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老妇人所言,失忆的姜瑶暂时便随着他们这对老夫妇住在了深山偏僻简陋的屋子里, 一直静居养伤不曾出过山,直到近日隐隐约约记起了自己姓姜。
“老婆子我寻思着这姑娘当时的衣着打扮像是个富贵人家,就让老头子来城里打听打听。”
老妇人一拍大腿,满是皱纹的脸上难掩激动的神色,“嘿!还真瞎猫碰上死耗子, 找对了!”
旁边站着的小厮低声禀道:“当时这老妇人上来便扯着门口的护院问府上是不是丢了小姐,护院还以为是有人闹事想赶她走, 结果那老妇人直接把一个戴着幕篱的姑娘推了过来, 护院一眼便认出了大小姐。”
这是什么曲折离奇的桥段?
怕是话本子也不敢这么写吧?
众人闻言看向自方才踏入厅内便一直垂眸站在老妇人身边沉默不语的年轻女郎, 眼神复杂。
姜明业听完老妇人的这番话倒是长舒了一口气。
他并不是傻瓜,老妇人的这番说辞乍一听好像颇为合理, 可却经不起仔细推敲。
譬如自姜瑶失踪起这么长的时间, 为何不报官府?
寻常百姓救回了一个失足摔伤且不知底细的女子,难道第一个想到不是去让府衙的捕快帮忙吗?
又譬如观这老妇人的衣着打扮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清贫, 如何有银钱买治伤的草药?且还是为着一个不相干的陌生女子?
只是汾阳城里近日的这些流言蜚语实在愈发严重,外人都在明里暗里质疑着姜家的家风。
为着如何挽回姜家损失的名誉这事儿,他这两日是头疼不已,眼下都青黑了一圈。却不料转眼间,所有的烦恼在这老妇人上门后迎刃而解。
只要姜瑶人好好地回来了,其余的也无甚可追究的了。
于是姜明业抚掌笑道:“好好好,多谢这位老人家,姜府上下必感激不尽!”
一家之主拍了案,从公中拨出了银两重金酬谢,欢欢喜喜送走了揣着银钱乐呵呵的老妇人。
而厅中央站着的年轻女郎在老妇人走后,抬起眸子怯怯地瞧了四周一眼,消瘦的面庞未施粉黛却依旧难掩艳丽,只是那脸上却肉眼可见地露出了些拘谨,低下头不发一言。
周氏将老妇人的话尽收耳中,神色几变,一时拿不准这姜瑶是真的失忆,还是在玩些什么把戏。
但是思及云香几日前说过的话,周氏还是更愿相信是姜瑶自己抹不开面儿,故意找了人演戏好名正言顺地归府,将事情搪塞过去。
瞬间的工夫,周氏便在脑中绕了好几个弯儿,不过略一迟疑,便主动上前挽起了姜瑶的手,语带心疼道:
“瞧这孩子,在外面不晓得吃了多少的苦头,可怜见的,那些贼人可真可恶!”
姜明义咳嗽两声,使了个眼色提醒道:“哪来的贼人,别瞎说。”
周氏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挤出的泪花,嗔道:“我这不是替侄女儿委屈么?一家人就别拿那些话来搪塞了,瑶丫头的名声要保,那些害瑶丫头失足落山的歹人也得抓呀!”
“好孩子,你可还记得是谁害了你?”周氏紧紧地抓住姜瑶的手,眼神死死地盯住眼前人的表情。
众人屏息,皆等待着回答。
可姜瑶像是突然受了什么惊吓,慌忙将被攥紧的手腕抽出来,连连后退竟是躲到了姜姒身后,拼命摇晃脑袋发髻飞散,双眸含泪。
“我真的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
姜姒与李氏暗暗交换了个眼神。
这姜瑶以往可不是这么个性子,如今看起来倒确实有几分失了忆的模样。
姜明义喝住还想拉着姜瑶逼问的周氏,“行了,别扯些有的没的,眼下怎么应付外边儿的那些谣言才是正事儿!”
随即转向姜明业意有所指道:“二弟,我家沁丫头可是哭了好几回了,宋刺史也颇有微词。这和宋家的亲事要是吹了,临近年关你我二人的岁考……”
话未言明,但暗含的警告之意顿显。
姜明义在宋刺史手下任别驾,而姜明业官位更低,这每每年末的官员岁考前便是各家行事最小心谨慎的时候。
姜明业点头,“大哥放心。”
姜瑶回来的事儿众人好似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姜明业让李氏立即书信一封送往上京的姜夫人那边,且明日便带着姜瑶出门以平谣言。
与此同时,姜家派出去暗自搜寻的人手也都撤了回来。
姜明业的原话是——
“那老妇人的底细我已让家丁前去查探,确实庄子的后山里有这么一户人家隐居。而如今瑶丫头人既已回来了,失踪一事就不要再提了,免得徒生事端。”
提起此事时,李氏正与姜姒在祖宅湖边的亭子里单独摆了一桌,噙了一口冷酒后轻轻地“呸”了一声。
“真是糊涂人过糊涂日子。”
一旁提着酒壶站着的采兰忙弯腰将空杯斟满,挤眉弄眼地使着眼神提醒:夫人,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呀。
李氏表情无语。
姜姒被眼前的一幕逗笑,挟了一筷子菜放进对面的碗里,“婶婶快别光吃冷酒了。”
李氏叹了口气。
“今个儿瑶丫头回来了,那原本打算的那事儿……”李氏微抬下巴努了努西跨院的方向,脸上直发愁,“也就不成了吧?”
姜姒“唔”了一声,却是否定了,“倒也未必,也许恰好可以一举两得。”
李氏眼神询问。
姜姒斟酌道:“无论瑶姐姐是否平安归家,大伯母一是私卖瑶姐姐的首饰,二是收买了霜兰的弟弟逼霜兰改口,这两件事都是证据确凿,逃不掉的。”
李氏点头。
姜姒继续道:“而白日里大伯母得知大夫给瑶姐姐诊脉后断定失忆无疑时松了一口气,必定是在害怕有记忆的瑶姐姐会暴露些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
“咱们不妨刚好用瑶姐姐回来这事诈她一诈。不过,能诈出几分就看明日了。”
李氏不解反问:“明日不是要带瑶丫头出门逛街好消了那些谣言么?”
姜姒笑了笑,“也可以顺便匿名约大伯母酒楼一叙,咱们订好两间厢房,没准儿瑶姐姐在一边旁听也能顺道记起来以前的事儿呢。”
李氏恍然,面露赞同。
姜姒弯了弯眉眼,低头望着杯里澄亮的酒液,心绪有些飘远。
其实还有一点她并未告知。
白日里,她初时还被姜瑶表现出来的柔弱面孔所骗,觉得是否是真的失忆,记不起前尘。
可当她犹豫再三,怀着试探的心思戴着红蕊从当铺赎回来的那根紫珠钗去看望姜瑶时,却瞧见了姜瑶眼底那一瞬间闪过的恼恨之色。
说起来,姜姒也有些不解。
明明若较真起来,就冲姜瑶与上京城外匪徒必定有牵扯这点,理该心生恼恨的是她,为何姜瑶倒反过来迁怒于她?
————
翌日,群荟楼。
作为汾阳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群荟楼每日宾客云集,座无虚席。便是大堂门前,也排满了前来吃饭的客人。
一楼门窗紧闭的某间厢房中。
周氏狐疑地瞧着桌前戴着黑色幕篱遮遮掩掩的人,“是你约的我?”
被姜姒拜托扮演一回恶人的周斌故作冷淡地点了点头,被幕篱挡住的硬朗的脸却是紧绷,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昨夜少夫人突然找到他,稍微解释了下前因后果,说这汾阳一时间找不到周氏眼生而又值得信赖之人,央他帮忙。
其实大公子在离开上京时便曾嘱咐过他要事事以少夫人为先,要保护少夫人安全。
时刻谨记这点的周斌自是无有不应,当场立马应下,只是心底却有些疑惑,少夫人为何舍近求远不直接找大公子呢?
而那边的周氏见他点头,眼神闪了闪,径自坐了下来,问道:“你想干什么?”
周斌按姜姒昨夜所嘱咐的,依旧没说话,只从黑漆漆的衣袍下伸出手,比划了下。
周氏松了口气,“一百两?”
周斌摇摇头,又比划了下。
周氏睁大了眼睛,“一千两?你怎么不去抢?”
见对面人不语,周氏心底飞速思考着,打量了下周斌浑身黑漆漆的装束,忽而冷笑,“别是哪里来的阿猫阿狗也想来我这儿骗银子吧?”
话音刚落,却见到对面人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掏出两样东西轻轻放在了桌上。
一根紫珠钗。
一方兰花绣帕。
周氏眼皮猛地一抖,只觉心脏狂跳。只是还未等说话,就听见面前的黑衣人缓慢而又沙哑的声音。
“一千两……”
“黄金。”
第27章
一墙之隔的另间厢房。
李氏侧耳听着隔壁传来的谈话声, 压低了嗓音道:“这会不会太过了些?她肯定是拿不出一千两黄金的。”
“婶婶,要的便是她拿不出来。兔子急了才会咬人,人逼急了才会跳墙。”
轻声说完, 姜姒看向身旁一直低头捧着茶杯不语的姜瑶。
“听婶婶说瑶姐姐之前便常来这群荟楼, 如今故地重游,瑶姐姐可想起些什么了?”
姜瑶以往爱穿些张扬的朱红, 今个儿却是一改常态换了身寡淡的浅青素裙, 发髻上只别了根银钗, 闻言抬起头来,怯怯的眼神颇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没有呢……方才二婶婶和妹妹在说什么黄金不黄金的?”
姜瑶的语气听起来颇为茫然。
这茫然倒不是作假。
姜姒特意挑的这房间虽然可以将隔壁屋子的动静纳入耳中, 但因为不清楚情形,周氏又说得含糊,因此姜瑶只以为姜姒是在故意打什么哑谜试探她是否失忆。
“我们不是来这里吃饭的么?怎么都不动筷呀?”
姜瑶边说边抬了手轻轻捂住腹部, 似是难忍饥饿却又羞于启齿的模样。
姜姒并未将上京城外遇匪与姜瑶有关之事告知李氏,因此李氏虽不太喜姜瑶之前张扬跋扈的性子,但毕竟是侄女,还是有几分关心的。
李氏闻言立马暗暗自责自己怎么忽略了这个刚回府又失忆的侄女,瞧见姜瑶那副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样子更是心生怜惜, 忙挟了块肉过去。
“吃的吃的,你母亲曾在信中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 瞧你现在瘦成这样, 等回家了你母亲该心疼了, 多吃点肉补补啊。”
没等姜瑶反应过来,面前净白无瑕的瓷碗中, 眨眼间便多出了一块还在散发着滚烫热气的油花花红彤彤的樱桃肉。
姜瑶轻捂腹部的手微僵。
李氏道:“这群荟楼的樱桃肉可是一绝, 你妹妹就挺爱吃这一口甜的,想必之前瑶丫头你常来这里也是为了这道菜吧?”
姜瑶嘴唇嗫嚅了下, 刚想出声拒绝,却听见一旁传来道温和的声音。
“婶婶忘啦?瑶姐姐失了以前的记忆,怕是想不起来爱吃什么了。”
姜瑶刚想点头,那道声音又继续道:“不过恰好瑶姐姐也可以什么都尝一下试一下,也许歪打正着儿就想起来以往的喜好呢?”
李氏道:“有道理,瑶丫头你不是饿了么?快动筷呀,凉了就不好吃了,别拘礼。”
迎着身旁李氏那催促而又鼓励的目光,姜瑶尴尬地笑了笑,手指僵硬地拿起筷子夹起了碗中那块肥腻腻的肉慢慢地咬了一口。
姜姒瞧着姜瑶放在桌下因强忍恶心而攥得死紧的左手,心下了然。
姜瑶自幼便喜咸恶甜,荤腥上更是沾不了一丁点儿的肥腻,姜府的厨房里几乎瞧不见肥肉做成的菜肴,更遑论还是甜口的樱桃肉。
樱桃肉这名听起来颇为精致,实际上与樱桃半分关系也无,只是因为做好的五花肉淋上特有的香甜酱汁后颜色格外地鲜艳,色如樱桃从而得名。
这菜对于喜欢的人来说可谓佳品,可对厌恶肥肉之人来说,吃上一口都无异于上刑。
看着夹着一大块肉艰难咽下却还强颜欢笑的姜瑶,姜姒心下摇头。
也是难为她了,强忍着不适也要装作失忆,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而隔壁的厢房中,气氛陷入了凝滞。
坐在桌前的周氏脸上神色几变,已不复刚走入屋内时的镇定自若。
原本还抱有侥幸的她想着会不会只是个骗子,但在对面黑衣人拿出那两样东西后,这种侥幸顷刻间荡然无存。
可别说一千两黄金了,哪怕是白银她也拿不出来啊!
周氏一向是个爱享受的性子,之前的银子大多都给了厨房去采买补品,原本还剩下一些,但前几日又遇上霜兰那事儿……
霜兰的弟弟又贪又好赌,她是卖了姜瑶在庄子后山被绑走时落下的首饰才凑足了银钱堵上了那对姐弟的嘴,如今又从哪里搞到更多的银子呢?
周氏心下直发慌,却偏偏此时对面的黑衣人又抬手敲了敲桌面,似是不耐。
那一下下缓慢而又沉闷的叩木声像是道催命锣鼓般在她的耳膜里震响。
周氏深吸了口气,打着商量道:“金子我是肯定拿不出来的,银子我倒是可以凑凑,你给我些时日,我必定凑足了给你。如何?”
周斌谨记姜姒的嘱咐,无论周氏说什么都咬死不松口,于是仍旧装作冷淡地慢慢摇了摇头。
周氏咬牙,“你不要欺人太甚!姜瑶那事儿左右我不过是落个见死不救的名声。名声可比不上银子值钱,劝你见好就收!”
见死不救?
好家伙,这隔房的亲戚就是心狠呐。
周斌心中咋舌,面上却不显,按照姜姒所言,抬手慢吞吞地隔着幕篱点了点鼻尖。
周氏立马便联想到了绑走姜瑶的那年轻男子鼻尖上同样位置的那颗红痣,刚鼓起来的怒气又被浮上来的心虚压了下去。
“谁知道那是贼人啊?说起来还不都怪姜瑶那个死丫头,自己不知道从哪儿认识的情郎,非让我帮着找机会外出见面……”
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茶碗摔到地上时碎裂的清脆声。
周氏皱皱眉瞧了眼紧挨着隔壁的白墙,没理会,继续道:“左右她现在都平安回来了,再追究以前的事儿又有什么用呢?官府都不会管的吧!”
对面的黑衣人摇摇头,衣袍下伸出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紫珠钗,“紫珠,御赐之物,私自买卖,亵渎圣上。”
周氏一惊,接着见黑衣人的手又稳稳地压在了旁边的那方兰花绣帕上。
“香。”
“毒害婆母,心狠手辣,依律下狱。”
黑衣人终于肯开口多说几句,然而却像是一记重锤猛地砸过来。
周氏被对面人的话砸得眼前晕晕乎乎的,差点坐不稳身下的凳子。
周斌瞧差不多了,便将桌上两样东西收回了袖中,接着竟是直接起身朝着门外方向走去。
“夫人没有诚意,还是交与官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