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砂金没有睁开眼睛,他看上去十分的奄奄一息,无法对微生柳的声音作出反应。
微生柳:“……”
她认为现在需要抢救的不是感情线,而是感情线男主。
对于微生柳来说,比起救助她更擅长搞破坏。比起救好一个病人她更擅长永生。
首先,要救好一个病人,先要确认的是他的病因。
微生柳换了一只脚蹲,一直蹲有些脚麻。
她一只手搭上砂金露出的半截手腕,这个之前还骄傲地在说“要努力学习跟她站在一边”的家伙现在萎靡过头了。
在微生柳的过去里,没有多少同伴,更不用说追随她的人。算得上学生的大概只有一个合成的系统,两三个螺丝钉……过于朴素了,而且只有口头教育的部分。
与它们相比,小卡卡瓦夏显得相当清新脱俗,在教授知识方面外,她也多多少少会纵容他一点。
微生柳继续审慎地打量着砂金。
表皮过于苍白,营养不良,粗糙的衣服包裹着几个好了或者是新生的伤痕,脖子还烙印有一个编号,蜷缩着抱住膝盖,即使在这样的伤势以及昏迷下,依旧本能地做出这个防御性的姿势。
越看越有些心烦。
感觉就像是懒得照顾别人的性格,有一天心血来潮认认真真养好了一朵花,睡个觉的功夫被人挖了土还刨掉了根。
理智告诉她是虚假的世界里虚假的忆泡,情感却不这样想。
微生柳收回搭在砂金手腕的手指,语气不算很好:“既然醒了,也不用假装睡着了。”
在思考该扮演什么样子的角色以及回想该如何扫荡茨冈尼亚的空隙,微生柳一眼就看出砂金在装睡。
他大概在钓鱼,微生柳随意地分心向着,只不过没太在意。这并不重要。
保持警惕心在这里是一件好事,说明他不认识她。
砂金声音很嘶哑:“……谁让你来的。”
好问题。
微生柳说:“星神在上,或许是宇宙呢。”
砂金眯起眼睛,专注地看了她一会,随后突然绽放出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
“是么,那一定是银河带来幸运的使者吧。”这时候的砂金又恢复了成年体时的游刃有余,他甚至还带着笑音说,“朋友,我们就当见过了。有需要帮忙的吗?”
请不要在这种时候仍然散发魅力了。比起来还是你现在看上去更需要帮助吧。
微生柳这样吐槽着,然后没法不注意到砂金越发粗重的呼吸声。
微生柳不太擅长照顾别人,不如说,她不擅长除了自己感兴趣之外的一切事物。
依照她稀薄的常识,她应该找点什么药,混合着热水让他吞下去。
她没有带很多东西,毕竟她也不经常生病,而有机的药物对她没有什么反应。微生柳打算出去找药。
手腕却被人握住。这个人的体温过分高了,像触摸到炎热的矿石一样,又快速收回,只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衣角。
砂金带着病气,虚弱地说:“你要走了?”
微生柳皱眉,从记忆里扒出常识,说:“你在发烧。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药。这是你家吗?”
“还真是好心的小姐。”砂金笑了一下,懒洋洋地说,“没想到这种情况下还能冒出一个好心人……不愧是幸运值拉满的我啊。”
“不过这附近也没什么药店,我死不了。”他轻描淡写地这样说。
微生柳没有说话。她走近了一点,端详青年过于苍白的面容。
感觉很新奇。
通常来讲,一般都是她对别人说“我死不掉”这句话。
从前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这样安抚出口,但现在她学习到了很多。
“不要轻易这样讲。”微生柳深沉地说,“一般进行这样的发言就离真正的死期到来不远了。”
砂金并不在乎。
微生柳看出了他的随意。这家伙又与小时候不大一样了。
她问:“你姐姐呢?”
缺失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砂金扯起一边的嘴角:“你还知道我姐姐。”
微生柳蹙起眉。
砂金继续保持沉默,并且转过身去,给她留下了一个无情的后脑勺。
*
茨冈尼亚与卡卡瓦夏时期变得很不一样,人变得尤其多,上层与下层泾渭分明。
开采的机械轰隆隆地碾过尘土,这里有西装革履的人们,也有匍匐在地面的部落。
“埃维金人都是些聪明狡诈的骗子!即使变成奴隶也改不了他们花言巧语的天性!”
酒馆里,带点蔑视的闲聊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室内。
远处是开采矿石的机械臂,身后是纸醉金迷的上流聚会,微生柳乔装了一番,混杂在人群中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她向酒杯里轻巧扔了个奶黄色的方糖,从这些掺杂过多情感和冗余的内容里提出自己关心的信息。
在公司将部族之间的矛盾点燃之后,抽身而退。现在的埃维金人大概只剩了砂金一个人,凭借他过人的好运气。
公司招人不会背调么?
微生柳记起匹诺康尼的时候,砂金完全就是公司高管的模样。真是一家度量大的集团啊。或许也是因为,他们大概从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吧。
微生柳想起待过的黄沙,粗糙的枕头,和姐姐的炖肉饭。
她起身,正打算离开,却被人叫住。
“也许,你会对你的未来感到一些兴趣?”
微生柳转头。
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位紫色兜帽的女性,精致的黑丝手套上,轻轻捏着两张意义不明的塔罗牌。
“每个人的未来都是要死的。”微生柳心平气和地说。
“好吧,好吧,小可爱。如果你要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占卜师无奈地轻笑,她的笑声很慵懒,带着一点特殊的质地,“我可以为你进行一次免费的占卜。”
微生柳对这些不感什么兴趣。
“……还可以告诉你,关于这个忆泡的秘密。”
微生柳顿住,然后拉开一张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怎么称呼?”
“黑天鹅。”黑天鹅轻声说,“叫我黑天鹅就好。”
“无数的命运纠缠交汇,复杂的丝线如同混淆的灰度色泽……”黑天鹅询问,“你是哪一种呢?”
比起忆泡,这位名叫“黑天鹅”的占卜师似乎对她本人更感兴趣一点。
“你可以先讲重点。”微生柳说。
“丝毫没有乐趣的发言呢……”黑天鹅浅笑了一下,“好吧,不愧是天才俱乐部的人。聆听我们这些乏味的言论,在你眼里,算什么呢?”
微生柳歪了一下头:“算金鱼吐泡泡?”
她看了一眼酒馆里的人,又看了一眼外面的人。
很多生命就是这样,像金鱼,拥挤着生长在不算宽广的水域里,潮湿而粘腻,没有很多思考,按部就班地进行机械的劳作。
一条鱼,一条只知道吃东西的金鱼,然后膨胀,直到塞满整个水域,拥挤得连吐泡泡的空间都要没有了。
黑天鹅没有完全领会她的意思,她煞有其事地抽了几张牌,摊开在她面前。
“我看见……嗯,你跟这个忆泡的主人有过一些交情。这个心结成了锁住他的枷锁。”黑天鹅说。
微生柳:“如果没有联系,我也不会进来。”
黑天鹅轻微地摇头:“不是在这里。是在更遥远一点的时间里,我看见了这颗行星的爆炸,是你下注的一场豪赌,然后你的身影如同流星一样坠落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被一只机械蝴蝶载走。”
微生柳略感荒谬。
她认为自己并没有随手捏爆一颗行星的爱好。
她指了指窗外展翅的一只幽蓝色蝴蝶:“是指这个?”
黑天鹅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笑了一下:“说不定呢。”
微生柳决定结束对玄学的短暂信任。
察觉到她打算离去的心思,黑天鹅开口:“如果你想带他离开这里,最好复现一遍那个场景。”
微生柳看了一眼黑天鹅,确定她是认真的。
微生柳语气平淡地询问:“你是要我炸了这颗行星?”
黑天鹅:“嗯哼。”
微生柳:“……”
她姑且也算是个和平分子。
黑天鹅充满诱惑地说:“如果你不信任我的话,我可以去查询一下你的记忆。”
听到这里,微生柳突兀地笑了一下。
这是个虚假的世界,她知道。
虚假的世界,虚假的忆泡。
她是一只虚假的猫猫糕。
“是么。”微生柳把手放在她面前,很坦然,但这个坦然的姿势带了一些很淡的挑衅,“那你看看?”
“……”
片刻。
微生柳看上去心情不错,但黑天鹅的脸上看上去不太好看。
甚至连炸掉小行星的记忆也没有,干净得彻底。
微生柳走出酒馆。
“最后一句忠告。”那道若有若无的声音响起,仿佛就在耳边,“不要对陷阱里的小金鱼诱饵,产生多余的感情。”
微生柳顿住,转过身,原先坐在卡座上的占卜师已经不见人影。
服务生走了过来,贴心地询问:“怎么了小姐?是在找人吗?”
“刚刚这里有个占卜师。”微生柳说。
服务生神色迷茫:“没有啊。这里进入的人员都应该登记了的。”
黑天鹅如同退潮的海水一样消失了。
微生柳转回头,淡淡说:“不。没什么。我看错了。”
*
“你的声音很像我的一个梦。”
说这句话的时候,微生柳正在阅读公司的招聘简章,她站在砂金的背后,砂金停下脚步,她也跟着停下。
“这句话用来搭讪有些过时了。”微生柳漫不经心地说。
在白天的时候,买下砂金的那个人允许他进行范围内的自由活动。
微生柳之前在酒馆遇见了那个神秘的占卜师,虽然占卜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是最终还是获得了一些用于基本的医药物品。砂金恢复得很快。
从结果上来看,就是听人虚空输出一些听不懂的,没有理论基础的虚假的套话,然后得到礼品。
……感觉跟公司的招聘会没什么区别。
“你要去公司?”微生柳在研究他们的任职需求,“感觉他们要找的是那种拥有五年工作经验的应届年轻大学生,最好有八段垂直实习经验对口,五篇顶刊文章的人……”
即使是她也认为这个要求过于离谱了。
砂金没有回话,他的神色有些茫然,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就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微生柳点头:“嗯,就这样别动。”
微生柳:“你现在这样懵懂无知的样子就跟大学生里没什么高下的清澈愚蠢了。”
她故意说些调侃的话,然而砂金并没有接下。他转过身,孔雀一样绚丽的眼眸注视着她,开口问:“我们从前没有见过吗?”
“怎么这样问?”微生柳收起公司的招聘广告,她从高一点的地方跳下来,裙摆翻飞得像一朵浪花,“第一次见面你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说实话,微生柳也不清楚他们到底算是在哪里第一次见面。
在未来?在过去?在模拟宇宙?还是在虚假的忆泡?
混淆的时空。
混乱的忆泡。
“你的手腕。”微生柳指了一下,“有伤口。”
真是的,在她不在的时候,这家伙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样狼狈的样子。
不省心的投喂者。一个没看住就掉进忆泡,又一个转眼就变成这样可怜兮兮的样子。而她仅仅作为一个猫猫糕,实在付出了很多。还跑到这里来捞人。
“手铐的擦伤吧。”砂金像是习惯了,“怎么,这位心善的小姐还要来管我么?”
“我的药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微生柳占据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出来。”
“原来是强势的那种类型吗?”砂金带点调侃地询问,“不太好惹啊。”
“再不伸手小心我把你丢进矿石里被凿。”微生柳笑眯眯地说,“伤口感染要是好不了你就死定了。”
砂金:“……”
难以想象到底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还是在威胁。
“好吧,好吧,朋友,看在你的份上。”砂金把手伸到她面前,语气轻松,“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微生柳。叫我微生也行。”微生柳说。
砂金的手腕因为过于缺失营养而消瘦,带点血丝的伤口格外醒目,不清楚这样直接敷上去会不会很痛。人类的承受能力阈值一般是多少?
微生柳手里拿着消毒棉签,面前的青年却很久都没有说话。
“嗯?怎么?”
是认出她了?但是之前明明都听不出来声音。
“没什么。”砂金任由她摆弄自己的身体,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个好名字。”
“这个语气听上去可不像奉承。”微生柳说。
她低头在观察这个擦伤的伤口,并不大,但是在很严重地泛红,起了很小的一层泡,消毒棉签挑开皮肤,裸露出血肉。
“你痛就说吧。”微生柳先棉签在伤口附近轻轻裹了一下,抬眼见砂金没什么表情,才放了一点心。
与砂金不同,微生柳还把他当作是那个晚上睡觉前要讲故事哄着的小朋友。
砂金回想起之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他发着烧,意识有点模糊,但这个人清楚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还有姐姐。
她是什么人?
从前认识的亲戚?还有幸存的人在吗?
但是完全不像是茨冈尼亚的外貌……不如说,真的就像是梦境里的幻想朋友。
他的视线下移,感受到伤口传来的镇痛,微生柳垂眸,专注地在消毒。
砂金“嘶”了一声。
“很痛吗?”微生柳问。
她把棉签放开,低头轻轻吹了吹。
少女温热的吐息轻拂过渗血的伤口,像是不属于这个荒芜黄沙的绿植。
很不真实。
有些痒。
“我觉得我记不住你的。”砂金突然说,“人长大了,就会忘记童话故事。”
这小子在说什么呢。
微生柳仰起头看他,笑容不变地加重了力道。
“是么?那你就这样记得我吧。在现在的痛苦里。记住这样的痛觉,我就是这样对待你的。”微生柳刻薄地给他上药。
砂金只是皱了一下眉,随后便轻松地说:“只是这样的程度,或许还是记不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