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清吏司,是对地方一省的户口钱粮等事务,在中央进行管理核查的部门,此外还负卫所俸禄、边镇粮饷的核查发放。若该省有盐场,则该省的清吏司也同时掌管盐场事务。
当然盐场情况错综复杂,又是朝廷税务主要来源,并不只是清吏司说了算。可如此一看,户部的十几个清吏司权柄极大,能接触到的各省情况也足够详实。
几位年纪大的主事早就为员外郎这一职位勾心斗角,争抢了半年,没想到让个年纪轻轻的翰林院庶吉士来摘了个桃子。
甄栩第一日来户部,就被人来了个下马威。因盐政与军粮挂钩,前几日西海沿子有异动,皇上授意甄栩加紧拟出个条陈。
原本只是想找两本档案,户部主事们给他搬来两大箱子。还好档案目录清晰,多熬了几个通宵,甄栩还是把盐场近年来的情况理了个七七八八。
甄栩正熬夜勾下最后两本档案,有人敲响了房门。
“哥哥,吃点绿豆冰糕吧,你这几日都睡得晚,我看你眼角发红,吃些绿豆去去火。”英莲亲自捧来一盘嫩绿色的糕点。
甄栩放下档案:“英莲费心,你早些休息,不用跟着我一起熬夜。”
英莲走到甄栩的书架边:“不碍的,我正想到哥哥房中寻两本诗集来看。”
甄栩笑道:“你啊,就是个诗痴,可惜我和晴雯都是俗人,也只有林姑娘堪称你的知音了。我这就让惟舟每日写些读诗感悟来。”
英莲道:“路大人那样忙,哪有空每天写这些。哥哥再打趣我,下次可就没有绿豆冰糕吃了。”
甄栩连忙讨饶,又想起一事:“前些日子,我把你和林姑娘写好的戏本子拿给个行家看,他当场就叫了声好。若不是近些日子忙着亲事,只怕你们的戏早就被搬到台上了。”
英莲皱了皱眉:“不知是哪个行家,他可知道这是我和林姑娘写的?”
甄栩晓得她担心什么:“我说是‘玉英生’所作,他便没有深究。如今戏曲在京中发展极好,许多读书人悄悄写剧本养家糊口,我瞧着你和林姑娘写得本子既新鲜有趣,字里行间又都是灵气,不知道比他们好了多少呢。”
“哥哥向来只会夸我们的。”英莲听完就抿嘴笑了。
甄栩的条陈还没交上去,周恒已经心急火燎地找来了媒人,换过生辰八字贴。
因为晴雯也算是周大人和周夫人看着长大的,当年周夫人还差点收养了晴雯。因此双方都对这件婚事十分满意。
周家老太太年近七十,特意来到甄家,看着小孙子给孙媳妇插钗。
正堂上一片喜气洋洋,忽然门外有嘈杂喧嚷之声。封慧忙命丫头去看,丫头回来神色古怪:“太太,是一对自称晴雯姑娘表哥表嫂的人在闹腾,说与妹子十来年未见了,特地来认亲。”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晴雯身上。
晴雯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就听周恒在耳边道:“不要紧的,我陪着你。”晴雯安下心来。
封慧看晴雯的神色,就知道她小时候确有个表哥,便吩咐丫头:“先请他们到偏厅坐着。”
签好了婚书,订婚礼成。周恒把祖母扶上马车,自己并没有跟着回家,他要陪着晴雯,看看那两个究竟是什么人。
晴雯到了偏厅,只见一男一女正坐着吃点心。那男人生得面貌不差,可一看就是个胆小懦弱之人,身上还有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酒气,叫人难以生出好感。不过这人确实有几分面熟。
又看向一旁的女人,她穿着打扮十分轻佻,正吃着糕点,听到有人进来,这才懒洋洋站起来。
晴雯一看,竟然是当日衣衫不整从贾琏房中跑出来的那个多姑娘。
封慧见了这两个人,也觉得有些不妙。英莲悄悄告诉封慧,当日在贾府所见之事,封慧皱紧了眉。
就听晴雯道:“两位好似是荣国公府上的人,可我们家在姑苏,二位怎能成了我的亲戚。”
那男子还没说什么,多姑娘倒是笑道:“想是姑娘年幼忘了,可姑娘的亲生母亲与姑娘长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还记得呢。”
封慧冷笑:“我就是晴雯的亲生母亲,可我只有侄子侄女,并无外甥,两位是否找错了人?”
这可是多姑娘没想到的,她和丈夫面面相觑了一阵,又道:“姑娘小时候胳膊上被烫过,应该还有道疤在左手手肘处,能不能让我看看。”
晴雯怒道:“你何必一直盯着我,天底下长得像的多了去了。”
多姑娘笑眯眯走过来,猛地一把扯过晴雯的袖子,却见她手肘处一片光洁,根本没有烫伤过后的痕迹。
封慧叫人把多姑娘拉开:“两位看过了,想来我们家并没有你们的亲戚,还请离开吧。”
多姑娘只好带着丈夫悻悻离去。
晴雯见他们走了,扑到封慧怀里大哭起来:“娘,那个男的我记得,小时候就是他把我卖掉的。还自称是我表哥,也不知道怎么还有脸来。”
周恒在一旁听了,就想冲出去教训那两人一顿,甄栩把他拦下来:“今日他才来我们家认亲,你把他们打出个好歹来,改日可不就讹上你和晴雯了。”
甄栩又悄声对周恒耳语几句,周恒听了点点头,这才把捏紧的拳头放了下来。
甄栩将周恒拉到院子里,好不容易缓和了情绪。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谷芽来报:“少爷,扬州何家送来讣告。”
第37章 噩耗
甄栩心中一突,问谷芽:“扬州何家?是我老师的那个何家?”
谷芽点了点头。
甄栩平日里再如何冷静,此时也不免激动:“老师家中只剩他一个人,能送谁的讣告,难道?”甄栩不敢再想下去。
周恒在一旁早已心急如焚,他一把抓过谷芽手中的信函,拆开看过几行,便哽咽着把信递给甄栩。
甄栩已经心如明镜,接过信却怎么也不敢拿起来看,他从嗓子里勉强挤出几个字:“是老师仙逝了吗?”
荣国公府
何尘的离世对荣国公府来说,并不会掀起什么波澜,更何况今日还是二姑娘迎春出嫁的好日子。
迎春一夜没睡着,她想到前些时日奶娘的碎嘴唠叨:“我的二姑娘,你只有公中给出的一万两嫁妆,老爷太太可真是一毛不拔。想想当日贵妃娘娘被抬进王府的时候,那嫁妆怕是十万两都不止呢,又是红木家具,又是古董字画,一共有七八十抬。您的这点嫁妆,别让姑爷看了不喜,您还不多问哥哥嫂子要些?”
连司琪也难得赞同奶妈的话:“是啊姑娘,嫁妆对女子来说是极重要的,何不去求求琏二奶奶,她一向对姐妹们最好的。”
可家中的情况她也是知道一点的,修大观园已是花去大半,今年怕是已经开始寅吃卯粮了,迎春小声道:“我怎么敢跟娘娘比,如今的一万两已经够了,别家女儿出嫁还没有这么多呢,我也不想让哥哥嫂子为难。”
司琪早上起来准备洗漱,见迎春眼眶发黑,显然是昨夜没睡好,着急道:“趁着化妆的婆子没来,姑娘再去睡会儿,今天可要从早忙到晚呢,一夜不睡如何撑得住。”
迎春叹气:“你说,他会不会对我的嫁妆有不满?”
已经到了今日,再说嫁妆又有何用?司琪只好安慰她道:“新姑爷家境不如咱们,或许并不那么在意嫁妆,姑娘且安心吧。”
虽然老师离世,可余时青的婚事是早早定下的,甄栩没有不去捧场的道理。
余时青一眼看出他脸上笑意勉强,想到自己收到的消息,也只能拍拍甄栩的肩膀:“节哀顺变。对了,尊师可是病故的?”
甄栩道:“信中是这样说的。”
余时青想了想,还是告诉了甄栩:“我有做生意的朋友,听他说尊师的病可能另有隐情。”
甄栩想起当日在扬州,林如海也是重病在床,难道老师和林大人中了同一种毒?可老师分明是知道这种毒的特征,自己也曾经告诉过他解法。
甄栩没有头绪,可已经到了吉时,他也不好占着余时青的时间,只能晚些时候再问。
这场婚礼虽然不算奢华,却很是热闹。
甄栩第一次见到了余时青的弟弟,比起余时青来,他看起来面白体弱,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长大,受尽宠爱。脸上愤恨的表情竭力压制,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偏偏余时青还总一口一个弟弟,叫他起来喝酒。席间众人知道他们兄弟不对付,都在看余时青弟弟的笑话。
甄栩虽然心中还记挂着老师的死因,现下也难免因为好友出了气,而心情好转了些。
潇湘馆内
因着晴雯英莲离开园子,黛玉情绪低落了一阵,又碰上近来刮风下雨,免不了病上一场。
好在黛玉的身体已比先前强健许多,紫鹃端了碗姜汤来,坐在黛玉床边看着她喝。
黛玉见紫鹃有些心不在焉,问道:“紫鹃,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神思不属的。”
紫鹃勉强一笑:“论理,我本不该议论主子,可是方才我听二门上人说,前些日子,二奶奶和琏二爷打了一架。”
黛玉道:“这已经是早几日的新闻了,我听宝玉说他们第二日便和好了。”
紫鹃点头:“方才我听说,二奶奶和琏二爷又不知怎的生气了,今儿个又打了一架。琏二爷受伤不轻,说要休了二奶奶,二奶奶正在房里哭呢。”
黛玉蹙眉:“这个我们可管不了,老太太如何说的?”
“老太太好像也生了二奶奶的气。”
黛玉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好让人去打听兄嫂的私事,便把这事放下。
恰巧又有林如海派来的林府管事报信:“小姐,老爷说您的婚期降至,他要来京城,让我们提前去收拾咱们府上,过段日子咱们就搬出去。”
黛玉一听,又是喜又是悲。且喜于能和父亲团聚,不用再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也不用再看贾府中的仆从婆子们的脸色。可是想到疼爱自己的外祖母,以及迎春、探春、惜春、湘云等众姐妹,又不免有些不舍。
紫鹃替黛玉高兴,拍手笑道:“这下可好了,姑娘的心病没了一大半。”可是想到黛玉要回家去,自己还不知道要被派给谁,再没有比林姑娘更好更真的了。
黛玉见紫鹃低下头去,搂住她的肩膀:“以后,我跟外祖母要了你过来,可好?”
紫鹃露出个笑:“如今我家里人也都没了,我跟着姑娘走,姑娘回林府,我自然也要去的。”
黛玉拿定了主意,次日便去找贾老夫人,到了贾母院中,却觉得气氛不大对头。
走在抄手游廊上,就听到两个婆子议论:“平日里只觉得二奶奶对咱们这些下人狠,没想到她对自己丈夫也那么狠,琏二爷娶了她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听说王太医来看过,琏二爷的命根子怕是不好了,如今长房只有个姑娘,以后琏二爷要是生不出孩子来,那可就绝了后了。”
另一个婆子道:“琏二爷也是风流,虽然二奶奶面上管得严,可他私下里哪天不偷腥了,这没子嗣就是命中注定的,还不如指望大老爷能不能再生出个小少爷来。”
两个婆子边扫院子,便往黛玉紫鹃站着的地方走过来。
紫鹃知道这不是小姐们该听的,若是被人看到,又要嚼舌根子了,连忙拉着黛玉躲到门边去。
这边黛玉紫鹃情绪复杂,那边甄栩也不好过。
上次从皇上手中接过老师的信,他便已经觉出有些不对。可万万没想到,扬州的盐商和掌握盐引的勋贵们对何尘的绞杀来的这样迅疾。
甄栩拿出自己整理的有关盐政的条陈,工整地誊写在奏折上,“开中不时,米价腾贵,召籴之难也;势豪大家,专擅利权,报中之难也;私盐四出,官盐不行,市易之难也。。。”(注1)
“这份条陈不能交。”
一声冷冷的制止来自身后,甄栩转过头一看,这才发现路煜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甄栩笑道:“惟舟今日怎的情绪不好。”
路煜冷着脸,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份条陈不能上奏。”
甄栩道:“如今盐政开中法已然举步维艰,恒安告诉我,他在西海卫所看到,军粮被这些盐商和豪强合谋吞并。如今小的盐商空有盐引换不到盐,既然赚不到钱,因而也就无人愿意运军需到边镇去换盐引,边防物资短缺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了。”
路煜没有说话
甄栩语气轻松,继续道:“这层窗户纸总要有人捅破的,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吧,也没什么不好。”
路煜冷冷道:“你可知,你这条陈一上,便得罪了朝堂上一半人?”
甄栩向他微微一笑:“这是老师生前之愿,如今老师没了,更该由我这个学生替他完成。更何况,皇上把我调到户部这个位置上,不就是想让我当这一把刀吗?”
路煜深吸一口气:“可是,你的家人。”
甄栩拍拍他的肩膀:“我方才并不是怨你的意思。老师的宏愿原该由我完成,无论皇上意愿为何,我都会踏上这一步。而你,就是我的后盾,你会帮忙照顾好爹娘和妹妹的,对吗?”
路煜背过身去,没有答话,甄栩却知道这是他答应的意思。
次日,甄栩正式递上奏折,盐场全部收归朝廷所有,收回先前赏赐给豪富之家的盐引特权,除开中法之痼疾,以保边防卫所之军需。
此奏折一上,并不像路煜所想,满朝哗然,而是一片沉寂。
无人敢赞同,也无人敢反对。尽管皇上多次提起,但首辅赵泽之无愧老油条的名声,居然明里暗里把皇上的话挡回去。此事好像就这样被静悄悄地压了下来。
甄栩来到酒馆喝起了闷酒,有人拍在他肩上。甄栩顿时起了警惕,抬头一看,竟然是薛蟠。
薛蟠才不知晓最近的朝堂之事,他又跑了一趟南边贩货,回来就碰到好友在此处喝酒,心情甚是愉悦。
“薛大哥何时回来的?我观薛大哥一脸春意,想是此番远行收获不小啊!”甄栩问道。
薛蟠拍了拍额头,嘿嘿笑道:“还是甄兄弟懂我,我此番回来,正要禀告母亲,去桂花夏家提亲!”
甄栩在户部做事,自然知道这“桂花夏家”。夏家在皇商世家也是数一数二的有钱,甚至顶得上五六个金陵薛家。如今京城里的桂花酒,原料都是从他们家进的货。
“夏家的威名我也是常听的,不过薛大哥可曾了解过他家女儿的性情?”甄栩恍惚记得,桂花夏家只有一个女儿,因脾气暴躁,时常打骂下人。夏家的独女虽已双十年华,但一直未有家世相当的人家提亲。
薛蟠全没听懂甄栩的暗示:“我前些日子行商途中,远远见过夏家女儿一回,生得十分明艳美丽。听说她闺名就叫金桂,与相貌极贴切的。”他脸上带笑,显而易见还在回想前些日子的艳遇。
甄栩很是无奈:“薛大哥,娶妻娶贤,还是先打听打听对方人品,相貌如何也并不那么重要。”
薛蟠道:“这我哪能不知道呢,不过家中如今皇商生意已经丢了一半,若不是我妹子如今在太后面前还有些脸面,我家的生意还不定被谁夺了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