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黛专心吸着伤口处的细刺,感觉到指下强韧精健的肌肤绷得如石头一般硬,头顶上的呼吸也越来越浓灼,只道他疼得难以忍受,不禁歉然道:“疼是很疼,但还好不致命,待会儿我找玉姐姐拿些伤药,给你敷一敷——错伤了你实在抱歉。”
凌随波没说什么,勉力将呼吸放轻一些,然而胸中始终翻腾着一股热意,搅得心绪不上不下,怎样都抑制不了。
“好了!”苏黛轻呼一声,“都吸完了,你多歇一会儿,我去瞧瞧那边,顺带拿点伤药过来。”
凌随波自茫然与愣怔间回过神来,看见她将磁石重新收回囊中,拍拍手站起身来。
他长身而起,猛然扣住她手腕。
苏黛左腕被铁掌擒住,大为震惊,一抬头,对上他幽深的目光。
男人垂头看着她,神色波澜不惊,眸底也很沉静,然他下颚绷得凌厉,刚峻的身躯堵在她面前,沉默地昭示了他的意图。
苏黛心尖一缩,颈后寒毛悄然竖起,可没等到她挣脱钳制,他将右臂套进衣袖里,上前一步,朝她迫来。
源源不绝的体热包裹住她,紧得发疼的手腕被放开,长臂一探掌住她后颈,他另一只手轻抚上她泛红的脸颊,顺着柔美的下颌线轻轻滑到颈畔,覆上脉动鼓跳的那一处,指尖灼热,温度直烫入她肤下。
他宽肩健胸,又高出她许多,此时被困在强悍的臂弯里,呼吸吐纳间都是他的气息,苏黛背脊僵直,心跳如鼓,感觉到颈上手掌托住后脑,微微使力将自己压往他胸间,她沉着气,一字一顿道:“凌少君,请你自重。”
男人略略撤去手上劲力,但并没放开她。
“是为了他么?挽月晴岚的主人?”他腰线再弯,凌硬脸庞压向她,手指移到她唇上,指腹一下下轻抚着唇瓣,带着破釜沉舟的肆意和张狂。
锁在她脸上的两道眸光幽暗而炽烈,他嗓音沙嘎,透着狠狞和威胁,“没有关系,大不了我警告他,让他离你远些。”
苏黛额际冒汗,指尖探入袖中,握住一根长簪,将头一偏,“你疯了么?”
长簪一弹,尖刺一跳而出,尖头没入他腹间寸余,她狠绝道:“放开我,离我远些。”
凌随波低头一看,笑了起来。
“你对他也是这样么?很好。”他将那枚长刺从腹中拨开,无所谓地瞧了瞧腹肌间那溜血痕,眸光再度移到她脸上时,带上几分释然的坦荡和热切,“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介意,只要你答应,这里事完后跟我走。”
苏黛心腔窒了一窒,断然道:“不可能。”
“为什么?”男人眸中陡然翻出风雨欲来的气势,脸色也阴沉下来,“你不愿意跟我走?”
“不愿意,”苏黛直视着他,并不犹豫,“不可能的事,你别想了。”
凌随波深深盯着她,目光仿佛要穿透她,将她心中所思看个清楚明白一般,而他唇角慢慢挑起一丝笑,那种略带嘲讽的表情又出现在了他脸上,“你们中州人,难道真的讲求什么从一而终么?”
“与他人无关,”苏黛迎着他的目光,僵硬地说,“凌少君,你身份高贵,何苦与我一个普通的中州女子过不去?”
“我身份高贵?那可不见得。”他慢慢笑道,对她的禁锢并未放松,扣在颈上的大掌缓缓移下,托着背央不许她移动分毫。
与他目光透出的锐利和掌心传来的炽热不同,他的嗓音放得极为轻软,漾着一丝蛊惑的意味。
“我是什么样的人,怎样出生怎样活下来,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形,你不是都很清楚吗?”他道,“也只有你清楚。”
苏黛哑然,像是不能承受他的目光,垂下眼不去看他。
“我感激你对我们的帮助,也并不是……”她咬咬唇,顿了顿才又道:“总之,我绝无可能离开中州,跟你去魔界。”
凌随波目光略略柔和下来,他垂眸思索片刻,再次轻笑出声,“我明白了,这没有什么难解决的,我本是中州人和魔族人的混血,只要你不介意我这样的身份,我可以——”
“凌随波!”苏黛连忙打断他,带着一点羞恼解释道,“你误会我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她脸色骤然发白,狠命将他一推。
凌随波亦感觉到异常,他霍然转身,石壁后传来的声音更响亮地钻进耳朵里,那是从苏纤口中发出的一种类似尖啸的声音,凄厉而高亢。
她的身体已经弓起,发疯似的挣着身上的金丝网,而她要害皆被天工锁锁住无法化藤,此刻脸手皆是一副狰狞扭曲的骇人模样。
苏黛不顾脚上伤痛,用尽全力朝苏纤扑去,“姐姐!”
没等她冲过去,一根黑色藤条倏然从暗处勾来,将苏纤一卷,连带着她背后绑着的那块石板,一起疾风似的拖往冥暗的废墟深处。
凌随波的金蛇猛然蹿去,然而晚了一步,远处一道俊丽身形闪过,一声长啸后,石板碎为齑粉,那人袍袖轻扬,已将苏纤搂在怀中,眨眼间便消失在黑暗中。
回音不于耳,苏黛尚还处在震荡之中,眼前又出现了极为奇诡的景象,她心中一凛,未及反应,已被凌随波一臂揽进怀里护住。
而正欲找路下来的赵三和李长安等人,此时亦是瞠目结舌地愣在了原地。
废墟的四面八方冒出了数不清的根须,这些暗紫色的根须挟带着沙土,密密麻麻从地上、洞壁上破土而出,摧枯拉朽地冲开残垣断壁,蛇一样扭动着疯狂生长,很快满是疮痍的废墟都被这些蓬勃葳蕤的植物所覆盖,偌大的一个洞窟顷刻间成了这种藤植猖獗狂欢的场所。
奇怪的是这些藤树并不攻击人,它们灵巧而准确无误地绕过如临大敌的人们,像是被一股力量驱使着,往废墟深处苏纤消失的方向奔涌汇集,而在生长的过程中,它们又很快枯萎,葱郁繁茂的紫色枝叶昙花一现后,迅速凋零干煸。
最后除了被掀得七零八落的石壁断垣和四处遍布的焦黑枯藤,整个废墟内又恢复了平静,而安然无恙的人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凌随波沉默着放开苏黛,环视着枯藤纠结的巨大洞窟。
废墟的地上和壁上,冒出藤须的地方被钻出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孔洞,赵三和李长安等人所在的那处断层上,出现了一个最大的深洞,直径约有一人多高,赵三提着风灯,正往洞里张望。
“去看看吧。”苏黛道。凌随波点头,看了看地形,绕过一堆乱石,就地取材抓住一根枯萎的藤条,身形一纵上了那处断崖,垂下藤条将苏黛拉上去。
冲车里的人已经都下来了,这会儿全数聚集在车外一处空地上,幸好苏黛这辆冲车有许多减震的设置,车里的几个小孩并青芜、玉芙蓉等人并未受到太大的震荡和冲击,玉芙蓉替青芜诊过脉后,让她斜靠在车壁上,叮嘱她好生歇息。
赵三和李长安已经领着一队人钻进了那个深洞,风灯的光芒摇晃着越来越远,苏黛本想跟进去,玉芙蓉不由分说将她拉来坐下,撩起她的裤管替她包扎伤处。
阿纹从车里搬来水囊分发给大家,自己从玉芙蓉的药箱里翻了一瓶伤药,走到凌随波身边,讨好地问:“凌少君,我刚看见苏姐姐替你疗伤了,要不要我帮你抹药?”
凌随波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待阿纹抹完了药,苏黛走到凌随波身边,低声道,“这些地方,我可以因地制宜设下一些机关,有备无患,你觉得呢?”
凌随波颔首,“行。”
苏黛想了想,摸出几个精巧的天工锁,塞到他手心里。
他拿在手中试了试,“这玩意儿怎么扣?”
苏黛问道:“我看你闲时在玩阿纹给你的九子联方,你会用其中七根木条拼成七星锁吗?”
凌随波愣了愣,很不甘心地摇了摇头。
“会拼七星锁,就能扣上这个,不过要看准时机,手法也要快,”她并没有什么轻视或是嘲笑的神态,很认真地说:“我教你。”
半个多时辰后赵三等人回转,李长安擦着汗道:“这树洞四通八达,我们怕找不到回来的路,不敢往里深入,幸好我们运气不错,没走多远就在一个大洞里找到他们。”
他身后的同伴架着三个枯瘦如柴的人,正是一两天前被幽人掳去的伙伴,他们头顶上的发丝全成了枯黄的干草,脸颊凹陷,皮肤打着褶薄薄贴在骨头上,完全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凌随波收起天工锁,问道,“外围这些幽煌树,大概已经不需要我们再去烧毁了吧?”
“是,”李长安回答,“几处大的树洞里头全是枯萎的滕树,我们还找到了这个。”
他说着,小心地将背上缚着的东西解下来,轻放在地上给大家看,“大株的枯树下都有很多尸骨,我记得玉姑娘说你师兄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你看看是不是他。”
玉芙蓉脸上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哭是笑,盯着那具骸骨看了良久,撇撇嘴道:“没错,就是这个冤家,好了,既找到了,也不枉我来这一趟。”
她走过来,将那具骸骨分散,把一节节骨头收进背囊中扎紧,打开车门放进去,挽了挽袖子,去看那几个被幽煌树吸食得只剩下一口气的同伴。
令人窒息的静默中,青芜有些紧张地抚着小腹,问李长安:“你们有看到其他幽人吗?”
“一个也没有。”李长安摇头,接着摸了摸后颈,“为什么刚才这些幽煌树都不攻击我们?”
凌随波唇紧抿着,眉峰深绞,沉声说:“因为现在我们已经不是幽煌树的养料了——”
第十章
“你说得不错,”冥暗幽邃的废墟深处,一道清越柔亮的声音传来,明明那嗓音极为动听,传入众人耳朵里时,却如寒冰入体般让人不寒而栗,“你们都是我的,区区低等魔植,又怎敢跟我抢食?”
回音一遍又一遍回荡在废墟中,也一遍遍鞭挞在人们心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感觉则更令人惶恐不安。
“你是谁?”苏黛捏紧了拳头,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声问道,她总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但又似乎比她记忆中的声音年轻许多。
“想知道我是谁,那就过来看看吧,”那声音温文尔雅,既含着一丝自得的笑意,又似蕴着无尽的惆怅,“你们来了,我也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随着他若有似无的轻叹,一条暗紫色的粗藤忽地从暗处破风卷来,牢牢勾在崖壁上,那藤条上长出无数紫藤新叶,光芒流转在繁枝密叶间,像是在半空中架起了一道紫光流溢的荫蓊藤桥,看上去美丽无比,却又险恶难测。
“来吧,”那声音悠悠然,自藤条中飘散而出,充斥在废墟的每个角落里,“都来吧,反正你们每一人都逃不掉……”
李长安与赵三对视一眼,想率先走上那道藤桥,凌随波一鞭横来,“慢,让我先走。”
李长安后退一步,凌随波瞥他一眼,嘴唇微动,说出的语声轻如蚊呐,“见机行事,看好所有人,留意退路。另外,掩护好苏黛,她会想办法设置一些机关。”
他每说一句,李长安便不着痕迹地点一下头。众人鱼贯走上藤桥,玉芙蓉将那三名气若游丝的同伴抱上冲车,关好车门后,扶着青芜最后上了桥。
藤桥悠悠晃荡着,沉默中众人顺着藤桥渐渐进入一条幽深黑暗的隧道,前方隐约透出一点白光,映出远处几块倒错交叠的高大石壁。
藤桥并未就此到了尽头,仍是往前延伸,众人自石壁间穿行而过,越过一个巨大的深渊后,藤桥方才盘结着散往周围。
凌随波打头下了桥,抬首看向上方一道倾斜的巨大石梁。石梁的字迹被沙土覆盖着,瞧那刻痕,似乎是“风雨阑珊楼外秋”几个字样。
最后一人下了桥后,紫色的藤桥化为秃藤嗖嗖缩回石梁后,凌随波回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圈,落定在苏黛脸上,掌下暗暗放出蛇鞭。
蛇鞭化为极细的一丝,游到苏黛手上,苏黛将它绕在腰间,偷偷翻下身后黑渊。
凌随波一面缓步绕过石梁,一面控制着蛇鞭将苏黛托到深渊对面那几块石壁处。
人们前方现出一个破败荒凉的地下庭院,几颗散发着白光的夜明珠高高嵌在两根石柱上,将这庭院内的情形照得一清二楚,然而人们根本无暇仔细观察这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一下便被半空中的一道怪异身影截住。
倒塌的横梁间,如蛛丝一般密密叠迭地结着巨大的一张藤网,藤网的中心悬空挂着一人,那人面若白玉,银发垂肩,虽然被吊着,但他似乎并无不适,神色悠然,姿态适意。
看见来人,那张清瘦文秀的脸庞上,一双狭长凤目中顿时闪现出贪婪而饥渴的光芒。
众人被那目光一扫,不约而同心头一颤,遍体生凉,细看之下,那纵横交错的藤枝似乎是从他背上长出,不停蠕动着在他身后一波波浪荡开,令人头皮发麻。
“齐沖?”人群中有人喃喃道,不可置信地瞪着这名情状怪异的“藤人”,“你是风神堡老堡主齐沖?”
“不错,我就是齐沖,”那人长眉略挑,白色阔袖轻荡,“咦,怎么少了一人?那姓苏的丫头呢?”
凌随波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道:“她腿受了伤,走得慢些——这里的一切,都是你在搞鬼?没有其他人?”
齐沖哈哈大笑,笑声在空寂荒芜的庭院中扩散开去,他背后密密麻麻的藤条也随着那笑声不断跌宕起伏,“当然不,我只是还没有褪藤,其他褪了藤的魔族人,早都离开这里了。”
他打量着站在人群最前头,高大挺拔的凌随波,“我认得你……十年前我在魔界湮城,从头到尾观看过那场玄星格斗场上的厮杀……那日在明风觉的神魂中,有股外来的力量与我纠缠,应该就是你吧?”
凌随波深眸微眯,只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
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上下下巡梭在笑容冰冷的青年身上,齐沖叹道:“很好,吸食了你,我起码能褪掉一半的藤……那时我看着你在格斗场上反败为胜,打倒了所有凶悍的魔主,心里真是好生羡慕……又羡慕、又嫉妒,当有人告诉我,可以化掉幽煌树的魔力为自己所用时,我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就接受了这些幽煌树种,带回了这里。”
凌随波冷冷问道:“是谁给的你幽煌树种?那些褪了藤的魔族人现在又哪里?”
齐沖并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明风觉那老头实在是太狡猾,我想尽办法都没能诱使他联系外头的人打开结界,既没有更多的人进来,我只能把你们作为我的养料了……结界里的土地已全部沙化,幽煌树没有其他养料也只能枯死,不如把剩下的一点精气给我,真是可惜这些魔树了……”
他阴恻恻的笑声回荡在众人耳边,每个人心下都是既厌恶又忌惮,精神却不得不时刻绷着,以防变故突生。
凌随波脚下泥地微震,头发丝般粗细的魂蛇从泥土里钻出,自他裤脚中贴着长腿游上腰间,紧接着一声娇叱从他身后传来。
“齐沖!你这丧心病狂的老头子,我姐姐呢?”苏黛快步而来,大声质问齐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