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从五品的京官,不至于连匹好马都买不起。但放在沈罡风身上就至于了,这位清廉之名天下皆知,眼里容不得沙子,除了俸禄以外,一丝一毫外财也不取。
当年在两湖地区做知县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做了京官也还是这样。在京城边上赁了一个两进的小院子,还是后来宋晋出钱帮他买了下来,一辈子才算有了点产业。家里除了一个看门的老苍头、一个做饭的老婆子,只还有跟着女儿的一个小丫头。
这会儿宋晋这位恩师也抬头看到了这堵高墙,他咬着牙根看着,瘦削的脸颊后部绷起。瘦长的脚踩着一双跟这京师富贵地格格不入的草鞋,一双冷厉的眼睛根本不看旁边气派的郡主府正门。
但碍于郡主府正门悬挂的门匾乃是先帝亲笔,沈罡风还是远远地朝着那个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这才转身进了郡主府西侧的院子。
西院中下人一见来的是这位大人,立即恭敬地引他往宋晋书房去了。
第9章
外院与里头院子之间是一个穿堂,沈罡风也不看内中摆设,径直穿过穿堂,到了后头院子。前面光亮处,就是宋晋书房。
书房中,宋晋修长的手指捏着笔,落下最后一个字,合上了公文。旁边的亲随时安接过来放好,宋晋已伸手又拿过来一份。
时安看着好高一摞文卷,小声提醒道:“大人,用了饭再继续吧。”
宋晋这才觉察到天色已晚,脖颈发僵,眼睛也紧得很。他放下笔,抬手捏了捏后颈,闭了眼。修长的手按住了发涨的额角,指尖用力揉了揉。清俊冷静的脸上,透出淡淡倦色。
时安见自家大人终于放了笔,正想叫人传饭,就听小厮通报有人来。
又有事!
时安不满得咕哝了嘴,听到来人是沈大人,才收了不满。
宋晋已睁开了眼,起身整衣,脸上倦怠也好似从未出现,往门前去迎老师。
沈罡风一看到宋晋,咬住的牙根再次把瘦脸绷紧,开口就是:
“枉你聪明一世,在这件事上真是糊涂!娶谁不好,偏偏娶了这位郡主!如今倒是让那些富贵纨绔、国朝蛀虫看你的笑话,你悔之晚矣!”
劈头盖脸。
一旁时安吓得不敢动。
宋晋伸手扶住老师胳膊,含笑把他引入左首圈椅坐下,一边对时安道:“还不把好茶给老师端来。”
时安忙应了,专门取了柜子里收着的一小罐好茶。平时自家大人都舍不得喝,专门用来招待京城贵人的。
茶一端上来,香气扑鼻。
沈罡风没有别的爱好,只爱茶这一点他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自己这个学生。每每闻到好茶鼻尖就忍不住翕动,这时候也是如此,毕竟是在自己学生面前,沈罡风没忍住问了一句:“这是赵阁老赠的茶?”
宋晋含笑点头。
沈罡风深深吸了一口茶香,慢慢啜饮一口,露出了心旷神怡之态,赞道:“果然好茶。”
宋晋对时安道:“既然老师喜欢,你把剩下的包起来给老师带回去喝。”
沈罡风忙摆手。
宋晋笑。“不过一包茶,礼轻心意重,老师收下吧。”
时安下去准备。一边包茶一边觉得自己心都在滴血,不是他不舍得把好东西送给沈大人,而是——这茶,他家大人还没喝过呢.....
他犹豫着,留出了一小撮,小心用油纸包了起来。这才利索地把整罐茶封好,打包。
前头,沈罡风又品了一口香茶。茶是好喝,但这难听的话他还是得说。
“郡主又进宫了?”
宋晋轻轻点头。
“这高墙,郡主是不打算拆了?”
宋晋没有点头,看向老师,没说话。
“你呀!”沈罡风不由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两圈。
他停在了宋晋面前,一双锋利的眼睛好似能看进人的心里。“我就不信凌霜的心意你是一点不知?”
宋晋低头:“臣非师妹良配。”
沈罡风目光更锋利:“郡主就是你的良配了?”
宋晋长睫垂下,没有说话。
沈罡风长叹一声:“要知道陛下会赐这么一桩婚事,我早就做主给你们俩把事儿办了,哪里还有这些麻烦!”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书房里一时间很静,只有烛光晃动。
还是宋晋开口:“老师,喝茶。”
沈罡风瞪了他一眼,端起了茶杯。
再开口已是公务。
“两湖地区的土地能完成清丈,那是因为咱们是从那里出来的,知根知底。眼下清丈到了两江——,赵阁老怎么说?”
“阁老说,慢慢来。”
沈罡风急了:“还慢?如今国朝土地兼并到了什么地步,豪绅巨富土地连绵望不到头,贫者眼看就无立锥之地!再不抓紧改革,病入膏肓,到时候就不光是北边强敌,东南倭寇,还有民乱!民乱了,天下就乱了,懂不懂!”
满腔愤懑不满如同火一样冲着眼前人喷了出来。
宋晋抬起的面容依然温和,回应的声音恭谨:“老师所言,子礼明白。”
明明知道宋晋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沈罡风对朝局有多少不满,对自己这个学生就有多少期待,他的语气更急了:
“明白你就要多跟阁老说一说,还有你那个看重你的岳丈,你要敢为天下先!你得——”
“啪”的一声,旁边一直静静侍立的时安不小心碰掉了一册文书。
沈罡风的话一顿,他目光一转,看到了书案前那一摞摞文卷,小山一样。
他肚子里憋着的火一下子熄了。
沈罡风抬起瘦削的脸看向这个他一生最得意的学生:
刚刚二十四岁的年纪,明月霜雪一样的人才。外头像他这个年龄的公子,日日说的都是琴棋书画,不是推崇魏晋风度诗酒清谈,就是架鹰打马、倚翠偎红。
但眼前这样一个人,通天之才,明明已从贫寒中破茧,就是在这京师繁华地也一鸣惊人、锋芒耀皇城。偏偏还是同他一起下两湖,在田垅地头,茅屋草舍,烈日风雪中,一待又是两年。
携冲天之功,返回京师,连喜怒无常的陛下都夸了好,服绯袍,进三品,可在这样繁华的京城夏夜中,依然守着青灯翻看这些没完没了的公文书册。
此时宋晋低头站着,在沈罡风这个从五品的工部左侍郎面前,恭谨如初。
烛光下,沈罡风的声音如故,可那张瘦削的老脸却是软了神色:“那边还拖着不肯把两江地区田赋资料拿出来?”
宋晋笑:“温大人总要拖一拖的。”
沈罡风的眉头凝得疙瘩一样,枯枝一样的手一指那一摞摞文卷:“这些都是什么?”
宋晋笑得越发温和,声音依然平静如檐下轻风:“不过是温大人看学生年轻,有意磨砺,把一些陈年旧账翻出来让学生理顺归档。”
温大人,户部尚书,他的妻子跟祁国公府有亲,他算是祁国公一党的人,也是宋晋的顶头长官。
沈罡风本就凝着的眉一下子皱得更紧了。这位温尚书有意给宋晋小鞋穿,净是把这些又费工又不得在人前露脸的差使往他这里扔。
好一会儿房间里都没人说话,只有沈罡风粗重的呼吸声。
宋晋抬手,安静地添了茶,亲自为沈罡风奉上茶杯。
沈罡风接过,也不看宋晋,喝尽了杯中茶,盖了杯盖,放下茶盏。这才再次看向了宋晋,沉声问道:“两江资料,他们这是打算拖着不给了?”
宋晋:“陛下发了话,他们怎会不给。迟则明日,东西就会到吧。”
祁国公一党谋私利,但根本上他们是巴着陛下的,他们最不会做的就是逆君心。宋晋很清楚这一点,显然经他提醒,沈罡风也很快想明白了这一点。
沈罡风皱得死紧的眉头松了松,低声道:“不知道这次他们要从哪里做文章。”
宋晋又笑:“给是会给,但怎么给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了。”
沈罡风马上想到了在两湖地区遭遇的种种阴暗手段,才略一松开的眉头再次拧成了疙瘩。
一时间屋中烛火闪烁。
该问的都问了,该没办法的还是没办法.....
沈罡风到底起了身,走之前又问了:“明日的宴?”
宋晋立即笑道:“自然要去的。”
沈罡风紧闭的唇里挤出四个字:“宴无好宴!”
说到这里他不得不咬牙问:“明珠郡主?”
宋晋背对烛火而立,又微微垂了眼,面孔陷于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温声回道:“听闻郡主身子不适,怕是去不了。”
沈罡风冷笑出声。
什么身子不适怕是去不了......他看着自己这个学生,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书案那一摞摞文卷上,沈罡风深呼了一口气,抬手无声地拍了拍宋晋肩膀,没再说什么,出了房门。
屋外明月高升,满地银光。
沈罡风内心却无限悲怆:如今这个世道,只是想为百姓为朝廷做些实事怎如此之难!在地方难,到了京城,本以为来到了权力中心,能达天听,却依然步步艰难。
已到了外门,沈罡风回首,对宋晋道:“行路难,前路更难,老师没什么可帮你的,只剩下这把硬骨头。”
说到这里他黑瘦的脸笑了笑,“都知道我是硬骨头,但有那些得罪人的,你别出头,让老师来。”
宋晋抬眼,朝着沈罡风深深一礼,轻声道:“事不至此,老师当保重,才能为朝廷长远谋。”
沈罡风长叹一声,再次无声地拍了拍宋晋肩膀,转身上了他那辆又破又小的青布马车。
富安坊的街道都是齐整大块的青石铺的路,马车行在上面安静无声。
月色下,宋晋目送老师的车子远去,消失在溶溶月色中。这才转身回了小院,却没有立即回书房,而是在院中静静站立。
风过,吹动了他身上青衣。
时安默默站在宋晋身后,分不清大人是在看那梨花落尽的梨树,还是在看梨树后的高墙。
高墙是在郡主与自家大人大婚之日建起的。
从那一日开始,京城人人都知道郡主看不上他们大人。
第10章
次日正值休沐,京城贵人的马车纷纷涌向了祁国公府。
京城官员及其女眷多接到了祁国公府赏花宴的帖子,多从前一日就开始准备衣裳备好马车,恭恭敬敬来到祁国公府门前。
整个京城接到帖子敢不来的,数来数去,也就是赵阁老赵廷玉这样的三代老臣。再就是庆王妃这样的,娘家往上数个个都是了不得的身份,去不去全看心情,别说祁国公府多炙手可热,就是帝后的宴请,她真不舒坦也敢推辞。
镶金嵌玉的香车、油光锃亮的宝马,身着绫罗的仆妇随从,几乎挤满了祁国公府前这条街。
下人恭敬客气的吆喝“请让一让”“烦劳给个空”,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们执着马鞭远远拱手打招呼,轻掀车帘的女眷隔着马车问候。
好一派熙熙攘攘,繁花似锦的热闹景象。
女人们一开口提到的都是祁国公府今日赏花宴的那盆——“高山雪”。
“今儿咱们可跟着开了眼了!听说统共就那么三盆,两盆在宫里,另一盆就在国公府。”
“哎呦呦,这可真叫千金难买!”
“千金?就是万金,不是今儿这宴,咱们拿着银子也没地儿见!”
“哎呦呦,这可真是!到底是皇后娘娘的娘家!”
男人们吹捧祁国公府最好的角度就是提起两年前为大周牺牲的九爷祁煜。如此才华出众的国公府世子为大周朝抗倭牺牲,真是让人唏嘘感叹。
有人愤慨道:“要是祁部堂还在,这惊才绝艳四个字怎可能随随便便落在旁的人身上!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这个旁人说的是谁,这帮世家子弟自然彼此心知肚明。
“祁部堂虽不在了,但有祁大公子在眼前,国公府这为国为民的精神后继有人啊!”
说着朝后继有人的这个人——祁国公府孙辈第一人祁青宴一拱手,说话的人继续喷着唾沫星子慨然道:
“大公子是咱们世家勋贵的旗帜,可不能容让那等靠着裙带和谄媚上来的——!”
这人话头一刹,闭了嘴。同时就觉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一静。
只见一辆并不大显眼的马车停了下来,普普通通的靛蓝色车帘,普普通通的马,普普通通的车夫。
车头悬着的木牌一晃,现出一个简简单单的“宋”字。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楷书,偏偏让人过目就忍不住再看:如此简单的字,却透着行云流水,舒展自如。
一下子让这辆普通的马车都不普通起来。
更不要说如今京城因这辆马车的主人,蓝布马车都流行起来。
不过瞬间的安静,人群就重新恢复了谈笑,但众人余光还是忍不住注意那辆马车的动静。
就见那位不起眼的沉默车夫寻了一处空地停下。得亏他们马车小,不然就那么个角落还真停不下.....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落在靛蓝色车帘上,很快那位始终处于话题中心的郡马爷就下了车。他并没有先看四周,而是直接伸手把车内女眷接了下来,送上女眷乘的轿子。
看着轿子进入了府侧门,这才回身同人寒暄。
无论来人是谁,这位郡马爷都是始终含着淡淡笑,既不见逢迎,也不见孤高。不管谁前来与他说话,都能见他含笑倾听。
“少言,每言之,必切中.....”有人望着这位京城风波中心的人物,不觉说出了这句评语。这是四年前首辅赵廷玉对宋晋的评点。
据说当年首辅已生了告老之心,那一年学子的拜帖都不肯多留。即使见了也不过寥寥几句,略作鼓励即以年老乏累送客。
直到礼部尚书慕元直亲自引荐了宋晋。赵首辅本来是勉强相见,谁也没料到,宋晋午后进了首辅府邸,再出来已是满天繁星。
引荐宋晋的慕元直不是旁人,正是仁宗帝唯一嫡女华阳公主的驸马,也就是如今京城声名赫赫的明珠郡主慕月下的父亲。
祁国公府门前已经有人看着这位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酸溜溜道:“十年寒窗,不如一张好脸。”
立即有人道:“光长得好还不成,还得会挑,寻个有用的老丈人!”
“是呀,看看人家多会选!这才四年,就爬到正三品了!他那位恩师,如今才——”
“混了一辈子到老才是个五品官,听说当时还想招这位做女婿?结果怎么样,人家转头就选了郡主!”
“选?依我看那是名副其实的攀附!明珠郡主看不上这位,谁人不知!要是换了我,这门婚是怎么都没脸结下去的!难怪我这样的只能仗着祖宗荫庇在五城兵马司混吃等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