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是谁了。”
“嗯?你知道了?”鹿鸣讶异,“你也见过他?不会这么巧吧?”
“我见过他的档案。”兰殊起身,把花枝丢到尸体上,“你忘了,洛阳是陪都,所有自下而上汇总到京城的资料,都会备份一份到洛阳去。”
“哇,抢劫犯的资料你也记得?”鹿鸣张口结舌。
“我整理过的资料,都记得七七八八。”兰殊笑了笑,“况且,他的资料有蹊跷。”
“具体说说。”
“他犯的是死罪,入室盗窃时惊动了那户人家,杀了那妇人并两个女儿,将钱财洗劫一空,逃之夭夭。按律法,被抓后本该判绞刑。”兰殊叹了口气,继续道,“但有人出重金保了他,贿赂了豫章郡的郡守,并给那家做生意的男人塞了钱,此事就从轻判了刺字发配,流放幽州。”
“但他却出现在了这里。――有人出钱保了这个死刑犯,兴许是看中他的武力,悄悄培养做死士了。”鹿鸣皱眉道,“可惜那无辜的一家三口。”
“你……你杀了这个漏网之鱼,也算天网恢恢,还冤魂一个公道。”兰殊安慰道。
鹿鸣总不能说不是她杀的,含糊着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档案上写的是启元十五年九月,也就是一年半前。”
“这记性也太好了吧……”铁石偷偷嘀咕了一句,“俺昨天背的书,今天就不记得了。”
“术业有专攻。”兰殊听到了,安慰道,“像你,能在有危险的时候保护你们将军,我就做不到。”
“也是哦。”铁石嘿嘿直笑。
他们检查了一遍尸体,没有再找到更多线索,只能把他拖出去远远埋了。
鹿鸣有点郁闷地洗干净手,踱到火炉边烤衣服。
兰殊端正地坐在她对面,拨动银色的炭块,让它们烧得更旺些。
“不换身干燥的衣裳吗?”
“我的屋子烧完了,不太想动母亲那边的东西。她爱漂亮,衣裳都特别精致华丽,大多陪葬了,只留下那么一箱,整整齐齐的,舍不得动。”
鹿鸣百无聊赖,从他拿过火钳子,也去拨弄银丝碳玩。
“这种碳也是她以前喜欢的,没什么烟雾,贵得很呢。”
她平平常常地说着这些话,没觉得有多么悲伤,泪水却无声无息地坠落下来,打在烧得通红的碳上,激起一蓬蒲公英似的白雾。
兰殊安安静静地给她递了手帕,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我……其实我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也不该哭的,毕竟都过了这么久……哭有什么用呢?他们也不会回来……”她说着,却泪如雨下,把头埋在膝盖里,抱着腿缩成一团,哭得浑身发抖。
这是她父母住过的旧宅,炉子里烧着她母亲喜欢的碳,墙上挂着她父亲画的画。
已逝之人画的已逝之人,风姿绰约,倚栏观月,衣袂飘飘,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画里的人和画画的人,都离开了这个人间,只留下他们的女儿,对着画失声痛哭。
兰殊犹豫着起身,缓缓在她身前站定,张开双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
“抱歉毁了你的屋子。”他低低道。
“同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放的火……”鹿鸣鬼使神差地扑进他怀里,把兰殊撞得一趔趄。
鹿鸣把头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吸气。
他身上有残留的雨水的味道,鹿鸣不喜欢雨水,湿湿黏黏的,但好在更多的是书卷的味道,纸张混合着墨水,若有若无的,像手指拂过光润的竹简,给人一种熟悉又安心的感觉。
久违的,像小时候看着书打了盹,在书香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朦朦胧胧地蹭了蹭书。
“虽非我放的火,却是我放的诱饵。”兰殊幽幽叹息,“其实我预想到了,敌人有可能放火。”
“你这个人,向来想的多,心思重。”鹿鸣头也不抬,还得寸进尺地把眼泪抹在他衣服上。
【这个时候他怎么不洁癖了?】刘彻点评。
【小孩子谈恋爱你就非得要看吗?】李世民关掉对外视野,【好奇心怎么这么重?】
【闲着也是闲着,看看热闹嘛。不然干嘛?下棋下不过,积木没兴趣。】
【来看书。】嬴政扬声。
【都是简体字,缺胳膊少腿的,看着费劲。】刘彻撇撇嘴,诚实的身体凑了过去,【你在看什么书?《十……万个为什么》……这名字好生古怪。】
【好看吗?】李世民也凑过去。
嬴政把书的目录打开给他们看,饶有兴趣道:【我觉得很有意思。】
【天为什么是蓝的?萤火虫为什么会发光?海市蜃楼是怎么形成的?彩虹为什么有七种颜色?月亮上有什么……】刘彻念着念着,脸上的兴味也多了起来,【确实有点意思。】
【书架上有八册同类的书。】嬴政提醒道。
【怎么每次都是你先发现这些东西?】刘彻奇道。
【我没你那么八卦。】嬴政不咸不淡道。
小龙从嬴政袖子里钻出来,沿着书架在一本本书上蹦Q,跳到李世民手上,被他抖落到刘彻头上。
【这小东西怎么还在?】刘彻一抬头,嫌它碍事,揪起来想扔出空间。
【扔得出去吗?】李世民随口一问。
【试试看不就知道了?总比它在这缘木求鱼的好。我们都退休多少年了,这又不是我的大汉,我才懒得重来。】刘彻用力把紫气化作的小龙一扔,不耐烦道。
【走你!】
第26章 始皇不会吵架
那小小的龙形被扔出空间,撞进鹿鸣身体里,消失不见了。
【成功了?】李世民自言自语。
嬴政从书里抬起头,向打开的视野看过去。
那小东西像无形的空气,偷偷摸摸地凝聚成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偷渡了回来,盘在书架上装死。
【真够犟的。】李世民吐槽。
【侧面证明了我们真的很优秀。】刘彻调侃。
【这还用它证明?】
【也对。我们本来就很优秀。】
鹿鸣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才逐渐平复下这突如其来的酸涩委屈。
“抱歉,我太任性了……”
“我很高兴,你愿意在我面前哭。把悲伤忍在心里,会更难受吧。你还没有到那种山穷水尽、举目无亲的地步,能哭出来,是一件好事。”兰殊轻轻伸出手,将她颊边湿漉漉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露出明丽可怜的一张脸。
两年不见,她出落得更耀眼了,在鹿家的会客厅重逢时,气度雍容华贵,令人屏息,几乎让兰殊不敢相认。
直到此时此刻,这个人真切地靠在他怀里,兰殊惴惴不安的心绪才慢慢稳定下来。
她还活着,还在这里,这就很好,再好不过了。
“感觉好些了吗?”
“……嗯。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服……”
“没关系的。这是我的荣幸。”
鹿鸣的耳朵一红,眼神飘忽不定,匆忙擦了擦眼泪,整顿心情,转开话题。
“关于这次跟踪和埋伏,你有什么猜测吗?”
“对方做的隐蔽,行动果决狠辣,想必所图甚大。那么反过来推算一下,如果你死在这里,谁得到的好处最大?”
鹿鸣茫茫然地开动脑筋:“如果我死了,谁会接管绀州?”
“你父亲没有兄弟,你也没有兄弟姐妹,鹿公年事已高,鹿家出仕的两位族兄都被困在江南逃亡的路上,修之也不在九江城,不能及时回来主持大局。那么绀州自当易主。”兰殊见她放开自己,便默默坐了回去。
“易给谁?”
“那就看谁的名望大,跳得欢,众望所归了。”
“绀州文章荟萃,人杰地灵,但凡读得起书的,从小卷到大,从生卷到死,随便搞个文坛诗会,都能吸引一票文学青年,当天就能给你出个新的诗集。那种场所,扔个筷子能砸中个书法家,丢个酒杯能引来个画家,吹个笛子说不定都能遇上才女的合奏……谁没有两把刷子,怎么就能轮到这个幕后主使?”
“那他的名望必须要足够大,才能脱颖而出。”兰殊道,“可惜最近声势最大的人是你。你一战成名,以五千破十万,又有天降陨石的奇象,不必大肆宣传,就已经传遍街头巷尾了。百姓们奔走相告,都说你是战神呢。”
【战神?噗,来来来,让我们天策上将发表一下对这个新外号的看法。】刘彻卷起书充当话筒,嘻嘻哈哈地怼到李世民下巴上。
【你一刻钟不起哄是不是浑身难受?】李世民战术后仰,离他远点。
【这个动作是何意?】嬴政问了一句。
【话筒啦,你们都不跟地府新下来的年轻鬼聊天的吗?还有走无常的小伙子,都在地府用手机办公了。要跟得上时代啊,老古董们。】刘彻的气焰极度嚣张,好像突然发现在某个领域能藐视另外两个人是一件非常值得扬眉吐气的事。
【不是很想被你评价老古董。你明明比我老。】李世民不服。
【我都死了两千多年了,怎么会有人好意思让我跟上时代?】嬴政不屑一顾。
【就是就是!我们甚至都能看懂现代的书籍了,还不够跟上时代吗?】李世民愤愤不平,【始皇那时候流行的可是小篆,小篆G!那还是他“书同文”之后的结果,不然光文字就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现代人要是穿越到战国,谁能看懂那些文字?我都看不懂!】
【我能看懂小篆!】刘彻骄傲叉腰。
【你怎么好意思说的?你跟始皇才差多少年?】李世民跟他理论,【才一百年!你那时候篆书还在使用好不好?公文上都是呢,你要是看不懂那还了得?】
【你看,我能看懂篆书,也能看懂简体字,还能跟上时代潮流,了解新兴事物,是不是比你们都与时俱进?】刘彻循循善诱,自信满满。
李世民:【……】
嬴政:【……】
咦?这个逻辑居然没问题?
鹿鸣听到这里,忍不住想笑,强行忍住了。
“那这个幕后之人大概要气死了。”
“所以他才会那么着急来刺杀你。他不能再等下去,你出身太好,虽是女儿身,但刚击退叛军,一鸣惊人,一旦坐稳了这个知州之位,就再也无法动摇了。”
“可惜不知道是谁,也没证据。”鹿鸣发愁。
“想个法子引他出来吧。”兰殊沉吟道,“我有一点不成熟的想法……”
“你说。”鹿鸣搬着凳子过去,离他更近了一步,乖乖听他说话。
【这小子像个军师……谁家好人和自己军师谈情说爱啊?】刘彻嘴欠道,【你谈吗?】
【你别恶心我。我真有军师。】李世民面无表情。
【我知道,房谋杜断,魏征妩媚嘛~魏征知道你说他妩媚吗?有多妩媚?】好奇心爆棚的刘彻用肩膀撞了一下李世民,鬼鬼祟祟地问。
【下次始皇打你的时候,我可以用弓箭帮忙,务必让你体会一下你老祖宗刘邦中箭的待遇。你还没受过什么大伤吧?想不想感受感受?】李世民撸起袖子,左右看看,想在空间里找出一把弓箭来。
刘彻马上溜之大吉。
【开个玩笑嘛,真是的,还上纲上线……】
鹿鸣一手托腮,揪着水色的手帕,把它叠成方块状,听完兰殊的话,总结道:“也就是说我最近得在公开场合受伤或者生病,给对方趁虚而入的机会?”
“兴许可以一试。”
“那简单。城里粮商哄抬物价的事,我正要处理呢。这帮发难民财的混账,我本来打算等物价再高几倍,让他们卖粮的吃到甜头,纷纷从外地运粮过来,等着大赚一笔的时候,我再开仓放粮,平抑物价的。”鹿鸣冷笑,“眼看没得赚了,粮价不降也得降。”
“这法子很好,你想的很周到。”兰殊夸奖她。
“拾人牙慧而已。”鹿鸣得到他的认可,心情好了许多,谈话的兴致也高了起来,“大头的粮商其实就那么几个,如果有人想浑水摸鱼,应该会从中下手,挑起官府和粮商的争端,引我入局。”
“你当多加小心。”兰殊叮嘱道。
“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死的。”鹿鸣心中的担忧没有表露出来,在想到空间里那几位时,便油然而生一股勇气和底气来。
雨停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们带着那两箱书册,大摇大摆地回了城,还特地运到州署,交代通判收录存档。
通判姓崔,和找茬的崔校长是一个家族的,见了鹿鸣还特地为此事向她道歉。
“家兄年事已高,难免有点固执己见,见不得什么改革变法之事,卑职定会劝他回心转意,不要阻碍知州的变法大计。”崔冶长躬一礼,面色诚恳。
“不敢当通判如此大礼。”鹿鸣虚虚一扶,笑道,“晚辈初来乍到的,难免也莽莽撞撞,不了解什么人情世故,只想着给天下有才华有本事的人一个机会,让大家都能安身立命,为自己,也为绀州做点事情。若是因此冲撞了各位,还望诸位海涵。”
她双手抱拳,向周遭的州署官吏低了低头,笑意盈盈。
官员们忙道:“知州客气了,辅佐知州行政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
“下官受尊君提拔才能坐这司马之位,知遇之恩还没有报答呢,知州如此客气,真是折煞下官了。”
“正是正是。知州小小年纪,就能立下不世之功,大破叛军,卫我绀州,我等感激还来不及呢。若无知州勇冠三军,得天庇佑,我们绀州定也会步洛阳后尘,生灵涂炭……如此说来,我等当拜谢知州才是。”
“拜谢知州。”
能在官场上混下去的,谁不是知情知趣的老油条?就算有那耿直不羁的,听了这种逻辑满分的话,也总不能在这时候冲鹿鸣甩脸色,这不是明显过河拆桥吗?
别的不说,鹿鸣父亲的葬礼才过几天,叛军的残党还在绀州附近游离,为了身家性命,向鹿鸣低个头道个谢,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个崔冶,他的态度是不是有问题?】刘彻忽然道。
【哪里有问题?这不是很礼貌吗?全程带笑,滴水不漏。】李世民疑惑。
【就是有点太好了,好得让人发毛。】刘彻琢磨,【他是绀州通判,实权上的二把手,鹿鸣的父亲病重了几个月,绀州的事都是他在处理。现在鹿鸣回来,一个黄毛丫头,说夺权就夺权了,他居然一句意见都没有。难不成他是诸葛孔明那类型的老黄牛,任劳任怨?】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蹊跷。】
鹿鸣下意识多看了崔冶一眼,后者毫无异状,着人清点文书账册,还向她笑了笑。
“知州可有什么吩咐?”
“没……辛苦通判了。”
“为知州解忧,是卑职的分内之事,谈何辛苦?知州浴血沙场,冒着性命之险和敌军作战,才是真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