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叹道:“公子所言极是。我领教了。”
贾雨村冒着七月的大雨回家去,进门先踹了大门一脚,下人胆战心惊地上来接过湿衣裳,贾雨村的夫人娇杏端着姜汤上来,“谁惹了大人生气了?”
贾雨村斜卧在软榻上,和娇杏说道:“你还记得甄家那个正月十五被拐走的女儿吗?现在找到了。你马上给甄家夫人送信去,并接她来金陵。”
娇杏闻言一呆,立刻惊喜地叫了起来,“大人这可是真的吗?老天保佑,终于找到了大小姐,夫人盼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了!”
她又哭又笑,却撇见贾雨村面色不霁,忙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为了这件事而烦恼吗?”
“那自然不是,甄家能找回女儿,当然是好事。”贾雨村冷笑道:“林家那小子连个举人都没考上,就能来指点我?我若是有他那样的家世,何须奉承贾家和王家?”
“我倒要看看他后面是什么样的光景?若是碰见这桩案子,难道他真能把薛蟠砍了不成?!”
薛家最近风平浪静,宝钗每日盯着薛蟠养伤,跟着母亲收拾上京的箱笼,还要料理家中的生意,忙得已经想不起那个少年郎的脸了。
这日宝钗照往常那样来母亲屋里请安,薛母正坐在炕上拆着信,看见她来,笑着招手,“宝儿,你贾家姨娘寄了信来,你给娘念念。”
宝钗打开了信,贾家姨娘和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较别人更为亲厚,信中讲的也多是私房话。
姨娘问了薛蟠的事情,还隐约提到丈夫听说薛蟠的事情心里很不高兴,要薛家好好管教。
宝钗念到这里时,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往下念时,心跳得更快。
信中提到皇宫里要给公主和郡主们选入学伴读,年龄合适的贵女们都可以去参选,“不如叫宝丫头来试试,若能选上公主伴读,日后议亲能选更好的夫婿。”
薛母听到这里,看向宝钗,“宝儿,你觉得怎么样?你愿意去选吗?”
“都听妈的话。”宝钗的青葱玉指捏住了裙边。
薛母叹了一口气,“其实去做公主伴读也没什么好的,皇家贵胄哪个不是高高在上,好好的姑娘何必去给人家做丫鬟,委屈得很。”
“不,妈,我还是去吧。”她松开了紧攥的手指,笑了笑,“哥哥不中用,我若是能嫁一个好夫婿,对咱们家也好。”
“我本来是想和姨娘说说,把你和你宝兄弟定下来,就是你姨娘那个衔玉而生的儿子。”
“妈不是说贾家老太太最溺爱这个孙子吗?我看姨娘也是做不得主的,还是别想这条路......”
宝钗本来不愿意面对这些事情,但再过一年半载她就要及笄了,时不我待,父亲走了,哥哥不管,她不得不自己谋划。
秋风吹,秋叶落,天地眨眼间就褪去了暑气,行人也换上了长衫。
宝钗乘着马车从家里的当铺回来,看见街上异常热闹,一簇簇人凑在一起,不知道谈着什么。
“今儿是什么日子?”她随口问道。
身边的丫鬟莺儿飞快探身去问马车夫,得到了答案,“乡试放榜,今天是乡试放榜的日子!”
宝钗心里一动,“派人去看看吧。”
“好嘞!姑娘要看谁?榜上那么多人呢!”
宝钗向莺儿拿胭脂盒,拔下头上的簪子,在绣花的手帕上写下三个字。
“去看这个人。”
莺儿接过手帕,递给在外面跟车的小厮雀儿,嘀咕几句。雀儿年纪不大,是个长腿的高个子,拿着手帕兴冲冲就往人群里挤过去。
“林黛玉,林黛玉......”雀儿嘴里嘀咕着名字,引起旁边人的注意。
“你要看林黛玉吗?”他问道。
“是啊!”雀儿笑得憨厚,“人太多了,我挤不进去。您要是知道,告诉我一声呗,我好回去和我家小姐交代。”
他看向发问的人,那人气定神闲,摇着羽扇,着实是个样貌气质不俗的公子。雀儿有些怯了。
那公子温和地指向雀儿手中的帕子,“给我看看这手帕,我便告诉你。”
雀儿递了过去,“这是我家小姐的,公子可别拿走,不然我不好交差。”
公子也不为难,看了看那手帕,笑得温和,道:“林黛玉中了头名,是林解元了,你回去和你家小姐说吧。”
雀儿忙说好,接过手帕飞奔回去。青布马车停在角落里,马车里昏昏欲睡的宝钗听到了这个消息,睁大了眼睛,低声叹道:“他果然厉害。”
黛玉背着手,一直看着那辆马车驶离视线之外,才回过头来,脸上挂着笑,艳煞旁人,旁边挎着篮子的卖花姑娘都看呆了。
孟子川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林解元,你站在这里做什么,等着榜下捉婿吗?”
“嘘,你小点声,不然真的有人要来找你结亲了。”林黛玉拖着他离热闹看榜的人远了些,“恭喜你啊,你考中了举人,怎么样都有官可做了。”
举人就算没能中进士,做个知县也是够格的。孟子川点点头,“更大的好处在于我要上京去考试了,不会急着回家完婚了。”
“嘁。”黛玉轻哂,还是忍不住道:“倒也别退婚了,你若是退了婚,人家姑娘以后婚配可难了。”
“自然不会,走啦,今日朝廷派来的主考官于大人要设宴请中榜的士子,快走吧,别赶不上了......”
宝钗和各处生意说定事宜,各处人手安排也多有调整。薛家的生意涉及行业颇多,除去替皇家采买外,还有当铺、寿器、香料、药材等,各地又均有店家铺设。
事情林林总总,伙计也多,宝钗一件一件了结,每日还亲去和薛蟠说其中琐细。
薛蟠卧在床上,满不在乎,“妹妹何必这么忙?外边的那些人又都不是死人,交给他们去料理便好了。”
宝钗道:“你又说痴话。那些掌柜伙计们都是油滑灵精的人,自从父亲走后,他们藐视你年轻,不知拐骗了多少银两进自己的腰包,各处店铺也多亏损......”
薛蟠拿被子蒙住自己的头,“那能怎样?难道我去把他们给打一顿吗?好妹妹,瞧我还伤着呢,别在我耳旁念经了!”
宝钗气得叹了一回,默默走开。回到母亲屋里,瞧见她正和丫鬟拆着礼盒,便随口问道:“哪家人要做好事?”
薛母笑脸盈盈,“是林家的儿子中了解元,贾家是外祖家,庆贺外孙子中举,给各处亲戚送礼呢。”
宝钗听说,又想起黛玉,暗地自嘲:“若是他是我哥哥,我也不用这般日夜操劳,还要受那闲气。”
薛母又道:“那林家哥儿还没十五呢,就中了举人,以前本省最小的举人也是十八岁了,现在是朝廷的老阁老。林家哥儿果真是文曲星下凡,以后能娶公主的福气啊。宝儿,你说是不是?”
她的儿子很不争气,话里满是羡慕。
宝钗岔开话题,“妈,咱们要上京去,也得给各处亲戚送礼,劳烦他们帮忙照看在这里的屋子田铺......”
秋末冬初,虽然天气越来越冷,但渡口的船依旧密集,如织布的梭子一样迅猛开去。
黛玉登上去金陵的船,同行的还有孟子川和无空道长。
“冯兄弟,送到这里便好了。”黛玉客气地和前来相送的冯渊说道,后边的英莲和她的母亲紧紧牵着手,朝黛玉感激地笑。
“林兄弟,孟大哥,若不是你拔刀相助,我不知还能活于世间,遑论娶得意中人。”冯渊十分感慨,深深一揖,“若以后二人需要冯某做什么,我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黛玉和孟子川忙掩了他口,“年纪轻轻的,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做什么?你养好身体,将家门立起来便好了,记得给我们写信。”
冯渊自从经历磨难后,整个人变得稳重起来,他笑了笑,“一定。祝二位金榜题名,来日登科上朝,大展宏图。”
黛玉也和英莲打过了招呼,看着原本瘦弱的脸颊也有点肉了,心里也放心了。
正要登船时,忽听有人大叫,“好哇!竟然叫我碰上了你们!”
众人看去,薛蟠带着一拨人气势汹汹地走来,语气不善。
孟子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的伤终于养好了?”
黛玉敏锐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怎么,你也要出远门?”
第6章
薛蟠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身子歪斜着,用那条好的腿撑着身体,“小子,我就不能出远门了吗?我要到京城去,原想着不去找你麻烦,没想到竟然叫我在这里遇见你们了,看我不......”
黛玉冷笑一声,他若是去了京城倒是一件好事,没人去找冯渊和英莲的麻烦了。
“你的伤应该养了许久吧,看你要出远门的份上,我不想再打你了,滚吧。”
“你!”薛蟠一股气没顺下去,黛玉的冷漠和不屑比辱骂挨打更让他气愤。
“上去打他们啊!”他眼睁睁看着黛玉送冯渊和英莲上马车,气得大骂身边的小厮。
身边的小厮唯唯诺诺地说道:“大爷,您别惹事了,姑娘交代过了,船马上就要开了,我们快走吧。”
“惹事?!哪里是我惹事?”薛蟠气得直跺脚,“明明就是他欺辱我!”
“大爷,那人您惹不起的。”小厮低声说道,这几天全金陵城都识得这位林解元,偏生薛蟠养伤没得出门,便不认得。
薛蟠听说他是这次乡试的头名,仍不以为意,“那又怎样,我的舅舅是京营节度使的头儿,我的姨娘是京城荣国府的二太太......”
黛玉听见他说这个,越发心烦,怎么就偏生和这个愚蠢自大的人是亲戚,等到京城去,肯定又得见面。
无空道长看着他蹙眉,大笑,“世间有你这样的聪明人,肯定会有他那样的蠢人,才能阴阳调和。”
孟子川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又不是成了亲家,拐了几道弯的亲戚罢了,以后少来往就好了。”
黛玉心里本来存了心事,听他这话就更心烦了,索性率先登舟,去赏那壮阔的大江秋景。
薛蟠被下人好劝歹劝,方上了自家的渡船。
薛母和宝钗已经等了他许久,见他来了,薛母流着眼泪道:“你叫我省点心吧,我刚才听人来说,你这会儿功夫还在和别人斗气,真是把我的心给操碎了。”
薛蟠没好气地说道:“我的腿伤好了,但没好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如何和人斗气?偏生你们还约束我身边的人,叫他们拦着我,不可以动手,往后我在外头被人打了,你也叫我不要动手,白挨打就好了。”
宝钗道:“我哪里不知道你的性子,多半只有你打别人,没有别人打你的。我还要赏你身边的小厮呢!做得好!”
薛蟠怒道:“胡说!都是因为你这样,才叫我在外头被人瞧不起!”
“谁又瞧不起你了?”
“那什么劳什子林解元!我刚才在渡口碰见了他,他那副冷漠不屑的样子,活生生没把我当人看!”
“你是说林黛玉?”宝钗秀眉轻挑,“你不知道吗?他是贾家的外孙子呢,你还敢挑衅他去?”
薛母有些惊喜,“林家哥儿到京城去赶考呢,我们路上也可以相互照应,蟠儿知道是哪条船吗?我叫人去打个招呼。”
薛蟠愣了片刻,嘴硬道:“就算是亲戚又如何?妈,是他把我的腿打成这样的!”
薛母迟疑了一会儿,又想了想,“好孩子,也是你有错在先,好好休养去吧,别乱走动。”
薛蟠素日被薛母不顾分寸地溺爱,第一次看见母亲没站在他这边,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的儿,你慢点。”薛母赶在后面叮嘱道,看着他走回自己的舱里,才回来对宝钗说道:“说道理他也是哥哥,你作为妹妹也要温声细语些,别伤了他的自尊。”
宝钗惊讶地抬头,“妈,他哪里还有自尊......好了,不说他了,母亲不是说要去和林家的船打招呼吗?”
运河上常有水匪出没,故而大户人家出门,必会雇佣镖师护船,若自家护卫得力,才不会有随行的镖船。
林家的船并不难找,整个河段出行的大船,只它没有镖船。
薛家派人递了消息来,说薛家夫人想见见林公子。
此刻,黛玉正和无空道长在屋里闲谈,听到这话,眉毛都没抬一分。
无空笑他,“攀亲戚的来了,还是你最讨厌的。”
“先别理。”黛玉继续和他聊,“你方才说佛庙道观侵占过多的良田,可律法早有规定,佛庙的规模和它占据的田地要匹配,如何能占那么多田地?”
无空说道:“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律法哪里能管得到。何况律法里也说,若是宽闲无主之地,便不算侵占。因而会有很多人将自己的田地伪装成无主之地,暗中卖给佛庙。”
黛玉肃然道:“佛庙道观囤积田地过甚,百姓无田多种,只能替佛庙耕田换取口粮,实难果腹,兹事体大,不得不重视。”
无空点头,又笑,“你们大家族囤积的田地也多,每岁收取的租子也很多,百姓们的日子也过得苦啊。”
黛玉语气果断:“这也需要提防,有些地方豪强几乎把持了全部的土地,百姓们的口粮都要倚靠他们,连朝廷派下的人也得听他们的,久而久之,国不成国。”
无空道长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惊奇和欣赏,他见过太多读书人,他们想得更多是攀上高枝仕途通达,少有人去践行圣贤书上的治国邦民之言。
过了几日,等船暂时停靠在一个渡口时,黛玉才到薛家的船去拜访。
薛母看着仪表堂堂的黛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终于等到哥儿来了。”
黛玉恭敬行礼,“姨妈,这几日在船上读书,过来也不方便,恰好今日停船补给,才寻个方便。”
“读书好,读书好!”薛母拍了拍他的手,亲领他至椅旁。
她打量着黛玉的容貌,叹道:“你长得真像你母亲......敏妹妹长得格外漂亮,又爱说俏皮话,每次都领着我们玩笑,大人们听了,也不骂我们,只跟着我们笑,所以我们都爱去找敏妹妹玩。可没想到她竟走得这么早......”
黛玉不由鼻酸,他还是第一次在别人口中听到母亲少女时代的故事,而她已经走了快几年了。
薛母见他低着头,忙道:“好孩子,别伤心,都怪我勾起你的伤心事。”她亲自给黛玉斟茶,“如今你这么有出息,你母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黛玉接过她手里的茶壶,给薛母倒了茶。茶水有一股不寻常的香味,舌尖尝到苦涩的味道。
“吃得惯这茶的味道吗?我姑娘很喜欢这味道,但我也觉得怪苦的。”薛母说着,往里头唤道:“宝儿,出来见见你林家哥哥。”
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从幔帐后绕出一个穿着朴素的少女。她穿着暗蓝色的长裙,脸上未施粉黛,鸦黑的鬓发仅簪着一根雕凤银钗,质朴至极。
她莲步轻移,裙裾荡漾出好看的波纹。
“林哥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