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截断的根须一下停止了蠕动,接着所有根须疯狂扭动起来,四处伸展着寻找目标,几根长须伸到水中搅动一阵,慢慢缩了回去。
苏黛整个身子埋入水中,等根须的蠕动重新缓慢下来后,她才又探出头来,满意地取出那小根木须,再次将小圆球放出去。
一会儿功夫又一根木须被拖拽入她手里,她拿在手中看了看,往怀里塞。
“你在干什么?”
蓦然间一阵疾风掠过,一条长鞭卷了过来,苏黛手一抖,怀里东西一股脑儿被手指带出来掉进了水里,她伸手一抓,把散落在水面上的东西捞在掌心,慌乱之间漏了那支挽月晴岚。
“你不要命了?”凌随波已从石上起身来到岸边,身躯紧绷,目中淬着火。
长鞭一扬,水花四溅,她整个人被卷回对岸,一下撞入男人宽阔的怀里,脸颊触到他袒露在衣衫外那片热力炽人的胸膛时,苏黛倒抽一口气,觉得头发丝都竖了起来。
下一刻他托住她的腰身,放她落地。
“幽煌树只要接触到活人气息,立刻就会把人卷走,”凌随波额角微抽,话语里透着愠怒,“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第八章
风灯还在苏黛手中乱晃,摇曳的光影中她看起来有点惊慌,唇色发白,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颊边,一双眸子也似润着水。
余下的责备吞进肚里,他清楚嗅到她身体散发出的淡淡体味,是一种混合了沙土、水和草木的气息,其中夹着一丝属于少女清新而香甜的味道,若有似无,却像羽毛一般撩在心头。
凌随波气息陡沉,胸中一道热流滚过,古怪的火在血脉中窜动着,心痒,手痒,身体也痒。
“我没有碰到幽煌树,一直呆在水里,”苏黛定了定神,解释道,“我用我的小木球去割的,小木球没有生命之气,它们感受不到。”
她举起手,把掌心中的东西给他看,“我想弄两条树根回去和玉姐姐一起研究一下,等我们抓到幽人……”
她忽然住了口,因发觉男人似乎根本没听她说了什么,只是低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眸底耀着火星,呼吸既热又重。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从水里出来,衣衫都还是湿的,为了方便行事,她下来的时候并未披斗篷,只穿了一层单袍,联想起方才他衣物尽湿的模样,苏黛脸颊一烫,赶紧手忙脚乱地灭去手中风灯。
四周一下黑如碳墨,浓黑中她稍觉心安,岂知魔少君的目力并不受光线影响,黑暗反倒消解了几分克制,他的目光流连过少女的脸庞和身体,像被吸住一般无法抽离。
然而她的举动终究还是给了他一分警告,凌随波艰难地挪开眼,后退几步。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开口,怪异而又凝窒的空气笼罩在周围,地下洞穴内一丝风也无,又热又闷。
“糟了!”苏黛摸了摸怀里,忽然叫了一声,“我的挽月晴岚呢?”
凌随波闻声抬头,两人四处张望,同时瞧见暗河对面有一道淡淡的银光,看长度大小正是挽月晴岚,只是那道银光已经被根须卷住,正慢慢缠裹起来。
“拿不回来了。”凌随波淡淡道,“也不是什么稀罕宝贝,一截幽冥斑竹罢了,魔界要多少有多少,等这里事完了——”
“不行!”苏黛断然道,“这不是幽冥斑竹的问题,它是信物,我怎么都得拿回来。”
她摸到风灯重新点燃,往河边走了两步,正要下水,凌随波一把拖回她。
他嗓音沉冷,“幽冥斑竹本是魔界之物,与幽煌树天然相吸,硬要拿回来,恐怕会惊扰树根,这信物难道比你的命还重要?”
苏黛眼睛眨了眨,带着几分希冀看向他,“那凌少君有没有什么办法?”
一股恶气漫上胸间,凌随波冷笑一声,“我没这能耐。”
“那我自己去拿。”她从背囊中摸出一条带抓钩的绳子,下水往对岸游去,刚至一半,便见凌随波那条蛇鞭已快她一步先游到岸边,金光粼粼的蛇头昂起,朝缠住挽月晴岚的根须喷出幽蓝色的魔火。
数条根须倏然回缩,挽月晴岚从中滚出来,苏黛忙将爪绳甩过去勾住它。
“什么嘛,这么简单,”她收了东西几下游回岸边,心下腹诽,“他方才干嘛那么吓唬我?”
凌随波已经收了蛇鞭,脸色很难看地斜斜靠在岩石上,双臂环胸,冷眼瞧着她满心欢喜地爬上岸。
苏黛将背囊解下抱在胸前,冲他甜甜一笑,“多谢凌少君。”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凌随波更是如鲠在喉,胸中郁怒翻腾着将发不发,甚至有种立刻从她怀里抢走那支笔狠狠碾碎的冲动。
“不用谢我,”他目中泛出冷意,话语中透着嘲弄和不耐,“你离我远些,少给我找麻烦就是。”
苏黛一愣,脸色变了几变,愤然道:“你有病啊!要不是你刚才多事,东西怎么会掉?亏我刚才还说你人挺好——”
话音方落,她胳膊忽被拽住,凌随波一把将她拖至岩石边,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禁锢在自己双臂间。
背囊掉落,里头东西骨碌碌滚了一地。
苏黛双眸瞪大,震惊地瞧着俯身逼近的男人。他眸中染着恶意,呼吸吐到她脸上,温热而急促。
“你刚才本就说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他语声低沉,略带着鼻音,目光从上至下扫过她的脸庞,最后毫无掩饰地停在微张的樱色双唇上,“别忘了,我从哪里来,身体里又有个什么样的恶魂……我这样的人,自然有病。”
少女的双腕被按在石壁上,扣住她的宽大掌指掐着腕骨越收越紧,她不停挣扎,然而换来的却是更加强势的压制。
苏黛喘着气,瞪着面色阴鸷的男人,不再作无谓的抵抗。
他的目光锁在她脸上,浓长深睫下,一双褐瞳中闪着燎原星火,流窜出来的不单单是怒气,更带有一种她懵懵懂懂意识到的炽烈情绪。
这种情绪煽动着她的心越跳越快,而被他呼吸笼住,目光巡过的每一处地方,也都热了起来。
她偏过头,想尽量躲开这种无处可逃的暧昧。
“若是不离我远些,吃亏的是你自己。”他贴着她的耳根说,音色仍是他一贯的醇厚悦耳,但含着一丝艰涩的压抑,“而我也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事。”
他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表达了这一刻翻腾在心中的真实心绪。
他低垂着眼,目光凝在柔腻的颈脖和微微泛红的耳下,眼尾余光亦将她曲线玲珑的上半身收入眼底,因双臂被他拉高擒住,从她颊畔的角度看去,更能清楚看见那鼓鼓的胸部弧度是如何优美柔婉地从她肩颈下延伸出去。
这一刻他胸中充满了黑暗而隐秘的邪念和冲动。
他一直独自行走在黑暗里,从来不想,也不认为会有人与他同行,然而此时,他却想不顾一切地拖她进入他的世界,摧毁她淹没她,反正,他最阴暗畸诡的秘密她都知晓。
她身上的体味如此香甜诱人,每吸一口,都令他的血液在身体中燃烧得更激烈,暴虐的念头蠢蠢欲动,仿佛置身在悬崖边缘,黑瞑的排天巨浪拍打着理智,屈服和投降就在一念之间。
苏黛屏住呼吸。
凌随波精健结实的胸膛在她眼前不断起伏着,左胸下有一块地方微微鼓动,她甚至能看见那肌肤上已经有隐约的魔纹在光影之间忽隐忽现。
炽热的鼻息撩起了她耳畔的碎发,他的额发亦落在她颈间,撩起刺刺麻麻的痒意,苏黛看不见男人的脸,但能感觉到那种异样的目光流过身体,和他身上既潮又热的气息一道,交织成密密实实的网,没有任何空隙地包裹着她,无孔不入地翻起细微的战栗。
感觉被冒犯的同时,她也突然明白了,面对他时那种油然而生的危机感从何而来。
那是源自于他身上某种极具侵略性和攻击性的特质,他与她以前所接触过的男人截然不同,他极端鲜明,也极端危险,对于一向生活在安逸和光明中的她来说,他来自另一个邪异暗黑的世界,自带神秘和奥妙,令人既想要远离,又忍不住想要一窥究竟。
他的身份和他身上的这些特质在刚开始的时候令她反感,但不知何时起与他的言行举止、眼神容貌以及身姿体态一道,竟糅合成了一种难以明辨的吸引和诱惑,令她本能地觉得不安,本能地想要抵抗。
像是很小的时候背着姐姐玩火,稍不留神火便烧到了手背,燎起了一串水泡的那种感觉,那时姐姐发现了告诉她,她还太小,在没有足够的把握掌控某种东西时,便该远离它。
凌随波就像那险谲的火,不是现在的她能应付自如的,若是不留神,恐怕足以危及她目前平稳且未来可期的生活。
这是来自她心灵深处的一种直觉。
意识到这一点的苏黛逐渐平静下来,镇静地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凌随波呼吸微窒,掐住她的手掌再次收紧。她冷静的态度和堪称乖巧的回答刺痛了他,更让他陷入愤懑的泥潭里,他这样明目张胆地侵犯和威吓她,本就说不清是为了要听到她的回答,还是对自己内心角落处那种越来越清晰的渴望的一次纵容。
苏黛默默瞧着他,看见他眸中炽烈的火焰狰狞窜动一下,随之黯淡下来。
“你知道就好。”岑寂之中他在她耳畔呢喃低语,慢慢放开了她,只有他知道这对他来说有多么艰难。
大概是泛过汗的背心更容易感觉到寒冷的侵蚀,骤然分开的两具身体都感到一阵凉意。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固然让人筋疲力尽,这样猝不及防越过界限的亲密和狎昵则更让人胆战心惊而萌生怯意。
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了,也不该再有。
苏黛弯腰提起背囊,走到一边抱膝坐了下来,凌随波将地上的风灯拾起,慢慢放在岩石上。
两个人都没有看对方,他们已经明了了他们之间那种既相斥又天然相吸的微妙,对苏黛而言,此刻更多的是一种懊恼和防备,而对于凌随波而言,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和苦涩。
这时洞穴顶上一阵轰响,泥沙土块接二连三掉落下来,两人赶紧各自避到一边,片刻后顶上传来赵三的声音:“凌少君,苏姑娘,你们在底下吗?”
苏黛忙大声喊道:“在!”
不一会儿,洞穴顶部被封住的沙土被挖开,赵三抓着绳子攀下来,见到两人,还未落地便笑道:“上头沙妖退了一波,我和长安就商量着下来看看,你们没事吧?”
苏黛垂着眼道:“没事……先把这些水囊吊上去吧,换空的下来我们装水。”
所有水囊装满吊上去后,三人先后回到地面。长夜还未逝去,夜风很快将半湿的衣袍吹干,苏黛理了理衣襟,快步上了车。
赵三走到梯子跟前,看了看凌随波,“凌少君今晚也上来吧?”
凌随波神情寻常,但目色幽冷深黯,长鞭卷在手上,只轻轻摇了摇头。
车门关上,隔开了另一个世界,广阔天地下只留有他一人。
月光照在无垠沙漠上,激战不久后的沙地间还留着沙妖的大量残肢断骸,凌随波摊开手掌,有风将细细的沙粒吹落到掌心,只一瞬又被卷走。
次日午后,昨日攻击过他们的两名幽人准时来袭,这次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一名幽人拖走了一个伙伴,但是他们也合力困住了另一名幽人,苏黛用修补好的金丝网将这名幽人罩住,塞在车厢底部的隔间里,为防幽人化藤破坏冲车,她在凌随波的指点下,在它的手腕脚踝处,都扣下了一挣扎便会锁得更紧的天工锁。
一夜过去,这名幽人身上的衣袍已化成灰烬,大概是因为没有回到树身得到供养,它的脸和身体都变得干枯,有绿色的汁液从深陷的眼窝里流出,眼珠也变得浑浊不堪。
玉芙蓉将幽人流出来的汁液和着苏黛给她的一小段幽煌树根泡在一起,另拿了一筒水泡了她常衔在口中的那种青枝,小心地混合在一起观察。
看见大伙儿目中流露出的焦急期待之色,她只道:“救回幽人难是难,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幽煌树虽从魔界而来,但短短三个月,这里也长出了可以抵消魔毒的植物,还这么巧被我找着了,可见天无绝人之路。”
这日午间,苏黛事先在沙地周围设了埋伏守株待兔,不久后来的两名幽人被一举擒获,其中一名便是灵均的师父衢泊舟,大伙儿士气高涨,加快速度往腹地中心进发。
接近傍晚的时候,疾行的冲车停了下来,苏黛掀开车壁上的兽皮,探出头往外看去。
天光尚早,茫茫沙海起伏如波,砂砾一阵阵被风卷过,闪着细碎的金光,流水般自沙丘顶一波波往下流泻,翻起沙脊的层层褶皱。
“为什么停了?太阳不是还没落山么?”苏黛打开车门爬到车头,冲着前头的李长安大声喊道。
李长安对她的问话恍若未闻,挡在前头的背影也一动不动。
苏黛推了推他,李长安回过神来,忙往边上让了让,他身影一斜,苏黛一眼便看见了冲车前头的情形。
离冲车十余丈远的地方,莽莽黄沙中正盘膝坐着一个黑发红衣的女子,她膝上放着一张黑色的焦尾琴,红袖下两只白皙的玉手轻抚着琴弦,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西沉乌金斜照在她身上,风刮来,艳红如血的衣带在黄沙金芒间凛凛飘动飞舞,美如谪仙,又诡如精魅。
苏黛捂住嘴,眼睛里一下充满了泪水。
车厢里正在玩九子联方的凌随波眉心微绞,慢慢停了动作,将数根榫卯木棍收入腰间褡裢。
臂上蛇鞭游到掌中,被他紧紧拽住。
感到异样的人们纷纷从车内探出头来,一见之下倒抽一口气,心下寒意顿生。
诡异的安静中,红衣女子垂下头,开始拨动琴弦。琴声从她指下淙淙而出,如流水,如春雨,滚烫的沙漠中蓦然漾入一股清流,天地间一时风和雨潇,清婉如画。
苏黛心弦震颤,刹那间脑海中掠过一幕幕往事。
这女子所奏这曲《清江引》,正是幼时她第一次学琴,姐姐苏纤给她演示的第一首琴曲。
苏黛生于古琴世家焚音谷,出生不久父母便双双离世,不过有姐姐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并未觉得有太多遗憾。
她四岁起就开始在家主督促下学琴,虽天资聪颖,一学就会,奈何随着年岁渐长,她的兴趣却发生了偏移。
六岁时苏黛贪玩将焚音谷名琴翾飞拿来偷偷拆解,因音槽琴徽被她重新调过没能全部还原,翾飞音色发生了变化,焚音谷家主发现后大发雷霆,将苏黛赶出焚音谷,她偷藏在床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刀凿和各式各样的木榫铁黎小玩意儿也被全数没收。
苏纤愤而离开焚音谷,带着妹妹来到青宴山,她早打听到青宴山的秦惜晚长于机关之术,奈何赶到时却被告知秦惜晚不知去了何方,两姐妹等了多时仍不见她归来,苏纤索性在青宴山下搭了个茅草屋,一面照顾妹妹一面开了琴馆收徒授琴。
很快琴馆声名大噪,风神堡少堡主齐墨慕名而来,对苏纤一见倾心,两人互许终身,一年后秦惜晚终于云游归来,收了八岁的苏黛入门,苏纤这才放心嫁去了风神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