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黛闲时也常常抚琴为姐妹们助兴,她的琴艺虽娴熟高超,但比之苏纤还是差了好几个境界,只是苏纤隐退已久,名声反倒不显。
夕阳下琴声空灵缥缈,音色纯净,一时柔如清泉流石,一时重若涧水冲壁,干涸的沙漠仿佛漫开了青山绿水,处处花欢日暖,柳舞莺啼,众人浑身舒畅,如坠美梦,苏黛更是一动不动,目光飘忽。
一曲《清江引》正奏至酣处,沙地上一条金蛇气势汹汹地喷着幽火,犹如离弦之箭一般朝前游去,眼见就要缠上那张焦尾琴时,沙地上突然冒出无数藤枝,抚琴女子轻拂红袖,卷着焦尾琴往后翩然一退,藤枝一股股交错扭动成盘结大树,眨眼间便掩去女子的曼妙身形。
金蛇蛇头一颤,游入藤树中追逐而去。
琴音暂歇,怅然若失的众人尚未清醒过来,那棵巨大滕树忽化为黑烟,连带着女子身影一下消失,金蛇于袅袅黑烟中失却了目标,顿了一顿快速游回。
凌随波背央泛寒,陡一转身,身侧几丈开外的沙地上旋空而起数股滕枝,枝条迎风展开,红衣女子再次现身,她斜抱焦尾琴,嘴角微微一挑,右指急拂,叠音如浪乍泄而出,却是一首琴中杀曲《噬天》。
“不好!”凌随波额角青筋暴起,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数道剑光混着弓弩射出的利箭呼啸而去,却又尽数落空,一根粗壮藤枝托着红衣女子凌空而起,左右闪腾,暴雨般的凌厉攻击竟伤不到她丝毫,连一片飘飞的衣角也沾不到。
而那焦尾琴上的雷霆之音滚滚不绝,铮嗡琴声卷着漫天杀气鼓穿耳膜,天地中一时刀光剑影,惊雷连炸,地底深处亦轰轰而鸣,一座座沙丘倾斜着摇摇欲坠。
众人自顾不暇,混乱中只有那条金蛇威猛狠厉,一直咬着那道鬼魅身形不放。
随着一连串劲鼓的琴音,沙地上出现了数个旋涡,方圆几丈的沙地内,烁烁黄沙如沸水一般翻腾着,转瞬便将整架庞大的冲车淹没了一半。
如箭风沙中一道身影蓦地飞来,苏黛双目泛红,扑入滕树之中。
红衣女子衣袖一卷,带着她往后疾飞,藤枝很快裹住两人,密密叠叠地包覆成蛹状的樊牢,连风沙也透不进来。
那曲《噬天》已鼓至尾音,红衣女右臂一甩,焦尾琴冲出藤蛹,化作黑色凶藤见风便长,藤枝裹着人往空中一卷,再重重甩翻在地,除了凌随波,竟无一人幸免。
众人头昏眼花之下,身不由己被藤蔓拖着破风而行,漫天沙尘中顿时拉开无数道沙线,跟着那藤蛹在沙漠中疯狂疾滑。
夕阳晕出五颜六色的幻彩芒晖,斑斓藤枝晃得苏黛眼花缭乱,光影纷乱中似乎有道身影在藤蛹外急追而来。
“苏黛!”呼呼厉风刮来一声急吼,“坚持住!”
沉窒的压力横在喉间,苏黛头晕目眩,勉力抬起手。
红衣女面容近在咫尺,她唇角挂着一丝冷笑,瞳孔中黑雾弥漫。
尽管苏黛已经有了准备,但见到一心牵念的姐姐变成这样,还是觉得胸腔刺痛,仿若一把尖刀刺入心脏,剐着血肉,一抽一抽地疼。
“姐姐!”她哽咽道,“是我,你好好看看我!”
苏纤瞳孔突地放大,眸中黑雾稍退,原本扼在苏黛喉间的手掌略微松了松。
“是我,姐姐,”苏黛心中酸楚,眼含泪花,右手轻轻抚上颈前的那只手腕,“你不认得我了?”
苏纤面上现出迷蒙神色,唇角颤了颤,只听咔嚓嚓几声,她那条看似光洁如玉,摸上去却如枯枝败藤一般的手腕上,一连被按下了三道铁制天工锁。
幽人化藤,关键便在手腕脚踝,有结构精巧的天工锁锁住这几处要害,幽人无法化藤,攻击力便会丧失了大半。
苏纤似乎没有感觉,只是空洞恍惚地盯着面前少女,苏黛轻泣着,右手翻飞,眨眼间锁住了她的左腕。
藤蛹悄然而化,枯萎的藤枝收缩着散开,咬在后头的那道金光霎时蹿来,化作万千金箭没入苏纤后背,又自她前胸激射而出。
无数血箭狂飙到苏黛身上,苏纤身子顿软,往前扑入妹妹怀里。
苏黛心尖绞痛,揽着她稍一侧身,想也不想,左手中一筒袖箭旋转着飞射而出,还未褪尽的金芒中,紧追而来的凌随波身影蓦然一僵。
他瞳孔一缩,低头一看,袖箭全数射入他右胸,衣衫上顿时爆出无数血花,很快就将上身衣物全数染红。
苏黛哭着大叫:“我已经锁住她了,你伤害她做什么?她是我姐姐!”
霎时间,她眼前全是鲜红的血色,那条金蛇被拽在粗粝的手掌中,蛇头垂下,微张着嘴呕出滴滴答答的鲜血,遍布蛇身的金色光芒骤然暗淡下来。
凌随波抬头,一串血珠自他嘴角滚滚滴下,他按住剧痛的右胸,瞬也不瞬地看着苏黛。
苏黛身体不住发抖,揽紧苏纤后退一步。
“我……”她无意识地摇着头,喃喃道,“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凌随波踏前一步,正要说话,两人脚下突然一空,沙地上轰然豁开一个缺口,流沙如浪簌簌涌来,周围的沙地摇撼着往下塌陷,一片接着一片,巨大的空洞不断延伸开去,狂沙席卷而来,洪水一般冲入空洞下的深渊。
第九章
天昏地暗中飞沙走石,流沙一波波倾泻而下,苏黛耳畔隆隆作响,身体仿佛被撕碎一般扯在沙瀑中不停下坠。
她紧紧抱着苏纤,咬牙承受着万钧压力。不知过了多久,下坠之势忽止,她摔进厚厚的沙毯中,左边小腿撞在一块坚硬的东西上,尽管有一层沙砾缓冲了些许力道,她仍然被撞得动弹不得,眼前金星乱飞。
流沙渐渐止歇,苏黛缓过气来,忍痛扒开身上的砂砾,大口喘息着四处张望。
浓烟散去,头顶上方的巨大缺口中投下一片月光,光线透过尘雾,冷冷照在深渊下这片崎岖的废墟之上。
废墟断层高高低低,有些地方错落多达十余丈高,一眼望去皆是腐败不堪的断瓦颓壁,处处滴着流沙,灰暗而凄凉。
苏黛坠落之处是这片废墟的最底层,那辆冲车也被流沙冲了下来,正挂在远处的一处尖崖上,悬空的车轮还在不停旋转着,远远看着滑稽而又渺小。
尘土呛鼻,空旷的废墟四周响起一连串带着回音的咳嗽声,散落在各处的几个沙堆簌簌散开,几人抖掉身上沙子,跌跌撞撞寻到开阔之处,焦急地上下眺望,四处寻找着伙伴。
苏黛朝离她最近的那个小黑点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我在这里!”
“是苏姑娘吗?我马上下来救你。”那人回道,声音中气十足,却是赵三。
“我没事,赵三哥,快去那边!”苏黛朝冲车的方向指了指,“车上还有人的!”
赵三这才看见悬之又悬挂在他斜对面的冲车,吓了一大跳,忙取出腰间的爪绳扣在沙地里,抓住绳子往下头攀。
不一会儿赵三的身影出现在了冲车所在的那片断层上,另外也有数个小黑点先后往那边移动,苏黛呼出一口气,从沙里扒出苏纤的身体,小心平放到一边。
苏纤伤口处的血迹已经变成了一种类似青绿的颜色,干燥温暖的沙砾洗去了她身上遍布的血垢,她双眼睁着,里头仍然是黑蓊涌动,但她整个人看起来很安静,并没有挣扎。
苏黛寻到一块石板,将她捆在石板后,这才撩开裤子看了看腿上的伤处,咬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在周围搜寻开。
“凌随波……”她一声声唤着,“凌少君……你在哪里?”
走了没多远,一条金蛇哧溜游到她脚下,咬了咬她的裤脚,苏黛忙跟着那金蛇而去,绕过一座斜塌的石壁后,金蛇停了下来。
凌随波背靠石壁而坐,上身血迹斑斑的衣衫全部褪到了腰间,右肩一直到右胸下都是密密麻麻的暗红血渍,昏暗的光线下好像那一块的皮肉都是整片的红。
他目光往她腿上扫了扫,随即摊开左手召回魂蛇,蛇头颤颤悠悠咬上一处伤口,试图将血肉下的利刺吸出来。
“我来吧,”苏黛心下十分过意不去,紧走几步,在他面前蹲下身,“这袖箭射入人身体后,箭头会化开变成极细的小刺,没有磁石吸不出来。”
她解开背囊,取出风灯点亮,又将剩下大半袋水的水囊放在一边,想了想,掀开面上污秽的外衣,寻了一块干净的中衣撕下来,先净了手,再用清水将那块衣物润湿。
“你忍着些,”她从他肩头轻轻往下擦起,“擦干净我才看得清楚伤口在哪儿,袖箭化开的细刺都会游离在伤口附近——不过待会儿拿磁石吸的时候,可能会更疼。”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看了他一眼,凌随波瘦削俊美的面庞完全暴露在风灯的光线下,他唇角有一抹隐约上翘的弧度,凝视着她的双眸中闪动着几分耐人寻味的光芒。
“无妨,”他低声道,嗓音虽略有些沙哑,但神色却显得很是悠然,“这点疼不算什么。”
苏黛一面擦,一面偏头往石壁后看了一眼,苏纤一动不动地躺在石板上,散在沙地上的衣裙失去了艳丽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尤为颓黯而破败。
苏黛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一个闪神,手下重了些,将一处伤口刮个正着,凌随波微抽了口气,但没出声,面上也无什么表情波动。
“不好意思,”苏黛赶紧道歉,又问道,“凌少君,我们……这是到了沙海腹地的风神堡废墟了?”
“嗯,”凌随波点头,“我也没想到竟然直接被拖到了这里,倒是省了不少事……我以前,没见过力量这样霸道的幽人,也不知道她是你姐姐,所以——刚刚出手的确重了些……”
苏黛一顿,抬起头看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这是……在委婉地跟她道歉?
凌随波略有点不自在地转开脸去,远处上方的那片崖壁上,赵三等人已经围在那辆冲车旁,用抓绳勾着车壁一点点把半个车厢悬空在外的车拉回。
苏黛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看。
“这里安全吗?”她忧心忡忡地问。
“这么大的动静都不见有东西出来攻击,”凌随波回答,“应该暂时没什么事。”
“幽煌树不都在废墟外围么?”苏黛若有所思道,“也有可能其他幽人还没褪藤,来不了这里?”
凌随波缓缓摇头,“到了这里,最有威胁的就不是幽人,而是藏在这里的某个东西了。”
苏黛点点头,“是培育这些幽煌树的那些魔族人吗?”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凌随波道,“就和幽人一样,就算他们原本是人,现在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东西了……明老的死就与它脱不开关系……”
苏黛抬头看他一眼,“你这会儿愿意说了?”
凌随波不语,深眉下的目光显得有些阴鸷,沉默了许久后,才道:“……明老早就发觉有东西在他熟睡时侵入了他的神魂,他隐约觉察到风神谷的异状与魔界脱不了关系,所以一开始才会对我非常抵触,甚至第一次见面时,没问清我的来意便贸然向我出手。”
苏黛默默听着,倒了些清水,将手中布条清洗过,继续擦拭伤口周围,不过因为心不在焉,动作有些潦草随意,刮到伤处时,凌随波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说话的语调略有起伏。
“那东西入侵明老的神魂,一是想通过他监视着你们,二是想让他诱使沙漠外围的人打开结界,让更多的人进来。明老没做抵抗,小心约束着自己的意识,对方大意之下,反而被明老摸到了一些来龙去脉。”
苏黛停手,心下很是沉重,半晌蹙眉叹道:“难怪他那几日总是长睡不醒。”
“那日我去了他棚屋,把所有情况和盘托出,他听我说完,便告诫我废墟中隐藏着邪恶而强大的东西,这个东西的力量来自邪树,好在它暂时还没能完全掌握邪树的力量,每天日出前和日落后的一段时间里,它会养精蓄锐陷入沉睡……它把我们所有人都视为猎物,而我们要想走出沙海,必须先解决掉这个东西。”
凌随波说着,眉头深深皱起,“明老说完这些突然昏迷,我知道那东西又来了,当时便按捺不住出手试探,它的力量确实强横无比,居然引动了我身体里的异魂,而我一时大意,既要抵抗它,又要防着身体里的异魂作乱,险些坚持不住。”
他淡漠的语调听不出什么情绪,然而双手拳头悄然握紧,“……危急时刻明老清醒过来,为了强行切断和那东西的联系,他不得已自绝经脉,临死前他要我发誓,一定保证大家的安全,确保你们能全身而退。”
他眼神晦暗,玩弄着手上蛇鞭,看向远处已将冲车拉回地面的赵三等人,“事情便是如此。”
苏黛注视着他,冥冥间似有所悟,忍不住轻声道:“明老自绝,也不是完全为了救你,他是为了救我们大家,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凌随波冷笑一声,道:“我有什么好自责的?我既答应了他,拼着命也会把你们送出去,这不过是交易。”
苏黛怔了一怔,点着头啧啧叹道:“你这人总这样,好好把话说清楚不行么?非得让大家误解你。”
他目光闪烁,嘴角嘲讽的笑意不散,“你很了解我,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
苏黛眉睫轻扬,老实道:“比其他人是多了解你一点,至少知道你有时候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不是一回事。”
凌随波神色微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又没说,苏黛也沉默下来,专心拭擦着他的身体。
这回她擦得很仔细,血迹一点点被擦去后,精实强壮的肌理在风灯映照下显出强悍而充满力度的轮廓,而那麦色肌肤上遍布着暗红的道道伤口,看上去又有种被凌虐的野性之美。
男人的目光密密实实地笼罩着她,尽管没有抬头,苏黛还是能感觉到那注视带着热度和压迫,这让她头皮隐隐发麻,麻意自头顶和颈后漫开,渐渐传到四肢,令她心跳微微加速,耳根也有点发烫。
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和暧昧,她自背囊里取出磁石,开口问道:“力量来自邪树……那会不会废墟里的这个东西,是另一种更高级的幽人?能有自己意识的?”
凌随波注视着她后颈垂下的那抹弧度,喉结轻颤了一下,移开目光道:“有可——”
“能”字未出口,他身体一颤,脊柱发麻,一股巨大的疼痛冷不防从右肩下疾窜开来,他差一点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低头,看见右肩下一处伤口中,有细若毛刺的东西从筋肉里被吸出,一根根附着到她手中的那块磁石上,闪着微弱光芒。
苏黛瞄他一眼,见他额上冷汗迭出, 关切道:“很疼么?还有很多,你忍忍。”
凌随波定了定神,哼了一声,“没事。”
苏黛拿布抹掉细刺,又将磁石按在下一处伤口上,另一只手也贴了上来,在伤口周围揉压着,以便将肤下的细刺聚拢,方便磁石吸出。
古怪而酥痒的感觉从她指尖按压处散开,像是比疼痛更难忍受,凌随波胸膛微鼓,只觉身体忽而浸入冰水之中,忽而又被架在火上炙烤,骤冷骤热,一时之间,竟不知希望这种磨折和煎熬快快结束,还是再多延长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