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亭录——闲雨【完结】
时间:2024-10-17 14:38:39

  那片区域,是李长安等人从来也没能到达的地方,也正是原风神堡矗立了数百年的位置。
  凌随波静静看了那片沙域许久,目光落回沙海边缘的山林地带。
  他自然没有错过那架往远处疾驰的怪车,此刻它在他的眼皮底下显得十分渺小,但速度飞快,像是横飞在大地上的一只飞禽游隼。
  他有点诧异地扬起眉毛。
  罢了,走就走吧,既有如此速度,但愿他们来得及。
  然而风越发狂肆了,卷着细小的沙粒鞭挞而来,他闻到一种他很熟悉的味道,那是他孤身在沙海腹地中心蛰伏数日,从感官到身体,都很熟悉的一种味道。
  夜半过后月沉星散,浓云逐渐涌上墨黑的天空,疾驰了两个时辰后,冲车驶入一片密集的峰林,速度慢了下来,渐渐停住。
  坐在车头的苏黛嗅到一丝令她不安的气息。零星的沙粒如毛毛细雨,稀落地击打在她身上,寂静中远处传来古怪的啸声,有点像是飓风来临前的警告。
  她转回头,看见后方的天边已经翻起一抹艳异的暗红,崎岖不平的地平线上正抖动跳跃着一根黄线。
  “不好!是沙尘暴!”
  她心下一惊,急忙下了冲车,撤下两匹机关马,快速将之分解成几大块。
  车厢底部和车轮之间隔有一层不小的空间,她将拆卸下来的机关马收进车厢隔层里,又从里面拖出数只巨大的爬虫状木榫沙牯牛,套在冲车前面。
  就这会儿功夫,地平线上那根黄线已然爆开,昏黄色的沙雾犹如腾起的灰黄色恶龙,气势汹汹朝峰林压过来,一时间,滚滚沙尘掀天揭地,虏空掠云,整个天地瞬间被浓烟笼罩,倒宇翻乾,恍如末日降临。
  苏黛顶着风沙往车厢里冲,死死关上车门,又将车壁上的兽皮拉得严严实实。
  砂砾子如暴雨似的击打在车顶上,天地咆哮起来,整个车身剧烈晃动,犹如颠簸在狂澜海啸之中,堆积的水囊竹筒噼噼啪啪四处滚落,车壁上烛炬狂跳几下一头栽下来,阿纹急忙把溅起的火星扑灭。
  众人惊魂未定,黑暗助长了恐惧和惊怖,青芜摸索着,把几个小孩拢到一起,张臂护住。
  “别怕,撑得过去。”苏黛的声音在尖利的呼啸声中贴着她耳根响起,“这车原本就为防沙暴做了不少装置,被沙埋了也无妨,咱们只小心别被车里东西弄伤。”
  青芜心下稍安,和苏黛一起紧紧抱住三个孩子。一个多时辰后沙暴止歇,然而闷雷似的轰鸣之声散去不久,又有鼓穿耳膜的啪嗒声接二连三响起,很快,啪嗒声化为细细密密的刮擦声和啄击声,像是陆续有东西扑过来,饥饿难耐地啃噬着车外壁的兽皮,用尖利的爪子抠挖木格。
  “是沙妖!”青芜沉声道,“真是阴魂不散!”
  她点燃了火烛,大家在重新亮起来的车内面面相觑。
  “这会儿天应该亮了,”苏黛苦笑,压下心头的焦虑和疑惧,“咱们先出去再说。”
  她走到车尾,按下一个绞盘,车外数只木榫沙牯牛抖了抖身子,开始缓慢在沙中钻行,刨开沙子,带动深深埋在沙里的冲车一点点往上移动。
  车身倾斜着徐徐上行,车壁外沙妖的攻击声也越来越弱,随着猛然的一个斜冲,车身陡然一轻,木榫沙牯牛不负众望,拖着冲车飞一般冲出沙堆,缓行一阵,停了下来。
  苏黛等了片刻,小心打开车门。
  流沙如帘簌簌而落,等砂砾渐坠渐稀时,大家看清了外头的景象。
  沙暴已平息,短短一两个时辰之内,天地已然更换了模样。外头不再是青山葱林,而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到处都是凝固而沉闷的黄。
  苏黛率先出了车门,几人跟在她后头鱼贯而出,先后爬上车顶,大家极目远眺,一时无言。
  旭日初升,明净晴空下莽莽黄沙一直起伏延绵到远方,与蓝天接壤。
  沉默之中,青芜忽道:“小苏,咱们得回去。”
  苏黛点点头,收起那几只机关沙牯牛,展开冲车前段的风轮,又给车轮包了一层毡布。
  她抱了一个司南,坐到冲车顶端,看了看勺柄所指的方位,调整了一下锥头的方向,风轮借着风力旋转起来,由慢及快,搅起一阵沙雾,拉着冲车如履平地,朝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正午时分,冲车驶入一片巨大的平坦沙地,苏黛慢慢停了下来,“就是这里了。”
  广阔的沙地上寸草不生,没有任何动静。毒辣的阳光烤着砂砾,触目所及灼灼生金,像是着了火。
  青芜带着几个小孩下了车,阿纹眼里充满了泪水,绝望地说:“就是这里?咱们的寨子全被埋了?那些小溪,树林都被埋了?苏姐姐,长安哥哥,还有我三哥,也都给埋了?”
  苏黛默不作声,下了冲车打开底部的隔层,取出那数只机关沙牯牛放在沙地上,扁平的沙牯牛贴着沙面四散爬开,长长的触角伸进沙子里,寻到合适的地方,先后钻进了沙地里。
  她轻声说:“沙牯牛在沙子底下速度会快很多,但愿它们能在底下找到些什么,现在我们只有等。”
  众人心下暗暗祈祷,目不转睛地望着沙牯牛消失的地方。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大家枯坐多时,却始终没有一只沙牯牛钻出沙面。
  日影西移,阿纹最先沉不住气,站起来急道:“怎么还没有找到?这都快两个时辰了!”
  他一面说,一面踢了踢脚下的砂砾,沙尘迷雾般扬起,落定的时候,一道黑影在半空中骤然掠过,阳光将那影子投在沙面上,倏忽一现又消失不见。
  众人齐齐转身四处搜寻,哪知茫茫沙漠中除却静立在沙地上的庞大冲车,什么也没有,一碧如洗的天空中也无任何飞禽飞过的痕迹。
  “什么大鸟飞得这么快?”阿纹喃喃说道,话音刚落,一个白袍人突地出现在他身后,拽住他的臂膀往后拖,电光石火间沙飞尘卷,他一下便被拖出了两三丈远。
  “放开他!”苏黛和青芜清叱一声,双双抢上。
  正在此时,灵均疑惑地喊了一声:“师父?”青芜听得清楚,不觉一愣,手中双股峨眉刺的攻势随之一滞。
  那人袍袖一拂,数道剑光交错腾起,围成一个小型剑阵,叮叮叮将苏黛射出的飞箭挡落在地,与此同时,他隔空一抓,将青芜和阿纹拖进剑阵中央,两道青色藤蔓自那人指尖长出,迅速缠住阿纹和青芜的颈脖。
  怕误伤剑阵内的两人,苏黛不敢再放暗器,抽出腰间一对短剑攻上,然而剑阵虽小,却精妙繁复,她又不擅长剑术,没几个回合,便被剑阵激荡出的锋利剑气划破了衣角。
  眼见剑阵内两人被勒得面皮紫涨,灵均长剑一振,挺身刺来。阿星爬上冲车,摸出怀中苏黛给他的一筒袖箭,对准白袍人按下开关。
  “你们两个快躲开!”苏黛喝道,“危险!”
  “都随我来吧!”剑阵内白袍人长声而笑,三道厉藤冲天而起,朝着剑阵外的三人绞缚而来,阿星最先被缠住,藤蔓卷着枯叶滋滋生长着,眨眼间将他束成了一个蝉蛹。
  灵均人虽小,反应却最为敏捷,躲过一绞后反身一剑,将那凶藤斩为两截。
  哪知就在此时,刚刚脱困的她却被一条金鞭缠住,一股浑厚的力量将她直卷入半空,又甩入剑阵,眼见如刀剑气飞旋而来,灵均瞧着白袍人熟悉的面容,下意识叫道:“师父救我!”
  白袍人一愣,双眸中现出一丝茫然神色,两条手臂却即刻伸出,不偏不倚接住灵均,刚刚绞开粗藤的苏黛趁隙直扑进剑阵,拔下头上的长簪,尖利细长的针尖弹出,一下扎进白袍人眉心。
  而这时缠住灵均的金鞭也陡然松开,化为一柄长剑直破白袍人胸膛。
  藤蔓迅速枯萎收缩,白袍人丢下灵均,整个身体亦如枯藤般盘节扭曲,犹如一根老藤游入沙面一个漩涡中,刹那间消失不见。
  紧缚在身上的凶藤化去,阿纹瘫软在地大声咳嗽,惊魂未定的阿星跌跌撞撞扑过来,灵均放声大哭,青芜一把将两个孩子搂入怀中,轻声安抚道:“没事了。”
  苏黛抬头,朝前方看去。
  两人逆着夕阳快步而来。
  一人一面走,一面拽下背后一只巨大的木制爬虫,大声道:“苏姑娘,你的沙牯牛在沙底下被我们捉住了,知道准是你们,于是赶紧赶回来看一看,果然就碰上了。”
  阿纹欢呼一声,朝他扑去,“三哥!”
  “站住,浑身都是沙,抖掉了再来,”赵三往后退一步,笑呵呵地说:“苏姑娘,这玩意儿怎么让它停啊?一路上它都不停地挠我。”
  果然,赵三的头发被抓成了鸟窝状,衣服也凌乱不堪,那又丑又胖的沙牯牛被赵三仰面朝天扔在沙地上,兀自扭动着身子,长长的触须和八只毛腿还坚持不懈地不停挥舞着。
  这一下,劫后余生的众人都哈哈笑作一团。
  苏黛笑了一阵,直觉有两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朝那目光的主人狠狠瞪一眼,怒道:“你怎么能这样对灵均,拿她作诱饵?她还是个小孩子!”
  凌随波远远站着,摘下头上斗笠,只淡淡说了一声:“它不会伤害灵均,没有灵均扰乱它,连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对付这东西。”
第六章
  日头坠下,天边开始铺上彤红的薄云,沙漠中仍是火辣辣的热,然而每个人在听了凌随波的这句话后,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冷意。
  青芜抬起头,问道:“凌少君,灵均的师父变成了什么东西?会不会……”她咬咬嘴唇,艰难地说:“我们寻找的人,有可能都和灵均的师父一样……”
  凌随波避开众人忧虑又焦急的目光,望向沙海尽处,只冷漠地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是,这便是我找上你们的原因。它们很凶悍,生命力极强,唯一的弱点,是还没完全忘却生而为人时的记忆,所以我需要你们帮我对付它们。”
  青芜嘴唇颤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苏黛脸色发白,追问道:“凌少君,好好的人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你知道原因的对么?还有风神谷莫名其妙的沙化,包括昨晚突然发生的沙暴,所有这一切,你都知道对不对?”
  凌随波看她一眼,仍是调开目光,“不错,我全都知道。”
  这时赵三搂着阿纹道:“青姑娘,苏姑娘,太阳快落山了,天一黑沙妖就来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长安他们还等在前头,你们是打算先出结界还是……”
  苏黛询问地瞧向青芜,青芜苦笑,“如今这个情形,我们还能安心出结界么?”
  苏黛站起身,抖抖身上的沙子,“那我们就去和大家汇合,赵三哥,你带路。”
  凌随波已经重新戴上斗笠,这时双臂环胸,嘲讽了一声,“你们中州有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苏黛一听便来了气,“凌少君既然全都知道,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们?你没有长嘴吗?多说两句又不会妨碍你多少,你就说一句会有沙暴,那我们也不至于绕这么一圈。”
  赵三突然咳嗽了几声,朝苏黛狂使眼色。
  “说了你们会信吗?”凌随波冷笑一声,“何况我也不知道沙暴来得这么快,你们只要老老实实听我的,根本就不会出错。”
  苏黛气鼓鼓的,毫不示弱:“就算要我们听你的,也得知道为什么呀!你就不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们吗?多说些话有那么难?”
  “难道不是你们先来给我找麻烦的吗?”凌随波反倒笑了,只是笑容仍旧含着讥诮,风扬起他身上破烂的衣袍,袒露出来的部分胸膛和手臂上血迹斑斑,显见昨晚经历了一场艰苦的恶战。
  他保持着双臂环胸的姿势,下颌微微一抬,傲慢神色尽显,“对于没长耳朵的人,我也没兴趣说太多。”
  阿纹从赵三怀里挣出脑袋,嚷道:“凌少君,我有耳朵,您说给我听!”
  他见凌随波朝他看来,面上殊无笑意,眼神幽冷锋利,又吓得一哆嗦,吞了吞口水往赵三怀里躲,“……我……我洗耳恭听……”
  赵三忙将他耳朵一揪,拎到一边,“洗耳是吧?现在可没有多的水,你拿沙子洗吧!”
  这一打岔,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松快了不少,凌随波拍了拍肩上的落沙,不耐烦道:“你们到底走还是不走?”
  “走!”苏黛这时也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过激了,忙应了一声,招呼众人上车。
  李长安一行人驻扎在二三十里外的位置,傍晚即将来临,他不敢大意,寻了个开阔的地方,将大伙儿分编成两队,轮流应付即将来袭的沙妖,每个人携带的水囊和食物也都归置到一处,预备按时按点分发。
  庞大的冲车卷着沙尘缓缓驶到的时候,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李长安大大松了口气,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来了就好,我本来还担心赵三和你们错过,这么大的沙漠,一旦错过那就是大海捞针了,”他把苏黛拉到一边,笑道:“有了这辆冲车,大家晚上不必这么辛苦了。”
  “所有人都没事吗?”苏黛问,“你们怎么躲过这场沙暴的?”
  李长安道:“昨晚凌随波让大家收拾了水囊和食物药品,集中到了明老的棚屋,他在那里布了结界,挡住了沙暴,不过后来沙妖来的时候,结界没坚持住,幸好天很快亮了,只有几个人受了点轻伤,总体而言,情况都还算好。”
  “若是没有凌随波,可能我们就埋在沙海里了,”李长安面色有些严峻地说:“我想,是不是我们都误会了明老临终前说的那句话,他说让我们一切都听凌随波的,应该说的是真心话。”
  两人偷摸摸看向凌随波,他最后一个从冲车上下来,所到之处,原本嬉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自动散开。他径直走到一边,眼光四下里搜寻了一下,往这边飘来。
  苏黛和李长安忙转开头,李长安道:“天亮后他让我们往沙海腹地走,午后歇息时,有人捉到你的沙牯牛,他才让我们停在这里等,他和赵三返回去找你们……你怎么看?以后真听他的?”
  “现下这个情形,也只能这样了,他应该没什么恶意,”苏黛眉轻蹙,又偷瞄那边一眼,“就是这人实在太讨厌了,总是趾高气扬的,有什么话都不说清楚。”
  “大家都很怕他,他来得蹊跷,又是这种身份,揣着什么目的也未可知,”李长安有点不安地说,“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近三十人上了冲车后,将车厢挤得满满当当,苏黛安置好众人,放出车厢底部置于四角的结实木竹脚,牢牢扎进沙地里,以防沙妖强悍的冲击将整架冲车掀翻。
  车头的风轮收起,车壁的兽皮外又盖了一层布满毛尖钩刺的藤网,一切准备停当后,苏黛站在木梯上,倒了一捧清水抹了抹脸,冲凌随波喊道:“凌少君,你不进来吗?”
  他独自抱胸,倨傲而又孤单地坐在离冲车几丈远的沙地上。越来越大的晚风吹起粗粝黄沙,落日红云下的沙海腾起一层灰蒙蒙的沙雾,风烟尘波卷着暮色蔓延开,苍茫浩渺。
  苏黛见凌随波没理她,人也没动,想了想,又拿了一个水囊下了梯子,嘱咐阿纹收了木梯关好车门,走到凌随波身边一丈开外的地方,也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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