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又想,喜欢应当是怎样?
他活到二十几岁,没沾过一个情字,自然不晓得所谓喜欢应当怎样。只记得以前陪着皇后看过些戏文,那戏文里倒是把感情写得浪漫又缠绵,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好像能叫人生也能叫人死似的。
那他对姜雪容,绝没有这般的心思。
至于别的,萧明彻敛着眸子,倏地又想到年中的时候,他办的那个案子,为着一个情字,闹出来这么大一桩事。
这倒是符合那些戏文里说的,生生死死,缠缠绵绵。
杯子里的酒是热的,在他手心里转了几圈,袅袅的热气散了,渐渐冷下来。萧明彻仰头喝了,又倒一杯。
他蓦地又想起那些仰慕他的女子来,她们总红着脸说喜欢他。怎样一个喜欢法?
萧明彻微微压低眉头,脑子里霍然闪过姜思娴的脸来。
他记起有一回姜思娴费了心思要见他一面,告诉他自己的情意,想从自己口中听见一点情愫。但他冷漠地拒绝了,而后她哭得肝肠寸断似的,又说,祝他有一日也能体会到那种心情。
他说,他不会有那样的一日。
萧明彻心闷闷的,像被刚才那杯半冷不热的酒泡过,不甚舒坦。
他在胡思乱想,想得太多了。
萧明彻把那些念头都甩开,决意不再想下去。总之,他并未喜欢姜雪容。
姜雪容不知道侧前方的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她一心盯着戏台上,这出戏正演到高潮处,正是精彩,她连眼睛都忘了眨。
有宫女过来上菜,毛手毛脚地,把手里的酒壶碰在姜雪容身上。
姜雪容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热过的酒打湿了她的衣裳,马上便冷起来。
宫女知晓自己做错了事,忙不迭跪下认错:“都是奴婢的错,还请姜良娣责罚。”
那宫女瑟缩着,似乎害怕极了。
出了这样的事,一时之间全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姜雪容也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下意识向萧明彻求助。
萧明彻对上她求助的视线,拧眉道:“来人,带姜良娣去偏殿更衣。”
姜雪容得了萧明彻的话,松了口气,赶紧跟着宫女去偏殿更衣。
那宫女领着姜雪容往偏殿走,今日家宴设在正殿,正殿那边伺候的人多,又有戏班子,愈发显得热闹,兴许是因为太热闹了,衬得偏殿有几分荒凉。
好在银蝉跟着她,姜雪容心里没那么害怕。又想今天这样的大场合,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宫女领着姜雪容到一处房间前停下,道:“请姜良娣在此稍等片刻,请这位姑姑跟奴婢去取一下干净的衣裳可好?”
银蝉比姜雪容警惕些,但也没想过今日这场合可能有人害自家良娣,便跟着那宫女去了,留下姜雪容一个人在屋里等着。
那屋里只点了盏灯,光线有些昏,姜雪容看了看四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等。
这屋子一看便久没人住,没什么人气,屋里也没燃炭火,森森地冷。姜雪容坐了会儿,身上被打湿的衣裳贴着肌肤,愈发地冷起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抱住胳膊,正想银蝉怎么还不回来。
忽地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响起,匆匆停在放门口,姜雪容被这步子惊得站起身来,看见是方才和银蝉一道离开那宫女。
她面带焦急,慌慌张张地开口说话:“姜良娣,不好了,您身边那位姑姑出事了,您快跟奴婢去瞧瞧吧。”
一听银蝉出事,姜雪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急忙问询:“怎么了?好端端的出什么事了?”
那宫女只说:“奴婢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您跟奴婢走就是了。”
姜雪容顾不上想太多,跟着那宫女往出走,一路步履匆匆,也不知走到哪里,只看见手边有个黑漆漆的池子,映着一点池边的灯火。凛冽的北风一吹,更显出几分可怖。
除了她们俩,其余一个人都不见,更不见银蝉。
姜雪容心里着急,又问了一句:“银蝉到底怎么了?”
话音未落,只见那宫女转过身来,眼神凌厉,看得姜雪容心里一阵发毛。还未及多想,那宫女更是忽地出手,猛地一推,便把姜雪容推进了那池子里。
第64章
姜雪容始料未及,只来得及惊呼一声,整个人便坠入了冰冷的水池之中。正是寒冬腊月,寒冷刺骨的水将她整个人包围,黑漆漆的水面的确也深不见底,求生的本能让姜雪容在水中挣扎,呛了几口水。
“救命啊,有没有人……救命……”她向岸边呼救了几声,可这边荒凉,自然没有任何人能回应她,能回应她的,只有岸边那盏挂着的灯,在寒风里打了个转。
水太冷了,冷得从她骨子里往身体里钻,连心也很快冷下去。姜雪容在水里站不住脚,起初还能扑腾几下,后面手脚都冻僵了,连扑腾都扑腾不起来。
她的身体仿佛变得很重,沉沉地往水里坠,连呼救的嗓音也渐渐听不见了。
姜雪容忽地想到有种说法,说是人死之前会走马灯一般地记起自己这辈子经历过过的事,到这会儿,她感觉是真的。因为她一瞬间想到了许多的事,想到自己小的时候被邹若水抱在怀里,又跟着邹若水一道去瞧别人的热闹,邹若水给她塞一块西瓜,点评几句。
好多好多的事情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又想,是谁要这么费尽心思地害她?银蝉不会也出事了吧?
再过片刻功夫,她的意识也不清晰,连回忆都想不起来。
她好像陷入了一个冗长的梦境,梦里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是她分不清是谁在喊她名字。
“姜雪容!姜雪容!”有一点像太子殿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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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蝉方才跟着那宫女一路走,停在一间房间前,那宫女说干净的衣服就在里头,请她进去取一下,她有些尿急。银蝉没有多想,岂料到下一步踏进那房门,便被人从外头锁住,房间里乌漆嘛黑的,没有点灯。她在里头拍门,“你做什么?放我出去!”
没有人理会她,那门怎么也撞不开。银蝉着急起来,她不知道那个宫女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把自己锁在这里,总不可能是为了恶作剧,何况还是这样一连串的事情串起来,倒像是为了针对她家良娣。
“来人哪!有没有人!放我出去!”银蝉喊叫着,回应她的只有无边的寂静。她担忧姜雪容出什么事,心里愈发焦急,余光一瞥,瞥见了另一边关着的窗。
银蝉走到窗边,推了推,发现窗能推动,没有锁住。她心中大喜,赶紧用力把窗户推开,而后从窗户爬了出来。
门外早就没有人影,银蝉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找姜雪容。起先姜雪容待的那房里也没人了,只有一盏灯还亮着。
“姜良娣?姜良娣?姑娘?”银蝉急得哭了,在房间附近找了一圈,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银蝉抹了把眼泪,一时有些慌乱,定了定心神后,想到萧明彻。
对,找太子殿下……
她拔腿狂奔,一路回到正殿。有些人方才见过她,是太子那位姜良娣身边的婢女,又见她身形狼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萧明彻更是拧眉,心也陡然跳动了下。
银蝉扑通一声跪倒在萧明彻跟前,一个劲磕头,说:“殿下,我们家良娣不见了,还请您快去救救她。”
好好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连皇后都惊动。皇后走近来,询问这是怎么了?
萧明彻听了银蝉的话,猛地站起身,心跳得更快,“什么叫不见了?不是去更衣么?怎么又要救救她了?”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语气有些急,听起来更是严肃威压。
一旁的洛慧儿见状,虽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猜到这恐怕就是她父亲安排的。她也有些紧张,想到姜雪
容大概要死了,她讨厌姜雪容,最好是一定让她死了。她这么想着,自然要阻止萧明彻去救人。
洛慧儿道:“你这婢女慌慌张张的,不过是去更衣,怎的人还不见了?人不见了就去找,怎的又说得好像有人故意害她似的?你可认真找了?别不是迷了路,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来了!”
她故意拖延时间,干扰他们。
银蝉哭道:“殿下,方才奴婢陪良娣去更衣,可那领路的宫女将奴婢支开,还把奴婢锁在了房里,奴婢担心她对良娣不利,从窗户爬出来,回去找良娣时,已经不见人影。那宫女费尽心思,又是将良娣的衣裳泼湿,又是将奴婢支开,奴婢担心,奴婢真的担心她对良娣不利。还请殿下快去救救我们良娣吧。”
银蝉心急如焚,只觉得多耽误一刻,姜雪容的性命便添一分危险。她又猛猛给萧明彻磕头,求他。
除夕家宴是皇后操办,在自己办的宴席上出了可能有人谋害的大事,皇后脸色严肃,询问他们:“方才那宫女是哪个宫的?什么底细?和姜良娣又可曾认识?”
洛慧儿道:“那宫女也不认识你们姜良娣,做什么要这么害她……”
她还想说些什么拖延时间,可萧明彻忽地迈开步子,打断了洛慧儿的话。
萧明彻道:“你带路,孤随你去找她。”
银蝉听得这话,赶忙爬起来,领着萧明彻去找人。
银蝉一路小跑,怕耽误时间,岂料到萧明彻比她还快几步,二人很快到了最开始姜雪容待过的房间。
萧明彻吩咐长庆:“你带人去附近找,仔细些。”
又问:“这附近可有什么地方?”
跟着伺候的宫人想了想,回答:“回殿下,偏殿这边也没什么,只有个挺深的池子。”
流云台平日里只有办宴席才用,这边的宫人并不多,办宴席又多在正殿,偏殿人就更少了。
萧明彻听罢,眉头紧锁,若真要害人,那不正是绝好的机会?
他当即带着人往池子那边赶,宫人侍卫们拎着灯笼,霎时间点亮了半边天,照得那黑漆漆的水面也发亮。
仿佛有什么感应一般,萧明彻余光一瞥,就瞥见了那水面上浮着的人影。
他心又猛地一坠。
长庆他们也看见了,正要叫人下去救人,下一瞬,便听见咚一声——
萧明彻已然跳了下去。
长庆急道:“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人哪,来几个水性好的,下去救人!”
一时间动静极大。
冬日的池水冰冷,萧明彻体魄好,倒还好,没觉得有什么。他游近那浮着的人影,捞进怀里,借着岸边的灯光看清楚,正是姜雪容。
只见她嘴唇毫无血色,脸上苍白一片,眼睛也紧紧闭着,不知落水多久了。
这么冷的水,她泡了多久?
萧明彻抱着人上了岸,将她放在地上,压了压她胸口,让她吐出吃下去的水。
“姜雪容!姜雪容!”他唤她的名字,没见她有半点反应,他神色愈发严肃,吩咐长庆,“快去叫太医!”
长庆点头,赶紧差人去叫太医,又让人去回禀皇后一声。
萧明彻见她吐了几次水,应当差不多了,赶紧把人抱起来,就近找了间房放下。她身上冷得没有一点温度,嘴唇颤抖着,萧明彻身上衣裳也湿了,让人找了一床棉被来,将姜雪容紧紧裹住,又让人去取身干净衣裳来给姜雪容换。
长庆道:“您也换身干净衣裳吧?”
萧明彻好似没听见,只紧紧抓着那棉被,目光更是紧紧锁定在姜雪容脸上。
姜雪容的脸色很难看,平日里是白皙的脸,这会儿有些发灰,毫无血色。她头发也湿哒哒地散在肩头,一身湿漉漉的。
很快有人取了干净衣裳来,银蝉要伺候姜雪容换上,看了眼萧明彻。
萧明彻起身让开,双手背在身后,想到什么,又问长庆:“可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员?那个宫女呢?”
长庆摇头:“回禀殿下,没发现有人,兴许是畏罪潜逃了。也是怪了,姜良娣一向只在东宫活动,也不像与人结仇的人,怎会有人害她?”
萧明彻垂下长眸,冷笑了声:“这么周密的安排,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怨,你带人去查,必须查出真相。”
长庆应下。
太医很快赶来,给姜雪容诊了脉。
萧明彻问:“如何?”
太医道:“回太子,姜良娣呛水太久,伤到心肺……情况有些不妙,又是寒冷,受了寒,寒气入体,微臣只能先用银针,替姜良娣护住心脉。至于能否安然无恙,微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看这两日情况能否好转了。”
萧明彻一时默然,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她苍白的一张脸枕在玉枕上。
“你尽力而为。”半晌,萧明彻终于开口。
太医应下,自去忙碌。
皇后听得发生了这种事,也赶来查看情况。
“怎么样了?”
皇后问罢,抬眼看见萧明彻一身还湿哒哒的,不由得吸了口气:“你这是怎么回事?快,去换身衣裳。”
萧明彻没说话,去旁边的房间里换了身衣裳。回来时,太医已经替姜雪容施完针,她瘦弱的身躯在棉被里捂回了些温度,房里的炭火也燃起来,暖烘烘的,那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上,灰度终于褪去几分,回了些生机。
萧明彻看在眼里,终于觉得一颗心仿佛落下来几分,安稳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