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 来日方长。
青年心底微叹,回望少女的眼神里满是柔和, 微微勾了勾唇, 笑意轻浅。
而姜姒瞧着青年唇边的那丝笑意,不知怎的也有些赧然, 刚想收回手,手中的药瓶便被两根骨节如玉的修长手指轻轻抽走。
明明没有说话,可望向她的缱绻双眸里却像是已经道尽了千言万语。
……
一夜无梦。
姜姒被红蕊轻声唤醒时,天已大亮,屋内不见裴珏的身影,床榻脚边原本放着的那床被褥已被叠好收入柜中。
她身着寝衣披散着及腰的发丝坐在床沿边,还有些愣神。
昨夜不知是累了还是如何,原本因第一回 与青年同处一室就寝而生出的那点子不自在,竟在她沾上枕头后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几个月前以来,她好似很少有过如此安眠的夜晚了。
“小姐快些梳洗,二夫人说要带咱们去李家拜访,已经让采兰姐姐过来催了呢。”红蕊一边将手里的毛巾摁入盆里的热水中打湿递来,一边催促道。
姜姒接过温热的毛巾轻轻敷在脸上,声音因被毛巾挡住听起来略有些含糊。
“唔……李家?哪个李家?”
红蕊正从一旁的箱笼中拿出今日要穿的衣裳,闻言转过身来无奈道:
“小姐还说我记性差呢,这就忘啦?昨日里二夫人说她娘家兄长在这汾阳任郡兵校尉多年,手下有那善绘人像之人,让小姐您亲自去一趟,以便尽快抓到那些贼人。”
面上传来的微烫热意慢慢传到全身,驱尽了残余的一点疲意。
是了,不光有祖母被害一事要查,赵猛背后之人也得查。
姜姒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盈盈双眸里已是清明一片。
……
梳洗一番后,主仆二人简单用了些早食,便随李氏一同上了马车前往李府。
路上时,约莫是怕姜姒认生,李氏提前介绍了下她兄长。
李府的如今的当家主君名为李怀谦,与李氏李怀瑛一母同胞。
光听这个名字,怕是会误以为是哪家的书生文官,完全想象不出来竟是个武将。
因着生母早逝的缘故,李氏兄妹相互扶持着磕磕绊绊长大,两人关系甚是亲近。且李怀谦为人正直爽快,又极为重情重义,遇事从不推脱。
这也是每每遇见了什么难题,李氏总是更信任娘家长兄而非枕边人的原因。
李氏昨个儿白日里便提前让丫鬟送了口信儿,故而一行人踏入李府时,李怀谦并那绘师已在书房中备好笔墨。
一番见礼后,姜姒便去了书房内里的桌案前,与提笔候在那里的绘师细细描述贼人的样貌。
“汾阳匪乱已困扰百姓多时,但大多是为劫财,劫人害命确为少见,那些贼人怕是另有图谋。”李怀谦一袭紫檀色官袍,五官硬朗,言语间不经意带出些武将特有的肃杀之气。
坐在一旁圈椅中陪同等候的李氏叹气,“谁知道呢,我这两个侄女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内宅闺秀,哪晓得会接二连三地碰上这种事儿。这汾阳,怎么就变得如此不安稳了,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李怀谦默了默。
认真说起来,此事其实算是他们郡兵的失职,毕竟自家的地界儿都管不好,让百姓担惊受怕,实在无能。
瞧着自家妹子唉声叹气的忧虑模样,李怀谦视线扫过屋内众人,低声道:“之前上京已知晓此间情况,所以才特派了程将军过来。但剿匪非一日之功,怕没个一年半载难以成事。”
李氏眉头微挑。
这时,桌案前的画师已按姜姒的描述将赵猛的模样特征一笔一笔绘于纸上,起身呈递上来,一同递上来的还有崔轩的粗略画像。
姜姒解释道:“另一人我未曾见过,只是听家中丫鬟口述,知晓一些大概的形貌特征,想着也许能派上用场,便一起画了。”
李怀谦点点头,接过两张画像端看片刻,肃声道:“你既是我妹妹侄女,便也算作我半个李家人。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此事某必全力而为。”
因行礼不便,姜姒忙颔首道谢。
出了李府后,一行人便又乘着来时的马车回祖宅。
念着姜姒多年未曾回过汾阳,李氏特意嘱咐车夫将马车赶得慢些,好让经久归乡的三小姐多瞧瞧城内街上的风景。
马车咕噜噜地前行,姜姒掀开车帘,眺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生感叹。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与记忆里的模样相去甚远,可仔细一瞧,又恍惚还是小时候的那般样子。”
正如现下经过的南塘街,街边卖糖的老字号还是那一家,挂着古旧而熟悉的红棕色樟木招牌,上面的“祥禾”二字瞧起来便让人怀念。
但除此之外,周围一圈儿的店铺都换了营生,找不见了昔时模样。
李氏闻言也有些感慨,“这些年汾阳不比从前了,不知怎的凭空生了那么些歹人盘踞在周边的山上作乱,扰得普通的百姓苦不堪言。久而久之,别说外地人不来咱们这儿经商了,就连许多自幼长于汾阳的人也拖家带口地迁居到别处去了。”
说着,李氏指着那卖糖老字号的店铺道:“还记得那家你最爱吃的糖铺么?”
姜姒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怀念。
李氏叹道:“那你应该还记得原本卖糖的铺子边是家点心铺子,也开了有十多年了,去年举家搬到了隔壁的平溪,铺子也盘给了别人。如今换成了一家医馆,倒也生意红火。”
医馆?
姜姒心念微动定睛瞧去,果然,记忆里原本每每路过时便漫溢着糕点甜香的铺子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陌生的医馆,远远地瞧着有不少的病人在排队。
想来这间医馆里的大夫定是医术颇佳。姜姒暗自思量着。
却在此时,李氏看向外边的眉头一拧,倾身靠近马车窗格前,喃喃道:“她如何会来这里?”
“什么?”姜姒没听清。
李氏指着对面某个刚从当铺前出来怀里抱着个满满当当包袱的小丫鬟,道:“那是你大伯母身边的丫鬟叫云香,瞧她手里那包袱的布料样式,应是前些年我让芳华阁上门给府里裁衣服时剩下的,只有主子们才用。”
“明明之前还大手大脚地让厨房采买的人给购置上好的燕窝,怎么转眼就到了变卖东西的地步了?”李氏眉头紧锁,“难道是那小丫头自个儿拿了主子们的物件儿去换银钱?不能有这个胆子吧。”
姜姒沉吟片刻,吩咐红蕊去对面的当铺打探一番,转头看见不远处的那小丫鬟快要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拉拉李氏的袖子低声道:“二婶婶,咱们跟上去一问便知。”
李氏点点头,让车夫小心点驾车,远远地坠在后面别被发现。
却见那小丫鬟紧紧地抱住怀中靛青色的包袱,快步向前,紧张地瞧了瞧四周后脚步一转,进了个人烟稀少的小巷。
马车不便再跟,无奈之下李氏下了车厢,姜姒不方便行动,在随马车停在巷角等候。
云香入了小巷后脚步突地慢下来,左右张望打量着,似是在找什么人。
而后不过片刻工夫,从巷子一边某间半掩着的小门里钻出个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
“都带来了?给我吧。”年轻男子瞄了瞄那靛青色的包袱道。
云香闻言手指抓紧了包袱并未撒手,吭哧道:“夫人说钱货两讫,这事儿就算完了。”
男子略有不耐地抢过包袱打开,数了数里面的银两,目露满意之色,哼笑道:“明明是你家夫人害我姐姐丢了好差事被赶到苦寒的庄子上,给点补偿是应该的,那可是我亲姐姐。”
云香听了这话,心下顿时有些瞧不上这人。
嘴里口口声声说那是自己亲姐姐,还不是为了银子转头便卖了自家血亲?真是不要脸。
不过心里这么想着,面儿上却并未表现出来。
应付完那无赖的年轻男子后,云香长舒了一口气,似是如释重负,不料转身刚过转角处时,却撞上了预想之外的人,顿时面露惊慌。
“二……二夫人。”
李氏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当家主母的威严便顷刻间透出,压得身前年岁尚小的云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把事情吐露了个干净。
“是……是大夫人交给了婢子一些首饰,说拿去当铺里全换成银两,再给刚才那人。婢子,婢子都是听命行事,什么也不知道呀夫人。”云香被吓得语带哭腔。
“那人是谁?”
云香期期艾艾道:“是,是霜兰姐姐的亲弟弟。”
李氏略一琢磨便把前因后果琢磨了个大概,脸上是遮不住的怒意,正想押了这小丫鬟回去当面对质,却被车厢里将一切纳入眼底的姜姒出声拦住。
“二婶婶,这有些奇怪。”姜姒凝眉。
李氏投来询问的目光。
“若霜兰最开始说的话是真,那应确是五妹妹在祖母房中时打翻香炉才引了火。可按常理来说,若五妹妹是有意为之,我们只需找来当值的丫鬟们一问便知,此举实在是太过明显大可不必,所以那场火应该是个意外。”
见李氏面露沉思,姜姒继续道:“可若只是意外的话,在外人看来,祖母虽受了些惊吓但终归安然无恙,五妹妹最多落下一个不敬长辈的名声,实在不必如此遮遮掩掩,好似生怕扯上一丁点儿的关系。”
李氏眉头紧皱,“你是说……”
姜姒见李氏意会了自己的意思,点点头。
而这时,方才被派去当铺打听的红蕊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
“小姐,二夫人,那小丫头拿去当铺的,是大小姐的首饰!”
第24章 隐隐约约可见和离二字
姜姒与李氏对视一眼, 眼底皆露出惊诧。
明明是在说香料的事儿,怎么又与失踪的姜瑶扯上了关系?
两人神色不定地看向红蕊,却见她弯腰拍拍胸脯顺了口气后才继续道:“刚开始那当铺掌柜还不肯透露, 我就吓唬他说是大户人家的夫人怀疑小丫鬟偷了主子东西卖。”
“掌柜的一听就急了, 怕惹上麻烦,就把东西拿了出来让我分辨。我一瞧便认出来了, 好几样都是大小姐的首饰。”
姜姒迟疑道:“确定吗?会不是只是款式相似?”
红蕊摆了摆手, “不会认错的, 那里面有根紫珠钗,是之前大小姐从夫人那儿得了紫珠之后特意找人定制的款儿, 还在小姐您跟前儿炫耀了好些日子,错不了。”
李氏皱眉,“难道是下人手脚不干净, 趁瑶丫头不在的时候悄悄顺了走?”
话音刚落,跪在一旁的云香忙磕头道:“婢子只知道是要拿去卖的首饰,真不晓得是大小姐的东西呀!那些首饰真的都是大夫人给婢子的,求二夫人明察!”
小丫头哭诉起来的声音又尖又利,李氏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行了!”
云香伏在地上的身子一哆嗦,不敢再动。
饶是李氏掌家多年, 如今这等情况也不免觉得棘手。
查香料, 香料是府中老管事采购并无问题, 慈和堂又每日进进出出许多下人人多眼杂,根本无从着手;查失踪, 姜瑶又是自己溜出去的, 派出去的人手毫无水花,绑她的贼人也仍旧逍遥法外。
如今两件事又莫名地扯到了一起, 简直一团乱麻。
车厢里的姜姒也蹙起了眉,垂眸沉思。
莹白的指尖搭在木质的窗格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细细梳理着这段时日以来的种种事情。
街边巷口,一片沉默。
片刻,正当李氏拿不准儿主意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带上云香回去当面质问时,忽而听到一道温和的嗓音传来。
“二婶婶,我有个法子……”
……
李氏让云香照常回府,回府之后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一律照姜姒所言,若被人瞧出了破绽。
剩余的话李氏并未言明,但姜姒能从云香眼中闪过的害怕猜测出了一二。
这事儿暂时便算是有了个方向,其余的只待周氏那边的反应。
回府之前,姜姒特意又央车夫拐道回了方才路过的医馆买了好些外敷的伤药。瓶瓶罐罐五颜六色的堆在一起,惹了李氏偏头瞧了好几回。
姜姒脸上赧然,装作无事发生。
待到入了府邸,却听下人说三姑爷已回来了在前厅。
想着早些把手里的药送出去,姜姒便让红蕊推自己过去,不曾想刚到外间时却听见一道大咧咧的嗓门响起,言语中提及了“青州”二字。
姜姒顿时便记起了昨晚她说起此事时裴珏的异常反应。
那道声音仍在继续。
“青州那边貌似真要打起来了,听传来的消息说,最近的蛮子经常无故挑衅,气得林将军半夜都睡不着爬起来练枪。说真的啊,老弟你真推了林将军的举荐不打算回去了啊?这么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你却窝在这地儿,不光老子替你可惜,怕是林将军收到回信后也要跳脚骂你不思进取咯!”
“人各有志,不可惜。”裴珏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淡然。
“啧,也是,仗一打就是几个月,有时候拖几年也是有的。如今弟妹又行动不便,不然直接随老弟你去青州多好,媳妇儿打仗两不误!”
说话的人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过说实在的,不去也算不上坏事。我以前有个哥们儿也是年纪轻轻就从了军,家里头也娶了媳妇,结果新婚没多久仗就打起来了,愣是好些年没能回家。好不容易等到能回家了,结果人在战场上没了,万幸当年走之前他媳妇已经怀上了孩子,不然唉……”
“算了,不提这些了,上次你托我……”
后面说的话声音传入耳中已渐渐模糊。
红蕊推着轮椅离开了前厅,见自家小姐从方才起便一直蹙眉沉思的模样,不禁心紧了紧。
“小姐,大公子不回去必定是有他的打算在的,您不必多想的呀。”
姜姒垂眸不语。
一瞧这模样,红蕊就知自家小姐又钻牛角尖了,劝道:“小姐,您和大公子毕竟是正正经经拜过堂的夫妻,有什么事儿您不如直接问大公子呀……”
“红蕊,”姜姒出声打断,抬头笑了笑,“我渴了,去帮我煮一壶红枣茶来吧。”
茶?
红蕊将未出口的劝说之话咽了回去,无奈地转身出门。
姜姒听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收回了视线,转动轮椅来到了房内的桌案前,望着桌上纸笔,掩在宽袖下的手指攥了又松,不知为何怎么也抬不起来,眼底溢满了她也难以道明的迟疑。
却在此时,虚掩着的门边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她从沉思中恍然抽身,便瞧见方才心底所念之人正抬步进了屋,视线扫过房内落在她身上时,目光专注而又温和。
青年扬了扬手里浅黄色的油纸包,白衣滟滟,唇角微带笑意。
“听说汾阳的祥禾记很有名,顺道买了些回来,不知表妹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