碰在一起,他从碗后抬起那双灰色的眼睛:“也许你是今生最后一个和我喝酒的人了,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二
  吹奏筚篥的人名叫李诸,曾经是幽州贵族,因为战乱而落魄,被得胜的契丹人收为奴。
  八岁时,他站在很多供挑选的奴隶中间,面孔如雨后新竹般清新,主人踱步到他面前,随口问:“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诸,诸子百家的诸。”孩童如实回答。
  “读过书的?”对方漫不经心地问。
  “读过。”
  “你的部落已经被契丹灭掉了,把那些读过的书忘掉!记住,你的命贱如猪与羊。”主人不耐烦地说,“以后,你就叫李猪,猪圈的猪。”
  童年的李诸羞辱地涨红脸低下头去,拳心在袖中因愤怒而微微发颤,梗着的颈脖上青筋隐隐。
  身为奴隶的生活暗无天日,直到李诸十五岁那年,一个叫安禄山的胡将打败了契丹,没收了他们这批奴隶。
  那一天,在一间阴冷的柴房里,李诸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安禄山亲手持刀将他阉割,从此,他成为了安禄山身边一名侍卫宦官。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兵叛唐,攻下了东都洛阳。而这时的李诸,已经是安禄山最信任的贴身近侍。
  随军出征的李诸奉命清理洛阳行宫,金碧辉煌的宫殿、五彩织锦与绫罗、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令士兵们眼前发亮,却映不亮李诸冷漠的眼睛。
  这些年来,他杀了很多人,握剑的手很稳定,堆积如山的尸体不能令他脚步停止,金银财宝也不能令他目光停驻。
  世界是一块寒铁,少年的心也是。
  宫女们惨叫的声音在耳畔喧哗,只听士兵们喝斥:“走快点!”
  除了宫女,他们还俘虏了一批梨园乐师。大唐宫中训练乐师的地方叫梨园,听说春日有溶溶梨花,因胜景而得名,当初大唐皇帝亲自挑选了三百名乐师,在梨园教习他们,如今都成为了阶下囚。此刻,吓坏了的乐师们浑身发抖,脚步踉跄。只听“啪”地一声,一个乐师被抽了一鞭子,顿时跌倒在地。
  “你,干什么!”只见士兵用鞭梢指着地上的乐师。
  李诸停住脚步,一样东西滚到他的脚边,那是一支普通的筚篥,由羊角制成,通身光滑,看上去也有些年岁了。
  被抽打的乐师不顾流血的肩膀,朝前伸出手,似乎还试图去捡拾那支羊角筚篥,被勃然大怒的士兵用鞭子拦住。从李诸的角度看去,对方脸色苍白,肩膀微微发颤,眼神却并没有乞求。
  士兵挥手又一鞭就要落下,“啪!”鞭子抽在半空中,却被拦住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见李诸将鞭子拂开,面无表情地俯视乐师:“你会吹筚篥?”
  他命令:“吹一曲。”
  乐师的脸色更白,手指如同料峭春风中的柳枝止不住发抖,半晌之后,乐师将羊角筚篥放到唇边,开始吹奏。
  渐渐的,那种惊慌的神色从乐师脸上褪去了。在吹奏的时候,像是有另一个灵魂从他身体里醒来,那个灵魂多彩翩跹,凌波微步,行走在生命最宽阔的星空下。
  在李诸的记忆里,只有很小的时候母亲教他吹奏过筚篥,母子俩依偎在篝火旁边,他认真地吹着,母亲轻拍着他的背哼着歌儿,那是他血腥的戎马生涯里唯一温暖的底色。
  这么多年了,没有人碰触过,甚至从来没有在梦里出现过。
  曲子吹完,李诸很久没有说话,士兵们也不敢开口,年轻的乐师垂着眼眸,像是池塘波光剪出的一段柳影。
  “把他留给我。”李诸说了五个字,转身离去。
  从士兵们呈递上来的卷宗中李诸看到,乐师名叫雷海清。
  雷海清自小被父母遗弃,乐班师傅捡到他的时候暴雨倾盆,雷电交加,所以给他取了雷姓。
  十四岁那年,雷氏少年被招选入梨园做乐师,唐玄宗李隆基爱好音律,亲自训练梨园弟子,很欣赏少年弹奏的琵琶,于是欣然为他赐名:“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朕就赐你叫‘海清’。”
  机遇眷顾,少年像是盛世遗落的琵琶与珠玉,被命运擦亮了天赋。
  这个孤寒少年的命运,要比李诸幸运得多。
  他被留在李诸身边,虽然仍然戴着脚镣,但得到允许在庭院里活动。洛阳行宫中的杀戮从不曾停止,春风中带着血腥气。安禄山喜怒无常,心情不好时杀人如麻,常有一些不堪忍受的宫女、乐师试图逃走而被抓回来处死。
  当然,也有极少数幸运逃脱的。
  雷海清如果要逃走,本应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李诸对他看管得并不严,甚至有时一整天对他不闻不问。
  对宫墙外的蓝天,雷海清也偶尔驻足凝望,但终究只是低下头去,握紧手中的筚篥。
  战报不断传来,安禄山的军队在河东、朔方、关内,都遭到了一波波顽强的抵抗。曾经叛军势如破竹的战势一去不复返,大唐军民组织起来,各地反抗如雨后春笋,胜负进行着拉锯。
  因为战事的胶着,安禄山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怒火最先发在宫女和宦官们身上,每天都有被拖下去处死的,被仗责刑罚的……
  这天,安禄山要穿衣服,他有三百斤的体重,需得有人蹲下替他把肚子的肥肉顶起来,才能穿衣,他一连叫了好几声,当值的宦官才慌慌张张地从门口进来。
  “死在外面了吗?”愤怒的安禄山随手抓起一个铜香炉,就朝宦官砸去。
  “砰——!”
  香炉砸中了人,却不是那个动作慢了半拍的宦官。
  来送战报的李诸正好走进来,被香炉砸了个正着。这一天本来不是他当值,却受了池鱼之殃。
  铜制的香炉很沉,砸在额角,李诸头脑中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几乎立刻昏厥过去,鲜血顺着额头上的伤口迅速往下流。嗡嗡作响的耳边,依稀传来闯祸的宦官磕头说“该死”的讨饶声,但李诸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去按压伤口,笔直地跪了下来。
  ——否则,等待他的可能是更严厉的惩罚。
  鲜血让视线模糊不清,李诸如同雕像般直直跪在地上,突然,冰冷额头上泛起一股热意……
  安禄山已经穿好了衣服,手里抓着一把香灰,按在他的伤口上。
  年轻侍卫的眼瞳因剧痛而有些迷蒙,仰头看去,帝王皱眉俯视着他,似乎在看他伤口的深浅。当初,他被阉割时血流数升,濒临死亡,也是安禄山亲手用木灰为他止血,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这些年来,李诸分不清自己对安禄山,究竟是爱是憎。
  “拖下去。”安禄山不耐烦地踢了那个瘫软在地上的宦官一脚,甚至没有再看对方一眼,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李诸流血的脸上。
  宦官被侍卫们拖了出去,“饶命……”的哭喊声越来越小,直至再也听不到。
  “他们都怕我,只有你不怕,”安禄山似笑非笑,声音竟有几分欣赏之意,“当年你们一溜排开,只有你的脖子是梗着的,我就知道你的胆量非同寻常。这些年,你没有让我失望。”
  夜色初降,李诸一身疲惫地回到府中。
  耳边传来一缕幽幽的乐声,仿佛月色在拨弦,令人的心境也安静下来。
  乐师在亭台里独自吹奏筚篥,苍白晶莹的侧脸被月色洗练,身形单薄而孤独,仿佛将所有心魂都交付在音乐之中。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青石台阶上沾着露水,苍凉的曲调催人落泪,连带着庭院里的月色也苍凉起来。
  雷海清没有意识到有人走近。只有在吹奏时,他才会成为那个天赋过人的清澈少年。像沉默的山石,被光之手强悍而有力地砸碎,露出顽石中莹莹夺目的美玉。
  亭台上摆着一把陈旧的五弦琴,李诸缓步走到琴边,盘膝坐下来,十指落在琴弦上。
  牡丹花开在月下,宫花红得寂寞。
  琴声相和,乐师的吹奏丝毫没有停顿,也许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命运无常的动荡,失去家国的痛苦,故园残破的怀念,让他们无需言语。
  不知道合奏了多久,渐渐的,筚篥的曲调从幽咽低沉拔高了一点,像是深井中看到了星,微小的光芒与欢乐在声音中渗出。李诸的心绪也随之一振,指下琴音渐渐明朗——
  拨云见月,鸟鸣山涧。
  再深的孤独,有人共鸣,便会化为声音——或许,不是言语的倾诉,而是心弦的和鸣。
  李诸从来没有弹过这样的曲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只是顺着心绪起伏而拨弦,顺着月光溯流而上,曲子那样好听,好听得就像所有的苦难都可以被抚慰,所有的伤口都会被抚平,所有的思念都有人聆听。
  这一晚之后,李诸将雷海清的脚镣去掉了。这原本不合军规,但作为安禄山的近侍,没有人敢对他质疑。
  叛军连吃了几场败仗,战略要地雁门关得而复失,在河南又因张巡死守睢阳而被拖延战机。
  阴云笼罩在洛阳行宫中,侍卫们远远都能听见安禄山发怒的斥骂声。李诸如履薄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随侍在暴躁的帝王身边。也许是额头受伤的缘故,这些天来李诸总是精神不济,夜里睡不好,几次差点出了纰漏。
  夜深人静,忙碌了一天的李诸疲倦地躺在床上,很快进入梦乡。不一会儿,熟睡的他眉头紧皱,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冷汗浸湿了鬓发。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从黑暗中传来,李诸冷汗涔涔地坐起来,双眼睁大,抱着自己的膝盖在黑暗中喘气,像是受伤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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