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从前没干过这样的粗活,但如今做了也不觉有什么。
傅秋芳站得远远看着她,倒很心疼,“想着我们在家里也是呼奴引婢,没想到进了宫就要伺候......”
宝钗急站起来道:“给公主请安。”
几位宫女簇拥着端阳公主迈进院中,傅秋芳吓得魂飞魄散,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忙跪下。
“要是叫顺阳听见了,该叫你滚回家去。”她淡淡道。
端阳公主年十六,生得亭亭玉立,挺鼻凤目,削肩细腰,身着簇新宫服,一举一动足见皇家威仪。
她比二位郡主都早来,宫女内侍铺纸摆笔,又摆出各色颜料。宝钗便知道她要作画,忙提着水桶和干布让开。
宫里的人都知道端阳公主是“画痴”,在绘画上狠下功夫,精益求精,连皇帝都夸过“吾女画作,天下无出其右”。
这话虽然夸大,但宝钗也欣赏过端阳公主的画作,属实是上乘之作。她正发着呆呢,端阳公主招手唤她,“这幅画送给你了。”
宝钗忙双手接过,画上是庭中一景,树上鸟雀,枝杈花朵,无一传神。
但在右下角,有一抹浅橘色的下跪人影,和昨日宝钗穿着的浅橘色缎面对襟褙子一样。
宝钗面上不起波澜,跪下谢恩,语带欣喜。
端阳公主惊奇道:“你倒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要是我是你,我就不要这幅画了。”
宝钗笑道:“公主的画作精巧,谁人不爱,偏生把我也画上去了,这画我不要还能给谁?”
端阳公主看了看她,带着点欣赏的味道,“你倒是可惜了,品貌皆好,偏生给了顺阳这个泼皮......”
“姐姐说我什么?!”顺阳公主一阵风似地进了学堂,她年纪比端阳小了三四岁,公主架势却更足了些。
只见她瞪了宝钗一眼,一把夺过画作,“姐姐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还给人家送画,也不给我画一张。”
“你要一百幅画都能有,何必来烦我。”
顺阳公主作无辜状,“我烦你?明明是父皇说了姐妹要和爱,姐姐倒说我烦,明儿说给父皇听听,叫他评评理!”
原来端阳公主最恨这位妹妹仗着宠爱总是把“说给父皇听听”挂在嘴边,当即就冷笑道:“好啊,把你逃学偷懒,叫伴读们作诗抄书的事情全说给父皇听听,看看父皇罚不罚你?”
顺阳公主挂不住脸,“我......我......”
她眼瞅着端阳公主好整以暇地喝茶,立刻气白了脸,飞手就将书匣砸在宝钗身上,“你这黑心蹄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作个诗都要在人面前搬弄......”
宝钗被那木制的书匣猛地一砸,尖尖的角儿恰好扎在骨头上,痛得快将她的眼泪逼出来。
端阳公主呵斥道:“顺阳,你怎可学那市井做派,又是打人又是骂浑话?哪里还有公主样子?”
“是是是,姐姐你最有公主样了!你是皇后娘娘养的,嫌弃我不过是贵人生的!”顺阳公主反倒先跺脚哭了起来,震飞树上鸟雀。
这时穆霍二位郡主刚踏入学堂门口,就被顺阳公主指着骂道:“你们也是,平日里就爱捧着李德荣,似乎她才是什么天之娇女,我不过就是个丫头!”
端阳公主凤目圆睁,“顺阳,你太没规矩,竟敢直呼我的名字?!”
“我就喊了你要怎么着?!你去父皇母后面前告我啊!我最讨厌你这副模样了,张口闭口就是规矩规矩!”她越闹越大声,行动之间推搡了端阳公主。
端阳公主冷不丁被她这么一推,手往后一撑,最心爱的一只画笔从桌上跌落。端阳公主忙亲自俯身去捡,结果顺阳公主一脚往那珍稀的毫毛上踩。
好在宝钗伸手一夺,顺阳公主的脚踹在宝钗的手臂上,不然就得踩在端阳公主的命根子上了。
“啊啊!顺阳,你好歹毒的心肠!”端阳公主气极了,将顺阳公主往后一推,结果顺阳公主一下就倒在地上,大哭大闹起来。
两边都是公主,宫女内侍们着急忙慌地两边拦劝,二位郡主也上前劝和,结果顺阳公主不依不饶,“姐姐她打我!我不依,我要跟父皇诉冤,姐姐她欺负我!”
霍思婕是一个直性子,她不忿道:“刚才学堂里几十号人,都看见了你先推了端阳公主的......”
顺阳公主兜头骂道:“滚!你不过就是个破落王府出身,敢来说我?!”
少时,梁贤英从里间走出来,状似不知所情,“这是怎么了?”
满学堂里的人都低了头,宝钗将那支造价昂贵的画笔放回桌案上,和傅秋芳一起顺从地站在顺阳公主身后。
端阳公主擦去脸颊几滴泪,屈膝向梁嬷嬷道:“我和妹妹生了几句口角,互相推了一下,倒让嬷嬷看了笑话。”
宝钗心里暗暗点头,端阳公主到底年长,是识大体的人。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情也分不清谁对谁错。
果然梁贤英微露几分笑意,她在后头全看见听见了,但二位公主素来不睦,她也不愿意掺和太多。
“那这样,我们便上课吧。”
但顺阳公主却打定了主意不依不饶,她大声呵斥着身边的宫女内侍,“我摔得腿疼头晕,来人啊,给我去请太医!去和崔娘娘说!去和陛下说!”
第18章
梁贤英定定地看着她,似笑非笑,“顺阳公主,你确定要将这事情告知陛下和皇后娘娘吗?”
顺阳公主已被左右扶起来,她咬牙道:“不错,我要叫父皇评评理,姐姐她欺负我!”
黛玉下了早朝,就随驾到御书房。太子二皇子并几位阁老还在议论赵明案。
胡郑二人已经在早朝上你来我往了,现在跟到御书房仍氛围不和。
胡鹤龄穿着半旧的官服,袖口处打了小小补丁。他目光冷峻,“必得立即遏制捐官之风,陛下应拿赵明案作例,狠狠发落几位,震慑朝野!”
郑语沧拱手笑道:“这么算来,那赵明也是可怜,小小生意人老实本分,只是为了让家里人住得宽敞些,买了个京兆府七品的小官,就落得家财尽散......”
“七品的小官?”胡鹤岭稀疏的眉头一跳,冷不丁指向站在一旁的黛玉等,“榜眼探花不过是七品的翰林编修,你口气倒也挺大。”
黛玉原本昏昏欲睡,一下子就瞪圆了眼。
郑语沧衣裳簇新,下颌处留着几根精心打理的胡须,他倒也没恼,“惟清,你来说说,赵明捐官一案该如何处置?”
胡惟清略微躬身道:“吾以为,应当查明赵明买官之后的所行所为,再酌情办理。但其中,涉及卖官的京兆府府尹张业却不能轻轻放过,有卖才有买,从源头遏制捐官之风。”
郑语沧这个老狐狸的眼睛滑过一丝惊讶,听他道:“昨日下朝被你族叔骂了一顿吗?我说胡大人啊,孩子有和你相左的意见也是正常的,你可不能强压着他同意你啊,陛下可是要广开言路的!”
胡惟清忙抢着说道:“和胡大人无干。我是昨夜和黛玉秉烛夜谈后才改变了对捐官一案的看法的。”
“噢是吗?”郑语沧看向了黛玉,黛玉对他微微一笑,“我同意胡兄之言。”
这时胡鹤岭冷笑开口,“郑家素来和张家交好,我听说小辈里还有结两姓之好的,怎么?郑大人是打算袒护姻亲吗?”
“胡大人这话是何道理,郑某难道是那种徇私之人吗?!”
二位又争得面红耳赤,太子有意劝和,就看着坐在上头的皇帝一言不发,便也闭了嘴。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繁杂的脚步声,又有太监急道:“公主您慢点,别着急。”
众人皆知是顺阳公主来了,胡鹤岭微不可见地“啧”了一声,却见顺阳公主飞奔进来,后头竟还跟着几个人。
最后进来的人叫黛玉大大吃了一惊,竟然是宝钗!
她脸色还像昨晚那般苍白,但神情淡然,不见忧喜,见黛玉看她,还能露出一丝笑容。
臣子们避让去了外间,黛玉不舍地回头望了望,周正旭跟在他身旁,见他这样低声笑道:“在外间也能听见的。”
果真什么话都听得清楚。顺阳公主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又哭又闹:“姐姐她厌憎我,嫌弃我!开口闭口就训斥我!还推我......我摔得骨头好疼!”
“几位太医说妹妹一切都好。”声音绵柔,带着点草木般的坚韧。
黛玉低着头,隔着镂空的博古架悄悄往里看,这话是端阳公主说的。
顺阳公主顿了一下,继续哭得撕心裂肺,“我要是骨头断了你才开心对吗?你好歹毒!”
二皇子皱眉道:“顺阳,姊妹连心,你何出此言?”
太子作为年长许久的兄长,两边劝道:“姊妹和爱才好,宁儿你不必这么攻讦端阳,荣儿你也要给妹妹道歉,姊妹相处如何可以动手动脚?”
皇帝搂着顺阳公主给她擦眼泪,也嗔道:“荣儿,你快给宁儿道歉!”
端阳公主连裙角都没动丝毫,“是妹妹先推我撞到桌案,我的画笔掉落,妹妹还意图去踩那笔头,我气极了,才推了回去。”
“你胡说!父皇她搬弄是非!父皇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呜呜呜呜......”
“我没胡说,我有人证!”端阳公主挺直了脊背,将站在末梢的薛宝钗一把拉到前头,“这位是妹妹的伴读,当时她也在身旁,还替我捡起了画笔,结果反挨了妹妹一脚。”
一面说道,一面将宝钗的手臂举在众人眼前,暖白色的袖子上,黑色的鞋印明晃晃的。
“妹妹的鞋子连鞋底都是精致的花样子,不如看看,这鞋印子和你鞋底的花样是否一样?”
黛玉见着宝钗躬身缩背的样子,不觉在心里叹息,眼下之景对于她不关己事不开口的性子来说,是格外难堪的。
昨儿弄出病来今儿踹伤了手,这公主伴读比贾家的丫鬟还难做。
宝钗对上顺阳公主极其不满的眼神,只觉得头皮发麻。屋里又有两位衣着光鲜的皇子,他们纷纷看向她,也叫她难挨。
皇帝眉头皱起,“宁儿,你明明知道画笔是荣儿的钟爱之物,怎可故意去踩?”
顺阳公主信口胡诌,“不,父皇,是这个伴读不合我意,时常偷懒,我气不过才踹她的!姐姐她张冠李戴了!”
端阳公主振声道:“两旁皆有我和妹妹的内侍,父皇可传问询。但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端阳也不愿叨扰父皇和朝臣议事。”
胡鹤岭在里间点头道:“端阳公主不愧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公主,不随意哭闹,说话也冷静有条理,还心系朝政大事,实乃公主之典范。”
素日常和他呛声的郑语沧难得附和,不算君臣,端阳公主还是他的外甥女呢。
黛玉听着有趣,展露了笑颜。周正旭也在悄看端阳公主,打趣道:“黛玉做个驸马也是绰绰有余的。”
黛玉忙换了严肃脸,示意他不要玩笑皇家公主。
此时里间已经分了胜负,显然平日里虽然顺阳公主更受宠,但端阳公主更叫人信服,况且外间还有一帮老臣在听呢。
“宁儿,荣儿是你的姐姐,长幼有序,你需得敬爱姐姐。快给姐姐道歉!”是皇帝的声音。
“我不我不!姐姐也要爱护妹妹,可端阳她总是呵斥我!父皇,你怎么可以偏心姐姐?!我不服,我讨厌李德荣!”
听着咚咚咚的脚步声,是顺阳公主跑了出去。哗啦啦的,一群人跟着出去,连声道:“公主您慢点跑,别摔着。”
太子忙道:“父皇,我去看看宁儿。”
胡鹤岭嗤笑两声,点评道:“顺阳公主眼见着就要十二了,还如此孩儿心性,这个的性子若是个皇子,岂不是干出欺男霸女之事了?”
外间无人敢应,因为将公主惯成这样,正是皇帝啊。
皇帝叫住了太子,叹了口气,和端阳公主说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那只画笔摔了,父皇送更好的给你。”
端阳公主体贴道:“谢父皇,和妹妹拌嘴也有我的不是,明日我去储秀宫给她赔罪。姊妹们应该和气,才不叫父皇烦心。”
黛玉听着,活脱脱是一个宝钗。
她走到门口,还娴雅大方地向外间众臣行礼。
众人忙起来还礼。黛玉坐在靠门口处,端阳公主和他对视一眼,步履翩然地出去了。
一连过了大半个月,宫禁森严,黛玉就再没有碰见过宝钗。
展眼就是中秋佳节,皇恩浩荡,皇帝和中宫娘娘赐下东西,并恩准黛玉等参加皇宫夜宴。
明月高悬,月影斜斜,皇宫西苑的宴台上笙歌鼎沸。
因是团圆佳节,皇帝也不要那繁文缛节,直接叫人摆了几条长桌,大家相近同席,弄盏传杯,语笑喧哗。
黛玉和胡惟清周正旭挤在一起。
黛玉到上边席位应酬了一番回来,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周正旭又给他斟了满杯的酒,“来,黛玉,饮了琼浆佳酿,明日即可高飞天宇!”
他斜眼看向滴酒不进的胡惟清,半是挤兑半是玩笑,“可惜喽,惟清不喝,倒没这口福了。”
胡惟清脸皮子薄,只讷讷地坐着。黛玉便道:“再斟一杯,我替惟清兄喝了这杯酒。”
“好!好酒量!”周正旭和他挤眉弄眼,“此酒就算是贺礼,明日若是身份贵重,也提携提携兄弟。”
黛玉很是无奈。这次中秋节礼,后宫有送给他们的礼物。黛玉比他们多了一柄玉如意,周正旭更笃定皇后娘娘看上了黛玉,一直拿话来酸。
“周兄也是一个小肚鸡肠不爽利的人,不如我把玉如意送你得了。”黛玉嘴上从不饶人。
周正旭摆手玩笑道:“我无福消受,九月就要请你们喝喜酒了。”
“恭喜恭喜。”黛玉又明着灌他几杯,直把他灌醉才罢休。回头看胡惟清,他忙摆手道:“叔父说酒乃穿肠毒,不许我喝。”
“谁叫你喝?我出去一会,若是陛下太子问起,替我遮掩罢了。”
黛玉溜了出去,在西苑的花园子里闲逛着,忽而有人从后头轻拍他的肩膀,黛玉回头,宝钗笑容可掬地站在一丛菊花处。
“是你。”他有几分高兴,宝钗在这偌大的宫殿里,也算是个亲近人了。
宝钗捧上来一对护膝,“这是我做的,算是谢礼。虽然说你在御书房很得陛下喜爱,但平常进出肯定要跪拜。穿上护膝后,冬天的砖石也不会硌到了。”
黛玉接过,手感极好,针脚密密麻麻,她定是用了心。他珍惜地揣进怀里,“你的病可好了?手脚还疼吗?”
“我的冷香丸带在身边,吃了一丸就好了。手脚上的淤青也早消了。”
她虽然这么说着,但黛玉还是瞧见她手腕处未能遮盖的伤痕。
“……好。”黛玉本想开口安慰,但宝钗看起来就是懂得自我消遣的人,他顿了顿,说道:“你别担心,我想个法子,将你送去端阳公主处。”
第19章
自上次姊妹口角之后,端阳公主就和顺阳公主分开上课,一人上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