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非得这么倔强?
惊诧过后是半点办法也没有,纪昭颇有几分直接起身就走的冲动,声音木然,“……都一样。”
但话一出口,就忽然意识到自己受骗了。
阿意笑得眼睫弯成月牙儿,歪着脑袋一脸狡黠地看着他。
纪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既然不信,为什么还要问?”
阿意缓缓眨了下右眼,湿漉漉的睫毛倒好似比平日里还要浓密,甚是可爱,就是写在脸上的答案很是气人:我就是想看看你不信还要装作信的样子呀!
纪昭:……其实他们家就他和皇兄两个人也挺好的,也不是非要多个妹妹不是?
但下一瞬却见阿意忽然坐直了身子向他靠近了些,用悄悄的声音道,
“但是我知道噩梦真正怕的是什么。”
纪昭“呵”了声,“怕什么?”
“怕你。”
“什么?”
阿意眸色认真,又重复了一遍,“怕五哥哥你呀!”
说着似是生怕他不相信似的,掰着手指头数着原因,“之前每次我做噩梦时,说给你听后就不害怕了,还有今天,我本来很害怕,但是我看见五哥哥你来了后,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说得认真又虔诚,好像懂其中是什么道理又好像真的只是在描述这样一种事实。
纪昭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瞧着她亮晶晶的眸子,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那个五哥哥也还算有点用处。
不过也就是一点。
他暗中叹了口气,本是要问她是经常做噩梦么,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其实也没有问的必要,一句话几经周折,出口就变成了“我现在在呢”。
所以,不用害怕,说出来吧。
这次再开口时没有了犹豫和不安,阿意将小绫塞给她的汤婆子抱在肚子处,一边回忆一边缓缓道,
“我梦见在京城的时候,那时一个小丫鬟陪着我玩捉迷藏,我趁着别人不注意跑进了——跑进了爹爹的书房里,后来祖母知道了,说我弄丢了爹爹的信,就让我去祠堂反思,我才不会怕被关在祠堂里呢,但是那天……”
但是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啊,还一直打雷,外面的树影像是会移动一样,每道亮光闪过,树影都在向着自己逼近一步。
自己没地方可以躲又真的害怕那个影子,就跑过去拍门让守门的丫鬟去和祖母说放自己出去,但是丫鬟说,做错了事就应该接受惩罚。
做错了事?
“可是我没有做错事!五哥哥,我根本没有弄丢什么信件,”阿意适才因为回忆有些恍惚的神色变得委屈不平起来,“我没有碰到过他们说的信件!”
如今隔了许久,噩梦已经不再是什么祠堂什么雨和雷声,而是他们为何要冤枉自己,为何自己没做过的事情却没有人听自己的解释。
不止一次。
阿意克制住鼻尖的酸意,想要开口为自己辩解,但是话一出口眼泪就差点出来,于是就紧紧咬住嘴唇忍住。
从阿意开口第一句起,纪昭错愕过后便是气得太阳穴都胀疼了下,此刻又见阿意红着眼眶低着头的模样不说话的模样,更是禁不住想到这是之前受了多少委屈?
他尽力压下愤怒情绪,抬手揉了揉阿意的脑袋,耐心安抚道,“这不是你的错,等我——”
等我回京后——
不用等到回京后,等今晚回去后自己就要传信回京城。
可这话现在还不能说。
但是现在若是什么都不说也根本不配做她的哥哥——
纪昭言词卡顿了下,压下冲动,换了种委婉的誓言,“你相不相信我?”
阿意虽不懂五哥哥为何要这样问,但是听他问了就一点儿也没犹豫,用力点了点头,“相信——”
纪昭眉头稍松,开口就想说姜家冤枉她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但是又怕吓着了阿意,于是便临时换成了“会倒霉的”,可一出口便觉得这种说法未免太儿戏了。
正想补充点什么时,却见面前的小姑娘脸上神色有点怪异,“那我祖母一定要倒霉了——”
纪昭一愣,“什么?”
阿意点了点头,“……之前我们在山上时,你每次说我祖母要倒霉时,她就都倒霉了。”
而且每次应验得都很快,要不是自己知晓五哥哥根本不去千佛寺的院子里,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五哥哥偷偷去给祖母使坏了呢。
阿意这样一想,目光也跟着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了遍眼前的少年,边打量边故作疑惑道,“五哥哥,难不成你有什么法术不成?不然的话,怎么会——咦?”
纪昭本来正一边分神想着事情,一边听她讲话,此刻突然听见阿意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由得疑惑抬眸,“怎么——”
还未问完,下一瞬,他就顺着阿意的目光明白了原委。
被纪昭提前一步按住被角,阿意的手裹在里面伸不出来,抿紧了唇角表示不满,眸中水光晃了晃,大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纪昭瞧见,故意叹了口气,眉眼间很是无奈的样子,“不用摸,只是被雨溅到一点儿而已,里面没湿。”
第36章
说谎。
这样的谎言,自己一眼就能看得穿。
阿意鼻尖微酸,别过目光,再开口时声音已是有些闷闷的,“五哥哥,你快回去换衣服吧,刚好我也要睡觉了……啊呜,困死了!”
看她哈欠打得倒是像模像样,纪昭不由得失笑,“还害怕吗?”
阿意已经迅速在被子里乖乖躺好,只露出一颗小脑袋,闻言在被子上蹭了蹭,再次催促道,“不害怕了,五哥哥,你快些回去吧。”
确认她眼底的确没什么惊惧了,纪昭才起身点头,“嗯。”
但是还没迈开步子,就察觉到衣袖处传来熟悉的感觉,他下意识顺着这力道弯了弯腰,下一瞬就看见小姑娘努力凑近了些,声音很小,眼神中似乎有些得意又似乎有些忐忑,
“五哥哥——”
“嗯?”
“其实,那天晚上——”
前半段小姑娘还说得有些含糊,后半段倒像是豁出去了般,吐词又快又清晰,
“那天晚上我偷偷把祠堂里的牌位藏起来了一个,我藏得特别隐秘,我祖母让人找了好几天都找不到呢!”
一口气说完,阿意舒畅了许多,反倒是有些怕五哥哥指责她做的不对,抢先为自己辩驳,“那是他们先冤枉我的——”
“你做的对。”
“啊?”
纪昭被她这副瞪圆了眸子的样子逗乐,也学着阿意那般悄悄儿用气声说话,“你做的没错。”
得到肯定,阿意顿时笑弯了眸子。
纪昭话后面本来还有一个“但是”,即想要报复没错,但是前提是要能保护住自己,比如她把排位藏起来了一个,然后呢,被姜家的人发现后是不是又罚了她——
但此刻看着小姑娘的笑眼,又觉得没必要再说。
一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今日也哭了这么一场,何必再说这个扫她的兴致。
二则是,以后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多看顾些就是了,大不了等回京后从父皇那儿求一个单独的令牌留给她防身。
阿意还不知床边这个小少年短短的时间里脑子里已经想了这么多,她说完后就赶忙道,“五哥哥,你快回去吧!还有,还有,我昨天——昨天其实没有生你的气。”
纪昭脚步微顿,像是完全忘却了冒雨来时的路上还想着自己若是失约了小姑娘岂不是气上加气,只板着脸压住唇角笑意,“我知道。”
若是真的生气,怎么可能今日在南苑见到自己时那般欢喜地跑过去?还特意从宴上带了小糕点给自己——
想到这个,纪昭轻咳一声,面上却好像根本没在意,像是被阿意搅合得不耐烦,“还不睡?”
阿意立马闭眼!
她先前的哈欠虽有故意的成分在,但其实疲倦却是真切的。
现在无事挂心头,万念一松,一闭眼就彷若上下眼皮当真粘合在了一起,几个呼吸间,就已经思绪混沌。
纪昭低头瞧了几眼,才放轻了步子向外走,到了屏风外,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又停住步子,从书袋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压着声音开口道,
“这是散瘀血的药。”
小绫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见纪昭点了点手腕的位置才恍然大悟,忙连连道谢。
将人送出门,又嘱咐了过来的婆子撑伞一定要将人送到纪府去,小绫才放了心,转身回到屋中放轻动作将之前点起的那几盏灯重新吹灭。
但行动间,不知不觉就又走了神。
脑中各种思绪结合在一起,一时竟不知从何梳理起——
最开始时,她还发愁自家姑娘到底是为何就认定了一个旁人家的小公子做哥哥,毕竟这世道,知人知面难知心的,谁知那小公子心里面是怎么想的?
但后面见阿意埋在纪昭身上哭个不停时,她又忽然觉得有个阿意愿意信赖的人倒也不错,至少哭出来总好过憋在心里伤身体。
再再后面,瞧见了纪昭哄阿意的模样,她倒是愣了好一会儿,别的暂且不说,这纪二公子年龄虽只比自家姑娘大两三岁,这哄起人来,倒是还真有几分做哥哥的样子?
但是这一切都不如听到阿意的噩梦时来的震撼,祖母?姜家老夫人?把四姑娘关在祠堂里?
那时四姑娘才多大啊?
一想到这,小绫彷佛看到了自家姑娘孤零零一个瑟缩着的身影,当下才擦干的眼泪又差点落下来……不行,不行,自己得赶快把这事情告诉夫人去!
她深吸一口气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正想喊环儿过来先在这里守着四姑娘,但一迈开步子忽然想到环儿已经去了主院喊人……怎么去了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小绫眉头紧皱,直到无意间瞧见窗边花架上的刻漏,才恍然大惊,原来时间竟才过去这么会儿么?
照着这般算,环儿这会儿可能才刚到主院——
但这念头才刚落下,便忽然听见院中雨声中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以及急切的问询声,
“可有起热?快些,再去催催姚大夫——”
小绫忙过去开门,崔清若本是正一边走一边问环儿情况,此刻一见小绫开门,顿时步子又快了几分,“如何了?”
鸣翠在后面撑伞,眼看自家夫人的一侧衣裳已经明显被雨打湿不少,又急又无可奈何,只得举着胳膊尽力将伞撑得稳一些,同时亦是抬眼看向小绫,盼望着能听到一句好消息。
知晓满院子的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小绫也顾不上其他的礼节,忙先将紧要的说了,“四姑娘人没事,将将才睡着。”
从听见雷声就开始放不下心,紧赶慢赶往着松月院来,崔清若额头上甚至带上了一层汗意,此刻顾不上擦擦,先捂着胸口长叹了一口气,抬抬手将身上的披风取下递给旁边人,自己压着声音对小绫道,“我先进去瞧瞧。”
怕再将阿意惊醒了,崔清若只一个人进去的,小心翼翼到了床边撩开帐子看了眼——
鸣翠抱着披风等在门口处,一眼瞧见崔清若出来时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心里顿时咯噔了下,急切道,“夫人——”
话还未说完,便看见崔清若摆了摆手,脸色似忧又似喜,“我这心都吓得要跳出来了,这小祖宗睡得倒是香!”
本就没睡够,醒来后折腾着又哭了那么大会儿,累上加累,可不是睡得香么?
小绫抿唇笑了笑,因阿意噩梦一事沉甸甸的心稍微透了口气,正要将此事说出来,却见崔清若已是先一步察觉到对她摇了摇头,“到旁边说去。”
说罢,又对着鸣翠道,“你到屋里面守着,若是阿意有什么动静,立马去喊我。”
鸣翠忙应了声“好”。
房间内只留了两盏灯,且都在屏风外面,鸣翠搬了个凳子坐下,时刻侧耳听着屏风里床帐处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门口处传来声音。
“夫人放心吧,今夜奴婢和环儿就守在这里。”
“嗯,等下姚大夫到了,让大夫再给阿意探探脉象。”
“是,夫人。”
鸣翠听得一心疑惑,依照今晚这情况,她还当夫人定是要在四姑娘院中住下了来着,怎么现在听着倒是还要回去?
但院子还没出,鸣翠就明白过来了,原是要去见老爷子。
院中,面对从老爷子院子里赶过来问阿意情况的人,崔清若微微点了点头,“老爷子可睡了?”
“回大夫人的话,还没睡,正在书房看书。”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二公子人也在……”
雨下到了这会儿还没停,见人都走了,小绫将门关严,将窗户也再次检查了一遍,末了又放轻了脚步声到了床边。
她本是想要看看阿意的被子有没有盖严的,谁知才刚抬手就不小心蹭到了床边,顿时因着手上的触感愣了下,回神后将手再床边上这一片反反复复摸了个遍,呆呆半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先前听纪二公子说衣裳只是被打湿表层而已时,自己是真信了的,可现在看来,这要是真仅仅湿了一点,怎么可能会将这床褥都染湿了这么多?!
……
纪府。
“怎么可能只湿了一点?早就说了,让你去接一接,非在这里拖拖沓沓的!”想到刚刚看到的纪昭衣裳湿漉漉的样子,孙素秋气上加气,“要真去接了,昭儿衣裳能湿这么多吗?”
纪大富被她连着锤了好几拳也不敢动,到了这时才小声反驳了句,“人家学堂安排的游学嘛,我要是中途就把昭儿接回来,别人怎么看昭儿?怎么看纪家?再说了,游学么,这不本就是为了锻炼锻炼孩子么,这点苦——”
他本想说,这点苦你我不都吃得多了去了么,但是一抬眼看见孙素秋的怒容,顿时不敢继续说下去,只支支吾吾道,“这点苦——哎,别打脸!别打脸!”
孙素秋气得指着他的额头狠狠敲了好几下,“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还怎么看纪家?纪大富,你别忘了你当初可就是个背井离乡讨口饭吃的小百姓,要不是——”
“哎哎,小点声,小点声!”
“哼,要不是咱们遇着了昭儿,靠着当了昭儿身上的玉佩救了大急,你还能有今天?还能有纪家?我告诉你,要是这次昭儿因为淋了雨染了风寒,我跟你没完!”
纪大富被她几句话说得面色讪讪,“那个我也没说啥啊,别生气了,回头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走开,离我远点,看见你就烦!”
“哎呀,你看你这,我又不是不心疼昭儿……”
他们二人在这争吵,纪昭院中,盘豆倒是不担心自家公子染上风寒,他只好奇自家公子这么着急冒雨回来是为何?
就为了到钟府看人?
不至于不至于,盘豆越想越不可能,自家公子也不是这样的性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