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师傅一进门就看到女婴发青的小脸,她也未与黛玉打招呼,直接吩咐身后的比丘尼:“慧景,把我的针匣子拿来。”
那年轻的比丘尼从身上背着的箱笼里,找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清安接过匣子,从中取出几枚一寸长的银针。
只见她娴熟地施下针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瑶光的面色便好转了许多,小小的身子也不再颤抖了。
黛玉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她郑重行了个礼:“多谢清安师傅。”瑶光自生下来便在甄家,这几个月又是黛玉和几个丫鬟奶娘一起带着,就算不是皇上的女儿,黛玉也不忍心看小小的孩子这样痛苦。
清安微微一笑道:“施主可以放心,退下烧便没没有大碍了。这孩子的身子骨原是不错的,方才来的路上听小玲说,施主走了许久的水路。贫僧瞧着,这孩子倒不是因此生病,想来是喂母乳的人把病气过给了她。”
说完看了看黛玉,又道:“施主不像是生产过的人,不知给孩子喂母乳的是谁?”
黛玉道:“师傅好眼力,瑶光的奶娘因水土不服生了重病,寻了大夫来看,却也总不见起色,正想请您去看看。”
瑶光的奶娘李氏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因生病已经脸色蜡黄十分虚弱。黛玉晓得她从北方来,适应不了这样的潮湿天气,自她生了病,便想办法找了间向阳的干燥屋子给她住。只是李氏病了几天,看了大夫又吃了药都不顶用。
清安师傅先是号了脉,又观察了李氏的面色和舌苔,在她的肚子上按压几下,才道:“可否把药渣给贫僧看看?”
雪雁连忙端来熬药的陶瓮,清安看过,摇摇头:“药方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剂量不对便延误了病症。想来原本男女用药就有细微差异,前几位大夫都按男子用药,又因男女有别,不敢太过仔细检查,这才出了岔子。”
黛玉听她语气不妙,问道:“师傅的意思是,她的病――”黛玉有些不忍心说出“病入膏肓”几个字。
清安看着床上的李氏,轻声道:“并非贫僧不治,实是病情耽搁,贫僧只能帮她多延几日寿命。”
李氏虽然是皇帝派来的人,但黛玉多次小心试探过,知道她并不是来监视甄栩和自己的。李氏性格温柔平顺,这几个月来与黛玉紫鹃一众人都相处得很好。她家中孩子也才断奶,若非皇命,李氏也断不会离开自己的孩子南下。
想到这里,黛玉不觉落下泪来。拭泪之时,却见李氏张开嘴不知说了什么。黛玉连忙凑近,就听李氏说道:“请夫人帮我照顾我的孩儿。”
李氏虽生了儿子,却因家境败落,并不得丈夫和婆婆的喜欢。她被选为奶娘并不是纯粹自愿,而是被丈夫和婆婆半逼迫的。
黛玉握住她的手,点点头:“李姐姐放心,我会请京中的亲朋故交照顾他的。”
李氏听了嘴角含笑,缓缓闭上了眼睛。黛玉擦了擦眼泪,轻轻帮她盖好被子。
因瑶光还未全好,又有李氏需要配药,清安师傅便答应在府上再待几日。
“施主既然与慧景有话要说,贫僧便退下了。”清安师傅虽心系病人,可也眼明心静,早就注意到了黛玉频频看向自己徒弟的眼神。她也知道自己徒弟并非普通平民女子,且这位官夫人显见得也是从京城而来,两人又生得有几分相似。清安便识趣地先退了下去。
黛玉行礼:“多谢清安师傅。”
等清安被带去客房休息,黛玉看向那十四五岁的年轻比丘尼,神情复杂:“四妹妹,你可还安好?舅舅舅妈找了你许久,你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曾经的惜春虽珠翠华服,可小小年纪一脸淡漠。这大半年未见,她穿着打了补丁的缁衣,眼睛里竟然多了几分神采。
听到黛玉叫自己“四妹妹”,她犹豫片刻才道:“施主还是叫我慧景吧。这件事说来话长。”
惜春道:“当日,我离开家没几日便生了重病,恰巧碰见了师父。”她陷入了回忆:当日,因着父兄的丑事,她彻底断了结婚生子的念头,更不想留在荣国府看婆子们的眼色。尘念一断,她便剃度出家去了。
可出家一途岂又好走?清净之地又哪里真的清净。她只觉得天地之大,不知何往,雨夜在破庙里生了重病,已有弃世之念。忽然有人抚上她的额头,她看了一眼,是位慈祥的中年比丘尼,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天明,昨夜那位比丘尼对她说:“与其舍生,不如心怀大慈悲。”给惜春起了法名慧景,带着她悬壶济世。
黛玉听她说起生了重病,十分揪心:“还好有清安师傅在。”
说起清安师傅,惜春眼里光彩更多了些:“师父当日收我为徒,她早年因见着世间女子看病有诸多不易,便钻研女子和小儿症候。我跟着她大半年,已经见着她救了许多人。”
黛玉听到她话语里的雀跃,也不由自主为她高兴起来:“那你可要和清安师傅多学一些,往后也同清安师傅一样。”
惜春又道:“我同师父一路从京城南下只岭南,辨认了许多药物。在北直隶时,还碰到一位姓李的大夫,也在收集药物品种,还要编纂本草书籍呢。”
黛玉笑了笑:“往后你也可与清安师傅著书立说,以免后世女子再受疾病之苦。不过你们既是在云游,还会在岭南停留多久?”
惜春道:“岭南草木茂盛,植株也极多,我想着师傅或许还要在这儿待不少时日。”
黛玉笑道:“这可好了,你们住在我这里,让我也学学那些草药。另外,瑶光还要清安师傅帮忙看顾。”
说起瑶光,惜春有些好奇:“我走时,林施主还未传出喜讯,这位瑶光小姐是谁的孩子?”
黛玉想到这孩子原与惜春有几分血脉关联,可她的身世还要保密,一时有些为难。
惜春看了出来,道:“林施主若是不方便,也不必说。我虽心冷,知道林施主过得不错便好。”
黛玉咬了咬唇:“是一位亲戚的孩子,只是这孩子不便留在她身边。”
黛玉在香洲的危机已经解除了大半,甄栩也在调查穗州之事的起因经过。
当夜甄栩带着青竹出了穗州城,就要去总兵府一探究竟。岭南总兵府不在穗州,而在几十里外的安州。临近第二天中午,几人才到了安州。
比起穗州的一片混乱,安州秩序井然,出入城都要核验身份。甄栩只递上了民帖,并未暴露官身。那守城的人看过他的身份文书,又打量了片刻他的脸,这才放他们进了城。
甄栩找了间客栈住下,青竹才帮他安放好行礼,外间就传来了敲门声。甄栩与青竹对视一眼,示意他打开门。
“甄大人!久仰久仰!”才刚开了门,就听到一声洪亮的客套话,一个精壮的汉子走了进来。
这汉子浓眉大眼,身穿武官甲胄,浑身都是杀伐之气。
能第一时间得知自己进城的消息,大约这就是岭南总兵孙筹了。甄栩摆出笑脸:“不敢当不敢当!孙总兵镇守岭南已久,栩才是对孙总兵仰慕已久。”
孙总兵一拍甄栩的肩膀,笑道:“甄大人见外了,好不容易来了岭南,何不与我回府中喝一杯再说!”
甄栩被他拍的颤了一下身子,忙道:“既然如此,就有劳孙总兵了。”
孙总兵见他反应,笑得愈发开心:“对不住,我舞刀弄枪惯了,手劲有些大,甄大人不要怪罪。”
到了总兵府,只见厅里已经摆上了一桌子菜。甄栩有些惊讶:“孙大人早知我今日到安州?”
孙总兵笑道:“昨日听说甄大人坐的船在穗州停留后就去了香洲,我想着甄大人迟早来找我。甄大人毕竟是从京城来的,我怎么着也得尽一尽地主之谊不是。”
甄栩想到所见情形,对孙筹道:“不瞒孙大人说,我见那穗州城中有火光,便没敢进去,连夜就往孙总兵这里来了。原想着时候还早,晚些再递拜帖,没想到孙大人还安排了这许多。”
孙总兵摇了摇头:“穗州出事时,我派了麾下参将刘岑去救援。也就是昨日,我还没收到军报,这才派人去穗州探查,否则我也不能知道甄大人要来。就是不知道刘参将怎么连这一伙小小的匪贼都收拾不了。方才,我已经又派了援军过去,”
“原来如此,昨夜我见穗州门户大开,好似还有人往外运什么东西,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匪徒才盯上了穗州城。”甄栩疑惑道。
孙总兵倒了杯酒递给甄栩:“想来明日擒住匪首就知道了。说起来,甄大人在西海的故事,鄙人听说后一直钦佩不已。今天见了,才知道甄将军居然这么年轻,还生得如此好看!”
甄栩接过喝下:“西海之事以讹传讹,全靠卫大将军布置,我不过是运气好,碰到西海国王廷那些人,捡了个漏。”
“咱们打仗的人,谁不需要点运气呢,要是运气不好,早就没命咯。”孙总兵感叹。
甄栩道:“我敬孙总兵一杯,都知道沿海要防倭乱,孙总兵担子比我重多了。”说完,只觉得眼前晕眩,晃了晃头道:“没想到岭南的酒也这样烈,我才喝了两杯就有些醉了。”
第64章 救人
孙总兵笑道:“既然醉了,就请甄大人睡一觉吧。”他才说完话,甄栩便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来人,请甄大人到咱们准备的房间去休息。”孙总兵拍了拍手,两个家仆上前抬起甄栩。
甄栩装作昏睡,只感觉自己被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心道:蒙汗药这一招还真是常见,只是没想到这位孙总兵给自己的待遇还挺好。
他静静听着耳边的声响,确定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的呼吸,这才睁开眼睛。只见这房间布置地很是华丽,红烛暖帐,空气中还有撩人的熏香。
甄栩正想起身,房间外由远及近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他连忙又躺下闭上眼睛。过了一小会儿,听到房门被打开,两个人走了进来,似乎还扛了什么重物。
甄栩正有些好奇,就感觉枕边微微陷下去,这重物竟然是一个人!莫非还有人被他们迷晕了绑来?就听有人道:“已经按大人吩咐地办妥了,咱们走!”
另一个声音道:“可这位是大人最喜欢的小妾啊,你确定没弄错?”
之前那人道:“没错,大人就是这么吩咐的,快走吧!”
甄栩听那两人出了门,这才睁开眼睛,只见身旁又一个年轻女子正在酣睡。
从前只在话本里看过的美人计,居然有朝一日会出现在自己身上,不对,这个应该叫做仙人跳。这位孙总兵究竟要掩饰什么?不仅同匪贼合谋,还费尽心思要拉自己下水。
甄栩悄悄下了床,到了门边才发现那门已经被反锁住了。遍寻房间,窗户只有一扇,甄栩轻轻推了一下,这窗户居然也被人从外面卡死,若是强行打开,必然会惊动守卫之人。
可今夜若是不能出去,明早孙筹必定以此事大做文章,让自己无法在巡抚之任上有所作为。更何况,孙筹既然知道自己之前乘坐的船去了香洲,难保不会对黛玉不利。想到这里,甄栩不免心焦。
孙府书房
孙总兵听完家仆的汇报,挥了挥手。家仆退下后,书房内室里突然有人走了出来,笑道:“孙总兵之前还不乐意,没想到真做起事来阴谋诡计比我们这些匪贼都多。”
孙总兵捏紧了拳头,冷哼一声:“拿到了好处你还废话这么多!”
那匪首嘿嘿一笑:“若说好处,孙大人拿到的银钱可不比我们少啊,之前你帮那些盐商隐瞒了一千二百万两白银的盐税。我们如今不过是从穗州的府库中搬出点金银,说起来也就你们瞒报税收的三成。”
孙总兵道:“此事一了,你要把账本销毁,否则咱们就同归于尽!”
那匪首道:“放心,孙大人,哪个当官的不贪点东西。你这虽然银两多了点,也就咱俩和那几个盐商知道。不过还有香洲的府库,您之前也是答应过的,可别忘了呀!”
孙总兵深深吸了口气:“知道了,你快滚吧!”
那匪首听了也不生气,还对孙总兵行了一礼,嬉皮笑脸道:“既然如此,财神爷,我就先走了。”见孙总兵脸皮涨红,那匪首才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等那匪徒走了,孙总兵拉开一个密格,只见密格里放着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份薄薄的账册。他拿出来看了看又放回去,这才出了书房。只是孙总兵却不知道,此时房顶上两块瓦片之间漏出了一指宽的缝隙。
次日清晨,孙总兵带着麾下的参将敲响了一道房门:“甄大人,今日我与同僚想和您商议后续兵事,您看您这会儿可酒醒了?”昨夜他精心安排,就是为了今日。
可过了许久仍不见有人答话,孙总兵就要踹开房门,才听到一个软软的声音应道:“老爷,您找谁呢?”房门被打开,一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许多陌生人站在门口,吓了一跳。
孙总兵推开她,走到房中,却见房间里空无一人,他转过头问女子:“怎么就你一个人?”
那女子被他的怒气吓得打颤:“老爷,您说什么呢,这里原本就只有我一个人呀。”
几个参将看到上峰家眷,早就避在一旁,此时听到两人对话,不由面面相觑。
香洲
瑶光当晚又喝了几勺药,第二天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奶娘。黛玉听了清安师傅的建议,熬了些米糊,又掺杂了些鱼肉泥和水果蔬菜糊糊,喂给小小的瑶光。
好在瑶光对此照单全收,不管喂什么都笑呵呵的,引得清安师傅和惜春都对她十分疼爱。许是天生血脉相亲,惜春虽跟着清安帮许多女子小儿看过病,却觉得瑶光尤为可怜可爱。
清安笑道:“咱们虽是出家人,却不追求六根清净。慈悲之心,也是爱之心、怜之心,你不用刻意忍着。既然喜欢这孩子,便同她多亲近吧。”
惜春仍有些犹豫,却听瑶光嘴里咿咿呀呀地嘟囔,忽地小小的女婴向惜春一笑,“咿咿”了两声,竟然真的十分像是在喊惜春“姨姨”。
惜春忍不住应了一声,同瑶光玩了起来。清安自把徒弟救醒,便没见她笑过,此时见她微微露出点笑意,便觉十分欣慰。
却说,虽然有瑶光在身旁,黛玉仍是心中隐隐不安,几天过去,穗州那边仍然没有消息传来,不知栩哥哥可还一切顺利。
这种不安在次日清晨达到了顶点,李氏前一晚还是没能撑住,喊了一晚上儿子的名字,终究咽了气。黛玉紫鹃几个都哭得停不下来,黛玉为她寻了块墓地,带了众人将她安葬在香洲城外的一处小山上。
等安葬好了,天色已近傍晚,黛玉一行人就要下山往城中赶,忽听紫鹃忽然轻声道:“姑娘不好,快看城楼!”
只见香洲城大门紧闭,城墙上有人厮杀,另外有几百个匪徒打扮的人正用木头撞击城门。
香洲城不能回去了,众人心中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想到还在香洲城里的惜春和清安师傅,以及仍旧在房间婴儿床里的瑶光,黛玉有些慌了神。
忽然听到身旁谷芽喊了一声:“少爷!您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