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已轻盈转身,长裙窣地,到了宋婉面前。
宋婉和两个丫头全身紧绷,视线只敢落在地面上,看到了郡主曳地的翠色长裙,还有露出的大红翘头履。
月下轻扫了宋婉一眼。
宋婉立即把头垂得更低,手把帕子攥得更紧。
月下收回目光,伸手拎起了瓷盘中那朵要死不活的粉芍药。
一直拎到嘉祥公主眼前,甩了甩,嫌弃道:
“就这?让外人看见还以为咱们皇族就寒碜成这样,以为咱们宫里御花园不行了呢!那么大一个园子,你就挑不出一朵不丢人的?”
萧珍一张粉脸涨得通红,银牙咬得咯吱响。
吓了月下一跳,她问:“起晚了没吃饭,想吃人?”
萧珍是硬生生按住自己要抬起的手,但凡换个人,她保证已经把眼前人的脸打得稀烂!
打烂了再扔地上踩!
可偏偏是慕月下!是她堂堂公主都不能随意打骂的!萧珍憋得胸口呼呼起伏,可是吵架这事儿,她就从来没赢过慕月下!
这时候嘉祥公主最贴心贴意的伴读祁白萱跳出来了,她张口就道:“公主挑的,自然是好的!”
她不敢针对月下,直接转向角落的宋婉,伸手一指:
“宋小姐你来说,这花到底好不好?”
宋婉怎么敢说不好,她也不可能说好。
被人点名,公主视线又逼视着她,宋婉只能垂首提裙越出人群,来到厅前回话。她的脑子飞速转着,思忖这话该怎么回。
月下瞥了一眼穿着杏色罗裙妆饰素净的少女,似乎能透过她表面的镇定看到她轻轻的颤抖。
视线一移,月下黑亮的杏眼一眨,看向了祁白萱。
祁白萱心口一跳,忍不住往萧珍身边靠去。
月下冷笑一声:原来祁家这帮狗东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就是这么欺负宋大人家人的!
根本不需宋婉百般为难周旋,月下直接一抬手,把拎着的烂花往祁白萱脸上一砸。冷笑道:“好不好看你瞎呀!你喜欢,你戴!”
随着郡主话落,是软趴趴的芍药啪嗒砸落在地上的声音。
而这之前,这朵花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地砸上了祁白萱的脸,她一偏头,连头上发钗都跟着歪了下来。
彻底的安静。
一屋子目瞪口呆。
就连祁白萱都目瞪口呆,好像被砸蒙了。
反应过来,她一张脸比她身上的大红衫子还红,呜一声扭身就往外头跑了!
她可是祁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她姑姑是陛下独宠的皇后娘娘!她表哥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她的祖父是祁国公,是内阁次辅,只等赵老头一咽气就是内阁首辅!
就是陛下,对她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她可是在陛下面前都敢撒娇的名门贵女!
奇耻大辱!
祁白萱哭着跑出去了!
剩下的人都傻了。
萧珍都惊了。“慕月下,你疯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傻愣愣看向了这位一向无法无天的郡主,原来还能比她们听说的更无法无天!这可是直接砸到了祁国公府的脸上!
哪知道郡主却好像没事人一样“哎呦”了一声,笑嘻嘻道:“才说了要以德服人,就不小心失手了!”
漂亮的红唇嘟了嘟:“好妹妹,我是不小心的!我就是生气她好好的姑娘怎么说瞎就瞎了,在咱们皇家人面前玩指鹿为马那一套,是要笑话咱们皇族昏庸?气得我!结果这一气,就失手了.....要不,你把她喊回来,我给她赔个不是!都是好姊妹,别这么小气嘛!”
萧珍气得要炸了。“有本事到了我父皇面前你也这么狡辩!”
一言不合就搬爹,谁让人家是公主。
萧珍握着一旁身子发颤的祁白芷,“表姐放心,我定会让她给你们赔罪!”
月下不仅没慌,反而立时收了笑脸,小脸一下子寒了,微微抬着她精致的下巴。
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眼前人逼人的气势。
“赔罪?”就见郡主淡启红唇,“公主糊涂了,咱们是谁,她们是谁!我肯说句软话,就是给了国公府面子,可别给脸不要脸。”
她目光落在了一脸委屈的祁白芷脸上,祁白芷一震,只觉冷意从脊椎骨升了上来。
就听月下冷声道:“她们哪来的胆子敢哄着公主,仗势欺负我的人!”
堂下的宋婉心头一热,又是一震。
就听郡主说出了后面的话:“别说砸她一脸,我就是当时给她一巴掌,还得她跪下来谢恩才叫懂规矩!”
明珠郡主声音轻软,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回荡在花厅中。
安静。
月下再次看向了祁白芷,笑着问:“好姐姐,你说是不是?”
月下目光含笑,心道,仗势欺人这一套,当场点名捏软柿子,谁不会呀。虽然她很明白,眼前这个温柔大方的祁家大小姐,可不是软柿子。不过,管他呢,趁她还没硬起来,先捏了再说。
祁白芷身子一颤,慢慢福身恭敬道:“郡主教训的是,是萱儿莽撞了。”
月下看着这位前世的——祁皇贵妃,目光安静。
在眼前这位成为贵妃之前,自己跟在她的身后一声声不知喊了多少个“芷姐姐”“好姐姐”。温柔大方的姐姐,笑起来又好看,谁不喜欢呢。她曾经,也很喜欢。每次去太子府,都要喊着她的芷姐姐。
一旁萧珍拉住祁白芷:“芷姐姐!你跟她赔什么不是,明明是她!”
祁白芷顺着萧珍起了身,看向了月下。
月下面上还是好看的笑,目光却冷得很。
祁白芷很明白公主没懂,但她听明白了,郡主抓住了理。慕月下和萧珍怎么斗,都是皇家的事儿,但祁白萱不该跳出来跟着羞辱宋婉。慕月下这是当众承认了宋婉是她的小姑子,羞辱宋婉就是羞辱她。
真是奇了,慕月下居然认了宋婉?
祁白芷的手不由得落在了腰间的血玉佩上,一时间心里涌出了很多猜测。
月下却不理会萧珍,只接祁白芷的话:“知道错了就成,我也不是那等小气的。知错就改,我必不会到皇帝舅舅那里告状。”
萧珍气得瞪眼:“我父皇才不会向着你!”
月下回她:“那是你父皇,可那也是我亲舅舅呀!旁的不说,这舅舅可比姑父亲,难不成我舅舅不护着我,倒护着外头的?”
“你!”
“我什么!我就知道我舅舅肯定向着我!”
月下口气软乎乎的,可目光里却噙着冷意。“亲”这个字被月下咬得格外重,旁人听不出,但月下心中却想:不是陛下是她的亲舅舅,而是只有那个当她亲舅舅的人才能名正言顺做陛下!
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一瞬间月下激荡的心绪。
月下视线一扫,就见一屋子鹌鹑一样乖巧的姑娘们都簪着御花园挑出的又水灵又名贵的鲜花,唯有宋婉鬓上什么都没有。
月下上前,葱白的指,淡粉的指甲,指着前头高山雪,声音里依然是她面对外人惯有的娇慢,对宋婉道:“喜欢吗?”
花厅又是一静。
好一会儿宋婉才反应过来郡主是跟她说话,怯生生抬起那双极漂亮的睡凤眼,对上月下目光的一瞬,宋婉微微铺展上翘的眼尾轻轻一颤。
宋婉除了兄长,了无一亲,她曾那么盼着这位郡主嫂嫂。内秀的女孩,不多的外出做客机会,除了小心学习别家小姐仪态规矩,其余的精力都用来收集这位将会成为她嫂嫂的郡主的点点滴滴。
只是可惜,大婚那日,她才知道郡主不喜欢她哥哥,非常不喜欢。
“喜欢吗?”是郡主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郡主的声音,又软又好听。
宋婉小脸红了,声音带着轻轻的颤音,行了最规矩好看的福身礼,规规矩矩道:“回郡主,高山雪典雅高贵,臣女喜欢的。”
然后——
就听“咔嚓”一声——
瞬间,安静的花厅里响起了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宋婉还不知发生什么,就听郡主软糯好听的声音:
“既喜欢,给你戴。”
一簇雪白的兰花递到了她眼前。
宋婉眼皮一跳。
她看到郡主柔软的翠色衣袖垂下,轻轻一荡,让人觉得她的袖子好轻好软啊。好似有风从哪里吹进来,很轻很轻的夏日的风,却把花厅内让人窒息的空气吹动了。那只犹如上好的玉一样的手正握着一簇娇贵无比的雪。
而前面那盆高山雪——
被贵女们指点说开得最好的那个枝头——已是光秃秃的。
一片安静的呼吸声中,宋婉看到郡主手中那簇雪一样的兰花,层层叠叠的娇嫩花瓣随着透窗而入的微风轻轻颤动,美好得让人连呼吸都不敢大了。
宋婉轻轻抬了头。
第一次对上了郡主那张娇艳逼人的脸,美得让人晃神。
宋婉的视线一对上月下看过来的瞬间,立即垂了目。
就听身前人一声轻笑,娇娇软软道:
“你看呀,这花多好看,正配你。”
第13章
夏日的凤掠过祁国公府葱郁的花木,掠过富贵的楼阁台榭。吹入了贵女们此时聚宴的花厅,不知谁身上的环佩叮当一声轻响,但这一声响反而愈发衬出此时花厅里的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花厅外夏日微风吹过树木,树叶轻轻翻动的声音,能听到唧唧啾啾的鸟鸣。
这些出身富贵的贵女们,此时神色各异,又都呆愣愣看着花厅前侧夺目的郡主和那位前一刻还是所有人嘲笑对象的翠竹少女。
明珠郡主那句“配你”一出,贵女们心绪万千,神色复杂地看着衣衫简单、几乎连件像样首饰都没有的宋婉。
宋婉红着脸结巴了:“臣、臣女,谢、谢过郡主。”
花朵落在了她恭敬伸出的两只手中,轻软温柔,淡淡芳香幽幽而出。
月下对宋婉道:“你的丫头呢?让她们给你簪上啊,好看的!”
角落里好像定住了一样的云霏这才解了定身法一样,踩着软绵绵的步子,在各色目光中走上前。每一步都愈发谨慎,生怕在这种时刻给自家姑娘丢人。
雨落之前吓得白透了的脸,此时粉粉一片,她带着自己热乎乎的脸跟上了云霏,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前头来的。
高山雪被巧手的云霏小心翼翼簪到了宋婉鬓间,瞬间点亮了宋婉那张本就格外出众的脸。
宋婉紧紧抿唇,恭恭敬敬站着,甚至不敢抬头多看郡主一眼。
月下仔细打量,不由在心里点了点头:宋婉实美。
可总觉得还缺些什么。乌发白花稍嫌素淡,那些贵妇人们只怕不是那么喜欢。月下抬手拔下自己发上一个花翠,让璎珞为宋婉簪上。
宋婉小脸更红了。
粉色花翠点缀其上,缓和了少女孤傲的气质,添加了明丽娇艳。
芙蓉人面,美不胜收。
这次厅中少女们咬唇的安静,皆是因为此时立在人前的宋婉,实在惊艳。这个没有根基全靠着哥哥得已进入贵女圈子的少女,一下子鹤立鸡群。
萧珍震惊地都忘了反应,此时回过神来喝道:
“慕月下,你怎么敢!”
这可是统共只有三盆的高山雪!
她甚至有点怀疑来晚了的慕月下是不是不知道这是高山雪啊?
就听月下轻巧的声音嗤了一声,对震惊的萧珍道:“一朵花而已,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不敢?咱们身为皇族,来到祁国公府就是给他们天大的颜面,还不能掐他们家一朵花了?”
这特么只是一朵花吗?!
这是高山雪啊!
萧珍真的不知道慕月下是特么真傻还是装傻。
月下朝祁白芷一瞥。
祁白芷就觉得后背再次一紧。
果然,就听郡主道:“你说,来你家掐朵花让不让吧?”
慕月下神情淡淡,问得威仪而傲慢,她以高高在上的明珠郡主之尊,在问她,能不能。
祁白芷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感觉到身份的碾压。纵然她出身已是高贵,可在眼前这人面前却依然只有俯首回话的份儿。
她向前福身回道:“郡主喜欢,臣女府中自然无有不奉的,只这花是长者所有,晚辈不敢贸然应允。实在是臣女祖母所珍,日日小心照顾,故臣女不敢答。”
这是拿孝道压她。
月下哦了一声,“原来是祁老夫人的花,怎不早说。”
说着还悠悠一叹:“你们不说,本郡主也不知道啊。”
萧珍要疯:不早说?这是人尽皆知的好不好!难道非得在她耳旁敲锣打鼓地说才算数!
月下的话继续让萧珍听得肺管子都疼了。
“摘都摘了,也安不回去了,一会儿我去给老夫人赔个不是吧。”
说着,月下伸出漂亮的指尖戳了戳剩下的千山雪花瓣,“这不是还有好几头,一样赏的。老夫人慈爱,必然不怪。”话一转,“不过你们也知道,我最爱告状!你们刚刚欺负我的人,我正好拜见老夫人的时候讨个说法,让老夫人给我做主。”
这副有恃无恐倒打一耙的样子气得萧珍呼呼大喘气!
月下睁着漂亮的眼睛就看着她气。
萧珍更气了!
垂眸的祁白芷这时候抬眼,不动声色再次打量了月下,眉尖微微一蹙,总觉得眼前这人不一样了。
可分明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傲慢郡主,但——
祁白芷握着腰间垂下的血玉坠,正要深究的目光一下子撞上了月下突然转过的视线。
她只觉背部一僵,垂下了目光。
月下冷笑了一声,不愿意再看祁白芷那张天天都在琢磨的脸,也不想再看下头那些一个个心眼跟藕眼一样多的贵女们,懒懒一抬手道:“各位当去游园赏花了。”
贵女们闻言,忙行礼出花厅。安静地下了花楼。
她们的视线依然都忍不住落在安静走在一边的主仆三人,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之前的轻慢和嘲讽了。
夫人们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宋婉。
“那是?”
“葱绿衫子的那位,那是宋大人之妹!”
“原来这就是宋大人的妹妹啊,果然啊!”
另一边得讯的祁老夫人脸色不好看了。
旁人见此脸色都不敢再轻易往窗前看热闹,只有一旁镇北侯府的周老夫人不管这些。这位老夫人本正尝着祁国公府的芙蓉糕不错,这时一听有出众的美人,她立即扶着丫头起身:
“让我看看!”
将府出身,即使上了年纪,声音也是中气十足。
周老夫人最喜欢这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了,还招呼其他几位老夫人一起去看。
与其坐在这里看祁国公府老太太的脸色,肯定不如借机去看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