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她父亲高坐明堂,面色古怪地望着台下的她。而九江城半数的百姓,都冒着雨等在州署仪门外。那天的雨下了一天,所有人便也等了一天。”
刘彻着急地问:“结果如何?”
第25章 嬴政:我没你那么八卦
“结果,自然是没有成功。”兰殊的声音低落下去,“她年纪太小了,经验不足,公主殿下亲临公堂,向所有官民许诺免除这一年的农税,不追究那些佃农的卖身契和借条,还他们土地和自由,百姓们便感恩戴德,跪下谢恩。此事,到此作罢。”
“听起来,也算是成功了一部分……不对,治标不治本而已,只要律法和规矩还在,过不了几年,穷人依然交不起税,遇上灾荒,也依然要卖田赊账……这是一个死循环。”
刘彻从来没有把目光放到这么低的角度去看待最穷困的百姓,他固然是整个历史长河里拔尖的帝王,但他治下的百姓真的过得好吗?
为了打匈奴,他把文景之治的积蓄花得一干二净,又各种征税算缗,到了统治后期甚至一发不可收拾,有穷兵黩武的嫌疑,所以才屡次三番与太子刘据产生政策上的矛盾,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太想打下不世之功,战争的巨车滚滚向前,差点刹不住脚步,把轮子底下的百姓们压得粉身碎骨。
【小鹿。】
【嗯?】鹿鸣茫然应声。
【突然觉得应该谢谢你。】刘彻正色。
【为了什么?】李世民凑热闹。
【为了你曾经将撞破南墙也不肯回头的我们强行拉住,告诉我们要慢一点,车轮底下的百姓快被拖死了。对吧,始皇?】刘彻在心里扬声。
【哼。】嬴政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反驳的意思。
【可我好像也没有做什么……】鹿鸣不好意思地挠头。
她那时候确实只是在玩游戏,游戏嘛,熬夜爆肝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个游戏自主性很强,立绘精致,内容又丰富,代入感很强,她玩得起劲,都快忘了时间的流逝。
有些事是潜意识顺从本心完成的,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封建社会里显得多么别出一格。
比如变魔术伪装神棍,把嬴政唬住之后奉上仙丹,说此丹能长生不老青春永驻云云,然后当着他的面喂给了兔子,兔兔七窍流血当场嗝屁。
没有被当场拖出去砍了都是她提前刷满了扶苏好感度的缘故。
同样的套路她给刘彻也用过一次,成功消灭了皇帝们年纪大了以后追求长生的念头。
不得不说,装神弄鬼在这种时代总是很有用的。
又比如想尽一切办法让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看一眼底下的芸芸众生,他们活得真的很苦很难,很需要休养生息。
就算是骡马,也得吃饱了才能继续干活,不是吗?
全饿死了统治谁去?
或多或少,她动摇了他们一部分的心思,才能一点一滴、潜移默化地改变历史走向,从而改变结局。
也许那只是无数平行世界的一种可能,但那蝴蝶煽动的翅膀,已经越过沧海,把这几位名垂青史的帝王带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援手。
这何尝不是种因得因,种果得果?
“她失败了,但你认可了她?”刘彻顺其自然地推测。
“我佩服她的勇气。”兰殊喟叹,“四处奔波,坚持不懈,为了不相干的黎民百姓,和富贵荣华的世家皇权做对抗,――尤其那还是她自己的家族长辈。扪心自问,我是做不到的。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更钦佩她。”
“现在你就能做到了?”刘彻飞了他一眼。
“我在努力。”兰殊笑了笑,“我在努力,让我自己能配得上她。”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刘彻矜持地点了点头,带着一点勉强算满意的审视。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鹿鸣一头雾水。
【兰殊这小子,你觉得如何?】刘彻挑了挑眉。
【挺好的呀,心怀百姓。】鹿鸣不假思索地回答。
【谁问你这个了?你搁这选拔人才呢?我是问你,做夫婿怎么样?】刘彻心道。
【你为什么这么积极?呦呦才多大点?】李世民不以为然。
【及笄了,不小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得一步步来嘛?有个贤内助能省不少心。】刘彻坚持他的观点。
【啊?】鹿鸣一脸莫名其妙,【我觉得我还小呢……】
【抓紧谈恋爱抓紧成亲――】刘彻苦口婆心。
【那你还在那捣乱?】李世民不客气道,【玩够了就快回来,给人家青梅竹马一点培养感情的时间。】
【好嘞。】刘彻干脆地应了声。
他袖手而立,转身向外走去,让出身体的控制权。
鹿鸣眨了眨眼,走出两步,又回头招呼他:“我们走吧,这里面有点冷。――等雨停了一起回去?”
就这两步之间,少女的气质发生了很玄妙的变化,从深沉莫测会淹死人的湖泊变成了活泼明澈的清溪。
兰殊不动声色地看着,优雅地提起灯,眼里漾起一点微微的笑意:“好。我们一起回去。”
晕黄的光打在他们彼此的眉目上,影子随着逐渐并肩的步伐而越靠越近,在隧道里暧昧交叠,一会儿错开,一会儿又挨近。
“都说春雨贵如油,应该下不了多久吧?”鹿鸣忽然有点不自在,随口扯了个话题。
“你淋了雨,衣服还没干,是不是有点冷?”兰殊柔声问。
“还好啦……只有一点点。”鹿鸣本来觉得没什么,淋个雨而已,多大点事。但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旦有人关心,就忽然有了难以言说的感触。
“我可以把外袍脱下来给你披上吗?”
他先前为鹿鸣披上的大氅被衣裳发丝的水汽洇湿,颜色深了许多。
“这种事还要专门问的?”鹿鸣忍笑。
“还是要问一下的,因为外面有人会看到。倘若你不愿意,那便是非礼了。”兰殊认认真真地回答。
“这个嘛……让我想想……”鹿鸣沉吟了很久。
时代不同,这不是年轻男女能随意玩笑亲近的现代社会,如果接受了兰殊的衣服,那象征意味就很浓了。
【你们觉得呢?】
【这种小事就不用问我们了吧?】刘彻抢答,【我们还能替你成亲不成?】
【说的也是。】她有点讪讪的。
他们的影子在隧道的墙上慢慢挪动,像两棵挺拔的松树,偶尔碰一下枝叶。
鹿鸣偷偷抬眼瞄了兰殊一下。他周身的气质温润如玉,好像那种雕刻得很优美,线条流畅自然的白玉,并不是一眼惊艳的出挑,但很耐看。
就算是不喜欢这种风格类型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跟他呆在一起,总觉得莫名很安心。
“假如,我是说假如……”鹿鸣小小声地开口打破沉默,喉咙蓦然干涩起来,不由得清了清嗓子。“假如我们成亲,我可能尽不了什么做妻子的义务……”
“比如说?”兰殊嘴角的笑意扩大些许,鼓励似的看向她。
“比如说生孩子?”鹿鸣脱口而出。
“那就不生。”兰殊气定神闲,毫不在意。
【他居然真的不在乎?】刘彻不可置信。
【毕竟他没有皇位要继承。】李世民幽默道。
“呃……”鹿鸣没料到他回答得那么简单干脆,缓了一下,又道,“我也不会允许你纳妾的。――这是最基本的原则,倘若你不答应……”
“我答应。”兰殊莞尔一笑,“还有吗?”
“你不考虑一下吗?”鹿鸣一愣。
“我已经考虑很多年了。”兰殊含蓄地暗示道。
鹿鸣的脸不自觉地一红,垂落的手指捏了捏衣角,把那可怜的布料来回揉搓,手心渗出了点点汗意。
“以前的事,很多我都不记得了……”她嗫嚅着低下头。
“没关系的,我记得就好。”兰殊的声音譬如春风化雨,慢悠悠地传到鹿鸣耳中。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还在这里,就是那十之一二。感谢上天垂怜,让你平安从京城生还,回到绀州。”
“但我现在还不想成亲。――不是你的缘故,我只是觉得太早了。”鹿鸣怕他误会,忙加了一句作补充。
“我明白。你与我说过,十五六岁正是读书的年纪呢。哪有这么早就迈进坟墓的?”兰殊轻轻松松地玩笑着,语气熟稔,让鹿鸣想起前世的大学同学们。
兰殊虽是这个时代的人,世家的出身耳濡目染,塑造了他一身文雅的书卷气,仿佛士大夫们推崇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君子风范,但很微妙的,和他对话的时候,居然能跨越千年的时光,时常有一些特别的、毫无障碍的通透熟悉之感。
――就像回到了大学时代。
鹿鸣轻轻吐出一口气:“那你有什么要求吗?”
“谈不上要求。我也有一点疑问。”兰殊迟疑了一会,才道,“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了,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我可不是朝三暮四的人。”鹿鸣大大方方道,“还有吗?”
“等你想成亲的时候,也请告诉我一声。”兰殊含笑道。
“好。一定第一个告诉你。”走出隧道,鹿鸣的心情豁然开朗。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如薄雾轻纱笼罩着视野。
鹿鸣的衣服还是湿的,黏在身上不太舒服,她踌躇着,转过头,解下大氅,眼巴巴看向兰殊。“有点冷呢。”
兰殊轻轻一笑,解下外袍,动作轻柔地为鹿鸣披上。那青色的外袍带着他的体温,将鹿鸣包裹在一片温暖之中。
鹿鸣心头一动,抬眸看向兰殊,只见他的眼神中满是柔和的笑意。
“谢谢你。”鹿鸣的声音很轻。
兰殊微微摇头:“与我,不必言谢。”
两人并肩走着,雨滴依旧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青石板上的水洼里,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这场雨,不知何时才会停。”鹿鸣望着天空,喃喃说道。
“该停的时候自然就停了。”
“听起来好神棍。”鹿鸣乐了。
“好像是有一点。”兰殊煞有介事。
“咳。”假山边上传来于姚高声的假咳声,他手里拿着两把伞,看天看地看雨,尴尬又尽量若无其事道,“将军需要伞吗?”
“伞还是需要的。”鹿鸣笑吟吟地接过,递给兰殊一把。
“我是不是多带了一把?”于姚看着他们。
“没有啦……”鹿鸣拖长尾音,兰殊但笑不语。
“有什么新的发现吗?”鹿鸣随口问。
“我们搜查了附近的埋伏点,敌人都已经撤走了,连尸体都没留。石头说那个服毒自杀的刺客看起来有点眼熟,大家围在一起正琢磨呢。我便过来叫将军和兰公子一起去看看,兴许能发现点线索。”于姚马上汇报正事。
【我有一个主意。】嬴政忽然道,【与其被动等待刺客,不如引蛇出洞。】
【虽然这话我也想说来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由你说出来就显得特别有说服力~】刘彻挤眉弄眼,【可能是因为你被刺杀的经验丰富吧。】
【你一天不挑衅他,是不是浑身难受?】李世民无语。
嬴政撇了刘彻一眼,并未理会他的调侃,而是神色严肃地继续说道:【我觉得,可以找机会放出风声,就说鹿鸣受了重伤,生命垂危。】
【可。】李世民赞成,【就是呦呦要冒点风险。】
因为下了一场雨,火势又扑救及时,除了起火的那座房子,庄子的其他地方都还算完好。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水汽,混合着烟熏火燎的刺鼻味道,让人呼吸间都觉得喉咙发紧。
鹿鸣匆匆来到没有被火波及的西院。铁石那壮硕的身影远远就可以看到,他蹲在那里,五大三粗的,宛如一座小山。身上的黑色铠甲在雨后的微光中,闪烁着黯淡的光泽,正把尸体翻来覆去地查看。
“将军。”众人看到了鹿鸣,纷纷侧身给她让出空间。
鹿鸣也蹲下来,裙摆沾上了地上的潮湿泥土,她却浑然未觉,问道:“看出什么线索了?”
不得不说,人的下限是不断刷新的。现在看到尸体,她居然也习以为常了,不再像初时那般惊惶与惧怕。
“这个人,俺好像在哪见过。”铁石憨厚地挠挠头。
“在哪见过?”鹿鸣静静地看着他。
铁石绞尽脑汁想了又想:“俺……俺真想不起来了……就觉得眼熟……”
“看他衣着身形,像当过兵的。”兰殊拢着衣角,尽量别让衣摆垂在地上,指了指尸体的手,“再看他手上的茧子,可能也是个弓箭手。”
李世民:【确实。】
鹿鸣:“确实。”
她还比对了一下自己手上茧子的位置,给予肯定答复。
“这人从背后被将军射中了后心,本来还没死,却服毒自尽了。――这是死士的做派。而招揽和训练死士,总不会是一两日之功。”兰殊用树枝戳了戳这具尸体的脸,“他额头有刺字。”
“你哪来的树枝?”鹿鸣侧目。
“路上折的。”兰殊温声道。
【啧,这小子好像有洁癖。】刘彻嫌弃道,【连个尸体都不愿意碰。】
【你愿意碰?】李世民质疑。
【没有哪具尸体值得让我碰。】刘彻直白道。
李世民本来想接着质疑的,因为只要活得久,难免要一个接一个送走自己的亲友,刘彻固然傲慢,也有傲慢的资格,但是总有舍不得的人。
【卫青和霍去病死的时候,你也能忍住不去碰他们的遗体吗?】李世民几乎要这么问了,但强行忍住了。
谁都有伤心事,他自己亲友去世的时候也难过得不行,思念起来常常热泪盈眶,哽咽难言,又何必去提刘彻的痛处?
兰殊折的是连翘花枝,上面还缀着露水和几朵金黄色小花,戳在尸体青黑的刺字上,有种诡异的矛盾感。
“虽被刀疤掩盖过,依稀看得出是个‘劫’字。按周律,抢夺他人财物但未伤人的,判三年;伤人的刺字斩趾流刑;致人死亡的判绞刑。”兰殊娓娓道来,树枝往下,戳了戳尸体的脚。
于姚连忙把尸体的鞋子脱了,果然发现这人右脚少了个大拇指。
“啊,俺想起来了,俺看过他的通缉令!”铁石恍然大悟,“但叫什么名,俺不记得了。”
“也就是说,这人有案底。既然有案底,那他出现在绀州,档案上是不是会有记载?毕竟是个受过刑的抢劫犯。”鹿鸣问。
“按理说应该有记载,并且该有画像。”兰殊深深地注视着尸体的脸,神色似乎有点放空,从眼前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上延伸到无尽的虚空。
他无意识地用花枝戳着死者的刺青,一下一下,慢慢悠悠,仿佛在敲击着什么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