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亭录——闲雨【完结】
时间:2024-10-17 14:38:39

  她紧了紧身上斗篷,把风帽扣在头上,抛了一个水囊给他,“你真不进去?”
  凌随波扬手接过水囊,轻蔑地说了一声,“太挤,不去。”
  “是挤了些,”苏黛眺了眺远处地平线上坠着的落日,半真半假地笑道,“若是早知你要来,我一定会把这车做得更大些。”
  “凌少君,”她抬手把额前的碎发塞进帽子里,认真地说道:“之前的事多有得罪,另外……多谢你救了我们这么多人。”
  凌随波有些诧异地注视着她,姑娘笑得挺真诚,柳眉弯弯,眼睛里映着落日余晖,珍珠般的贝齿藏在粉淡唇内,干净纯美得不该是出现在这片鬼蜮沙漠中的人。
  他皱眉,继而移开目光。
  “没有必要谢我,既是听我之令行事,我自然要护着你们,我不过是为了我自己。”凌随波漠然道,“我说过,要想留住性命,就得听我的。”
  苏黛这回没生气,笑意却也不觉一僵,叹了一声道:“你非要这么说话吗?凌少君,明老不是你杀的吧?为什么不和大家说清楚?”
  凌随波轻哼一声,“我虽没杀他,但他也算因我而死,你们没冤枉我。”
  “到底怎么回事?”苏黛沉默一阵,低声问。
  落日已经沉了一小半在地平线外,风开始卷起一股股的沙旋,高高低低,打着转在沙漠中横行肆虐,距离天色完全昏暗应该还有一点时间。
  “我从头说。”凌随波拔开水囊塞子,喝了口清水,“不过你得保证,我说的这些,你不能告诉这里以外的任何人,即使是这里的人也不能全说,至少关于幽煌果的部分不能说。”
  “幽煌果?” 苏黛手肘撑在盘起的膝盖上,托腮听他细说。
  “对,”凌随波深眸微眯,缓缓道:“魔界有一种禁物,叫幽煌果,这种东西可以催生很强的魂力,和流到你们人界的幽冥斑竹、幽昙花一样,都是魔族人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东西,当然,你们中州人也不例外——很少有人能抗拒它们的诱惑,所以为防生乱——”
  “我答应你不说出去,”苏黛声音微沉,他的言下之意她明白,“但我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绝不会觊觎那什么幽煌果。”
  凌随波只是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显然并不认同她。魔州大陆上因此而产生的欺骗、背叛、争斗和杀戮,他已经见过太多。
  “幽煌果与幽冥斑竹和幽昙花不同,它催出来的魂力要强大成百上千倍,具有毁灭之力和摄心之能……”
  凌随波说得很慢,时不时停下,像是思索着如何用准确的人界语言表达出来:“服食了幽煌果的人,短时间魂力会增长到非常强横的地步,但很快就会受到反噬,久而久之完全被那种暴虐的魔煞之力主宰……一旦吞吃了幽煌果,就如同身体里驻进了一个魔魑异魂一般危险……有点类似于我的情形。”
  他不怀好意地指了指自己眉间,存心提醒她。
  苏黛果然瑟缩了一下,随即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呢?这和风神谷的沙化有什么关系?”
  凌随波微微笑了笑,继续道:“所以很久以前,幽煌果就被列为魔州大陆的禁物,也早就绝迹,但两个月前,魔宫用来囚禁魔犯的囚崖下,突然逃脱了一个被囚多年的女人,这个女人叫妬姬,曾是魔宫的祭司,因帮助一个姓花的中州人偷盗幽昙花而获罪。在追查她下落的时候,我们发现,她的家族一直在暗中培育幽煌果并酝酿反叛,她手中也有大量的幽煌果……我们搜查了魔洲大陆可能栽种幽煌果的所有地方,发现那几个地方的幽煌树早已经绝迹,所以我们猜测,他们转移了培育幽煌果的地方。”
  “难道是风神谷?”苏黛睁大双眼,一下坐得笔直,“我想起来了,明老说风神堡的齐沖老堡主曾去过魔界的湮城。”
  凌随波颔首。
  “我奉命追拿妬姬,渡过黑虚之海后,无意间听说风神堡沙化的事,觉得这事也许和幽煌果有关,便丢下妬姬来了这里,毕竟,找到幽煌果的培育之处比追拿妬姬重要的多。”
  “来了之后,我一看便知,这里的沙化正是幽煌树造成的。能结出幽煌果这样的东西,幽煌树所含有的魔煞之力只会更强,魔州大陆魔气充沛尚不易培育,中州的土地更是无法承载这样的魔植,幽煌树一次次结果,也就会一次次吸去土地灵气,当周围土地灵气被吸光后,便会出现沙化现象……”
  “那幽煌树要继续掠夺灵气,沙化的范围便会扩大?”苏黛接口道,睁得溜圆的眼睛里含着几分了然之色,“所以昨晚有了第二次沙化?”
  “是,幽煌树不死,沙化就会继续下去,”凌随波点头,“这沙海里的沙妖,原本只是幽煌树上寄生的一种虫子,到了这里居然异化成了现在这样,也挺让我意外。”
  他转头看了看地平线,落日已经完全消失,天地昏暗下来。远处的沙面上有沙堆正在缓缓隆起,很快蜂拥而至的沙妖便会打破这短暂的平静。
  苏黛左腕上袖子卷起,戴了一排的宽边木镯,右手已经握紧了斗篷里一支小小的袖箭机弩。
  凌随波放开蛇鞭,金蛇吐着火焰在沙地上游走着,在他身周围成一个圆弧,蛇头游过之处,黑烟腾起,幽蓝色火光忽明忽暗。
  “过来些,”他瞧了瞧苏黛,“我没这么大能耐,护不了这么远。”
  她犹豫着坐近少许,凌随波面色不豫,“再近些,我又不会吃了你!”
  火光映照着男人棱线优美刚丽的脸庞,他紧紧盯着她,表情有些晦暗阴沉,但眸中映出的幽幽火焰让她后颈微微一绷。
  她在这一瞬间,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抗拒,眼前这个男人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危险,这种危险既不来源于他身怀异魂非人非魔的身份,也不来源于他喜怒无常阴桀乖戾的言行,与他身为魔族人高大健颀的身形或是莫测的实力也毫无关系。
  这是一种飘忽的、几乎捉摸不到的直觉,从他唇角习惯性带着挑衅的笑意,从他注视着她的眼神里,他看似闲散却又蓄满力量的姿态和肢体间,给了她这种一闪而过的警示。
  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怕他的了,好几次她都在他的底线处来回蹦跶而他并未如他恫吓的那样伤害她或别人时,她就知道这个人其实有很强的自制力,大概不会放纵身体里的恶魂作恶。
  那么这种危险的感觉从何而来?
  作为一个天赋异禀的机关师,苏黛从不会放过任何倏忽一现的念头,她也很擅长于茫茫思海中追逐到这些灵机,再抽丝剥茧地碾碎了反复思量,直到化为可实现或不可实现的某种作品。
  然而现在她无法捉到这种感觉。
  “你到底在发什么呆?”
  风沙陡然扬起尘雾,随着凌随波一声厉喝,苏黛这才发觉数不尽的沙妖已经从四面八方爆开的沙墙中猛然扑来,带起的凄厉风刃激起斗篷的衣角,她背心处似乎已经能感觉到沙妖那长而黏腻的舌头扫来。
  她转身射出连弩的同时,游走在沙地上的火蛇霎时飞起,卷住她的腰往里一裹,凌随波伸臂揽过她,火蛇呲溜游回沙地,绕在两人脚下,喷出直径为半丈余的圆形火墙。
  丑陋凶横的沙妖似乎很惧怕那幽蓝色的火,纷纷畏缩着退开。
  “现在是发呆的时候吗?”凌随波含着怒气的声音响起,强健有力的手臂紧箍着她的腰,她的双脚扑腾着挨不到地面,心慌之下干脆朝他小腿踢了一下。
  “你快把我的腰勒断了!”她气急败坏地说,“放下我!”
  “抱歉。”凌随波微微松开手臂,放她落地,偏头审视着她,脸色也有些晦莫难明,“你就这么怕我?”
  这话音调侃中带着点压抑的隐怒,裹着他的呼吸平缓无波地吐出,贴着额际围绕在耳边,苏黛一个激灵,耳下颈后的寒毛又竖了起来,这次,却不是因为厌恶或是惧怕。
  他的手臂还虚虚扶在她腰上,热力透过衣物,无法忽视的威胁和侵略感令她极不自在。
  “不是你说要离你远些么?”苏黛转开脸道,“怕给你添麻烦呀!”
  “这时不用。”凌随波脸色稍缓,彻底松开她,后退一步站定,看向四周。
  窜起的蓝色暗火围绕在两人周围,疾扑而至的沙妖远远便改了方向,暴风骤雨般朝冲车袭去。
  “那里不要紧么?”凌随波突然问道,“挡不挡得住?”
  “没问题,”苏黛暗中松了口气,又悄悄后退两步,“车厢下部留有攻击的位置,阿纹会操作。”
  凌随波转回目光,看了看两人脚下她不动声色拉远的距离,没做声,盘膝坐了下来。
  火蛇孜孜不倦地绕着圆圈喷吐焰火,腾起的黑烟驱散了风沙尘雾,两人脚下泛着蓝火的方寸之地,成了这片沸腾的沙海中难得的净土。
  火圈中的两人沉默下来,苏黛自顾想着心事,而男人的目光再度落到她脸上,渐转幽深。
  略有些散乱的发丝藏在风帽里,托着一张莹丽秀致的脸儿,她垂着眸,密睫在眼下投出两弧阴影,淡色的唇紧抿着,如果是在日光下,应该是如粉嫩花苞一样的颜色……他胸腔蓦地发烫,五脏六腑都似被薄火炙烤过,一下子翻出细密的汗。
  “凌少君,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这时苏黛鼓起勇气,问出了既渴望知道又害怕知道的问题,“就是,就是灵均的师父那样的……”
  因为关系到心心念念的姐姐苏纤,苏黛的眼神太过殷切,上身也朝他凑过来,两人本相对而坐,此时距离更近,凌随波一怔,颈间喉结微微跳了跳,那条游动的蛇停了下来,周围光芒骤然减弱,幽蓝的火焰几乎熄灭下来,正在攻击冲车的沙妖立即洞察了这个破绽,转头往这边攻来。
  眼见凶影憧憧,几只沙妖即将突破防线率先扑进来,苏黛忙叫道:“凌少君!”
  话音方落,金蛇快速游动起来,像是要弥补方才闪神造成的过失,蓝色火焰冲天而起,光芒比之前明亮了数倍。
  妖物悻悻而退,凌随波眸光深暗,手指抚着眉间,脸色显得很是阴沉。
  “怎么了,我刚才的问题很难回答吗?”苏黛问道,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他们……是因为吃了幽煌果变成这样的吗?”
  “不是,”凌随波看她一眼,迟疑片刻,才道:“中州的土地原本是无法培植出幽煌树的,为了让它们能顺利生长并结果,就需要向它们喂投活人,以补充它们所需要的凶料和煞气,而幽煌树的摄心掠魂之能,会使被喂投的人血肉连着魂魄一同被吸食掉……”
  苏黛手指紧紧拽住衣角,眼睛里闪现出怒意和恨意,“所以,灵均的师父他们……是被幽煌树吸食了神魂精魄,才会变成那样?”
  凌随波默然点头,拿起地上的水囊,喝了几口清水,说道:“在魔界,幽煌果是禁物,个别偷植幽煌树的人会选在很偏僻贫瘠的地方,所以也会有用魔族人喂投幽煌树的情形。这些被喂投的魔族人中本身魂力很强大的,最后很大可能不会完全被吞食掉,而会被异化成一种极为凶悍的恶灵。幽煌树会在完全异化他们的身体后褪掉藤枝,放它们离开树体,这种被异化了的东西,我们称它们是幽人。”
  “褪藤以后的幽人可以离开树身,但完全沦为了幽煌树的傀儡,会主动为幽煌树捕猎养分,不过,它们虽然最终被异化,也不能再称之为人,但会保留一部分模糊的记忆,尤其是与生前最亲近之人相关的记忆,而它们几乎没有弱点,要消灭它们,我们往往只能从这一点入手。”
  苏黛听得浑身发寒,两条手臂不知不觉抱住曲起的双膝,身体缩成了一团。
  “那灵均的师父……还有和他一样的那些……人,他们的情形,也会是这样吗?”她一颗心直往下沉,如鲠在喉地发问。
  “大同小异,”凌随波道,“在找到你们之前,我在沙海的腹地中探查了十多天,幽煌树集中的地方就像个坟场,树洞里堆了很多的尸骨,被异化的幽人总共有七八个,都处在褪藤前后的时期。一旦感觉到有外力入侵,沉睡的幽人也会发动攻击,我一人难以抵抗,所以不得已只能先退出来……幽人褪藤后攻击力会更强,灵均的师父应该是昨晚完成了褪藤,所以中午的时候,会出现在沙海中攻击你们。”
  苏黛低下头,默然很久才问他:“那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子?她看起来比我大十岁左右……”
  “我没有注意过……”凌随波皱起眉头,尽力回忆着,“好像……有吧。”
  苏黛鼻腔泛酸,眼睛里一下就充满了泪水,“那……他们还有救吗?”
第七章
  凌随波默然一阵,回答道,“没有。除了保留的那一点记忆,它们已经完全成为与幽煌树伴生的恶灵,即便树体死亡之后它们还能活着,也只会陷入沉睡,最终枯死腐烂。”
  苏黛潸然泪下,长睫上挂满了晶莹泪珠,一眨便成串滚下。她抹了抹眼泪,将脸埋入双掌中,双肩轻轻耸动。
  “不过……也许中州这里的情况会不同吧,”凌随波注视她片刻,转开目光,犹疑着改了说法,“我不知道,你们中州能人异士很多,或许能找到办法挽救它们。”
  苏黛心里略微好受一些,抬起头平息一会儿,像是说服自己一般道:“你说得对。事已至此,伤心无用,一定要想法救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凌随波看向蓝焰外的沙海。
  附近的沙妖已经所剩不多,这会儿前仆后继的势头慢了下来,妖物残躯慢慢陷入涌动的沙海中,在下一波沙妖聚集攻来之前,可以有一段喘息的时间。
  他眉目敛出厌恶之意,低声道:“只要幽煌树不灭,沙妖就无法被杀灭……你们要找的人,或是已成了幽煌树下的尸骨,或是异化为了幽人,而你们,既是猎物,也是猎人。”
  “既是猎物,也是猎人?”苏黛有点发蒙,“什么意思?”
  凌随波轻挲着下颏,解释道:“风神谷沙化前,有源源不绝的活人可以喂投给幽煌树,沙化后这里来往的人大大减少,到现在还留在这片沙域内的,只有你们和我,而这个结界内不会再有人来,我们就成了沙妖和幽人捕猎的目标,因为我们是最后的养料。”
  他凝视着那双盛满怒意的眼睛,语声略沉。
  “如果运气不错,幽人中总有几个曾是你们的亲友,掌握了它们的弱点,你们就是猎人。苏黛,我需要你们帮我对付幽人,而你们没有我的帮助,很可能最后走不出这片沙漠。”
  苏黛也没含糊,点头道,“知道了。”
  凌随波再次环顾四周,夜已过半,沙妖的攻击告一段落,整片沙海暂时平息下来,但凛冽寒风仍回荡在天地间。
  围绕着两人的火焰烧得更炽烈了一些。
  “上去睡吧,”他道,“养足精神,越往后越难走。”
  苏黛打了个呵欠,强忍住困倦,问道,“那明老的死又是怎么回事呢?”
  凌随波微微一怔,接着转开脸去,“今晚说了这么多还不够吗?让你上去睡你就去。”
  苏黛不死心,追问道:“睡不睡是我的事,怎么,我就问不得吗?”
  凌随波极不耐烦道:“我说了他因我而死,你们就当是我杀了他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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