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珏摇头,“并未,他只是让我带你尽早离开上京来青州。”
“所以是你之后追查才知道的?”姜姒盯着门边的身影,轻声问。
青年沉默地颔首。
她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脚边散落的信纸上,只觉心底乱糟糟一片。
这上面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多。
譬如一个她从未想过能与之扯上关系的人,韦屠之父——当年的工部侍郎韦达。
此人一手促成军器所从工部的脱离,而后令其脱胎换骨成了如今独立六部之外、由圣上直掌的军器署,但却在短暂地升任一段时间的军器监后,突然辞官隐退,最后病逝在归乡半途。
而当初韦达上折让军器署独设的理由之一,便是姜父于青州失利战亡一事。
【边战之败实乃武备尽蛀之果,唯圣可还清明。】
听起来像是忠心耿耿不愿与内同流合污毅然请奏除恶的大臣,可据噬云寨被抓的工匠招供,他本人也是见证了从军器所到军器署的旧人,虽然过去很多年,但依旧对当年之事历历在目。
姜父最后一次上战场的数月之前,负责监制的军器所下甲弩坊正在赶制即将送去青州的兵器,大家伙儿日夜不停连轴做工。
工匠便是当时甲弩坊的主事,与彼时身为监作的裴父共事,而两人在某日得了韦达的暗示和一小盒金叶子,被叮嘱务必要对接下来的事装聋作哑,只管低头办事。
两人初时还不解其意,直到仓库收到的小部分材料不知被谁悄无声息地换成了次品,惊慌之下禀报却被人拦下警告,直言此乃天意,若违天意人头不保。
“天意。”姜姒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讽刺。
一道清隽低沉的声音传来。
“当年传言姜将军与圣上一度不和,而工部尚书常借监制兵器之名中饱私囊,上下沆瀣一气,病根难除,于是……”
于是圣上便干脆主动设局,既能搓搓姜父的锐气,又能整顿工部蛀虫,可谓一石二鸟。
原本是完美的一次计划,无奈撞上了时任监军负责押运兵器的韦屠。
当时韦屠初至青州,因行事作风与姜父林延等青州军士颇有不和,屡生冲突,恰好又从其父口中得知圣上对姜明河心生不满,便顺水推舟,硬是把那趟押运的兵器三成的次品率生生拔到了五成。
“简直荒唐。”姜姒喃喃道。
拿边战作儿戏?
裴珏默了默,缓缓道:“确实荒唐。”
但除了姜父之死也许是个意外,其他结果大多确实都在预料之中,也是韦家和圣上之间彼此的心照不宣。
只是本该前途大好的韦达为了弥补韦屠犯下的过失,自请辞官。
而本该回京述职的韦屠被责令留守青州,这对一名习惯了上京奢靡的世家子弟来说无疑晴天霹雳。
“犯了这等错误的人竟然也能安然无恙地在青州一呆数年。”姜姒轻声道。
原因不作他想,圣上需要这样一枚已经被他拿捏住把柄的出身上京之人留在青州。
“但韦屠却心生怨恨铤而走险与陇西勾结走私?而后来乔装混入军中心怀不轨的崔轩就是他的契机门路?”姜姒轻声问,“那我父亲呢?”
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让韦屠过了这么些年仅凭一把弩就要置她于死地?
可这回裴珏却没立即回答,片刻才道:“这些都是从抓捕到的韦屠亲信口中拷问而得,其余细节……不知。”
但即使不知,也必能猜出与之脱不了干系。
漆黑的屋内因这一句而陷入沉寂。
半晌,姜姒突然记起了什么,突然问道:“林将军知道吗?”当年和父亲并肩作战的林将军会知道内情吗?
青年摇头。
“是你不知道还是林将军不知道?”
甫一出口,她便又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实在是多余。当初林将军唤她去军营的那回,临走时说的那番话,分明就是表明也知晓一二分内情。
“算了,不用回答。”
姜姒只觉此刻心乱如麻,一时很想立即冲去军营里打破砂锅问个究竟,一时又忍不住想当年裴父知道圣上的心思后若是能够去信给父亲告知一二,也许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可一时又想着,这其实不仅是强人所难,更是一厢情愿。
毕竟雷霆雨露皆凭圣上喜怒,就算不是那次,也会有下一次,不过是换个筏子罢了。
若如此想来,那还确实是无法改变的“天意”。
姜姒只觉心绪杂乱,想一个人静一静,从小榻上站起身便要离开。
一袭玄衣的青年站在门口,薄唇紧抿,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动,似是想要拉住她的袖角,却被侧身避开。
裴珏垂下眼帘,开口的语气有些艰涩,“表……”
话音未落,被人打断。
“我去外院客房,你……”
你不必为了躲我睡在书房,小榻冷硬,去厢房睡吧。
可这话在喉中滚了滚,终是觉得不合时宜,没能说出来,只换成了一句——
“你早些歇息。”
水色裙角和玄色衣袂擦身而过,一触即离。
而后,脚步声渐远,独留玄衣青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夜色霜寒洒了满肩。
第87章
近日的都尉府, 气氛十分古怪。
至少在红蕊看来是这样的。
先是大公子日日早出晚归好似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家小姐,还没等她琢磨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呢,大公子恢复如常了, 却换成了自家小姐搬去了外院客房住了下来, 且大公子来了多少回都避而不见。
她见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在玩躲猫猫吗?
府里现下都在传主君和夫人闹了矛盾,大气儿都不敢出, 连平日里进进出出走路都踮着脚, 生怕惹出一点儿动静再让主子们本就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 那就糟糕了。
红蕊坐在外院通往主院的台阶上,习惯性地伸手戳了戳抱刀坐在一旁的周斌肩膀, 惆怅道:“你也不劝劝大公子,到底哪里惹小姐生气了?快改改呀。”
周斌感受着肩上传来的力道,有些不敢动, 只摇头,“不知道。”
而后顿了顿,诚实回答道:“不敢说。”
红蕊拧着眉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有不敢的事儿?
周斌扫了眼四周, 见无人注意才小声道:“你是没见着少夫人不在的时候,大公子看谁的眼神都冷飕飕的, 我可不敢乱说话。”
红蕊的目光中满是将信将疑。
“我怎么从来没见着过?别是你在背后诋毁大公子吧?”
周斌闻言, 仿佛被噎了一口, “那是因为你平日总跟在少夫人身后,怎么可能看得见?”
红蕊想了一想, 好像也是这样。
认真回忆起来, 在小姐出嫁那日姜府门外远远见着的大公子,可不就是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么?
她叹了口气, “一直这样也不行啊,府里下人们都传成什么样儿了。”
有时候流言这东西,最怕传着传着就变成真的了,多伤感情啊。
一旁的周斌也沉默了。
虽说他们只是下属和丫鬟,但哪个不是和主子感情深厚的?主子若整日怏怏不乐,他们又哪里开心得起来?
两人齐齐在心底叹气,直到院外脚步声传来。
周斌率先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赶忙退到一边。
“大公子。”
红蕊也站起身,识趣儿地让开路,瞧见来人手里的油纸包时,心领神会地小声道:“小姐在房里练字。”
而后胳膊一抬,“嗖”地一下头也不回地准确指向了身后的某间屋子。
可是青年望向不远处门窗紧闭的屋子,并未再上前,只是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来。
“松子糖。”
“今日排的人多了些,误了些时辰,帮我说句抱歉。”
红蕊望着被递到眼前的油纸包,鹅蛋脸都快皱成了一团。
一时没好意思说这几日的糖都进了她的肚子里打击人,一时又想提醒大公子让别人转交体现不出诚意呀,就算前十几回亲自敲门被自家小姐拒之门外了,也得继续哇。
青年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只低声道:“不想打扰她。”
红蕊只好接过来,而后碎步走向了自家小姐所在的屋子,抬手敲门。
笃笃笃——
沉闷的叩门声响起。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屋内便传来一道女声。
“不见。”
红蕊抬起的手又放下,心中连连叹气,折返回院中空地,脸上满是为难,刚想开口,却听见青年低声道:
“好好照顾着,午膳要准时,莫要像昨日那般误了时辰,伤身。若是没胃口,我让厨房里熬了山栗羹,还有她爱吃的簇盘糖缠。”
顿了顿,道:“听说她这几日喜欢练字,府里趁手的纸笔不多,我托人去了隔壁的湖州买,后日才能到。城南的书铺出了一批新的话本子,掌柜的午膳后便能送到府上,若还有其他想要的,直接告知掌柜的即可。”
红蕊点头,心里却苦哈哈地想:您直接和小姐说呀,和她说有啥用,小姐又听不见。
青年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片刻,而后缓缓收回,垂眸离开。
红蕊拎着手里的松子糖,朝着对面的周斌使着眼色:追上去劝劝呐!想想法子!
周斌也愁眉苦脸对她挤着眉毛:我不会啊!而且大公子说了让我呆在这里保护少夫人。
红蕊立马瞪了他一眼:这好好的呆在自个儿家里,要你保护个什么劲儿?快去!
周斌被瞪得下意识退后一步,而后掩饰地咳了咳,扶着腰间的刀,苦着脸沿着自家大公子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目送着人小跑消失在转角处的背影,红蕊掂了掂手里的油纸包,想了想还是又转身去了客房门口。
不过这回,她并没有敲门,而是直接轻轻推开门进了屋子。
甫一踏入屋内,便瞧见自家小姐坐在书案前发呆。
莹白手指握着的毛笔滴下的墨汁早已落在干净的宣纸上污了一片,可握笔的主人却还没发现,目光落在虚空处,清丽的脸庞上写满了神思不属。
红蕊放轻脚步走到跟前儿,将手里的那包松子糖小心放在了书案上。
姜姒被这动静唤回神,视线落在那油纸包上,没说话。
“听说青州城里只城西一家卖松子糖的,离这儿可远着呢,而且还要排好长的队。”红蕊小声道。
这几日大公子日日都排队去买,她还以为是军务不忙的缘故,可听周斌说最近营里不知出了什么事儿,人人都焦头烂额的,哪儿能不忙?
不过是忙里挤出一点儿吃饭的时间罢了。
听说大公子这些天顿顿吃的全是干粮饼子,就为了省些时间好绕道去买呢。
可惜次次都被自家小姐给拒了,秉着舍不得浪费的念头,她这几日吃得都觉着自个儿牙疼了。
哪怕是为着自个儿的牙着想,红蕊也想再多劝一句,不想自家小姐去钻那牛角尖儿。
“小姐,到底有什么事儿,您这么躲着大公子呀?”
姜姒愣了愣,闻言不语。
她只是感觉心底有些乱糟糟的,想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
这几日,她把他们一行人自汾阳回到上京以来的种种都细细回想了一番。
也是她粗心,那日听闻裴珏从都察院回来却没有直接来找她,而是去了湖边独自喝闷酒时,就应该注意到不对劲的。
还有之后……
“小姐。”
“就算有什么事儿,您这么一直躲着也不是个法子呀,有误会有矛盾,摊开说不就好了么?一直藏着掖着,再好的感情那都给磨没了呀。”
“而且就算没有误会,确实是大公子犯了错,但只要是人,哪里会不犯错呢?总得给人一个改过的机会呀。”
一旁的红蕊苦口婆心地劝着。
姜姒收回飘远的思绪,只轻轻摇头,“练字呢,不想吃东西,你拿去罢。”
红蕊瞧了眼被墨汁污了一片的宣纸,憋了半晌终是没忍心拆穿,无奈地将油纸包又拿了回来,往外走去。
临走前回头望了眼依旧独自坐在书案后发呆的小姐,心底重重地叹气。
只是刚掩上身后的门,旁边就传来一道声音,冷不丁地吓她一跳。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红蕊被吓得连连拍了拍胸口,对斜倚在隔壁客房门前的少年怒目而视,“你晓不晓得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
对着她这副态度,阿木扎没计较什么,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同时肩上的臂粗花蛇也抻着扁扁的脑袋盯过来,似是也在好奇。
见少年的视线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落在自己手中最为明显的油纸包上时,红蕊警觉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后退了两步。
“这是大公子买给我家小姐的,可没你的份儿。”
原以为这么一说会让对面的人打消探究的念头,可阿木扎一听见裴珏的名字,脸色顿时黑了几分,直接唤道:
“金环。”
盘在少年肩上的金环听到自己的名字,蛇身顿时一个激灵,立马“嘶嘶”地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尖的毒牙。
一双金黄色的冰冷竖瞳中,满是威胁,而后趁着站在面前的女子一个不留神儿的时候飞快地叼走了她手里的油纸包,求夸奖般叼到了少年跟前儿。
红蕊一愣,待反应过来后想上前抢回来,但那条花蛇又示威似的佯装朝她扑了过来,吓得她赶忙提起裙角跑开。
算了算了,左右这几日她吃的糖够多了,牙都疼了,爱抢便抢去吧,跟没脑子的蛇计较个什么劲儿。
改明儿就让厨房里的吴大娘炖点蛇羹吃,她到时候一定要捧一盏专门跑那条臭蛇面前吃,吓死它!
不过到时候得把周斌一起喊上,人多壮胆嗯……
不一会儿的工夫,红蕊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外院。
阿木扎收回视线,低头拿起脚边花蛇叼给他的油纸包,单手解开上面的绳结。
浅黄色的油纸包上,细细的麻绳被店家打成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精致又结实,然而绳结末端却沾了点可疑的湿漉漉的口水。
少年苍白的手指顿了下,嫌弃地将不小心碰到的口水一股脑儿地擦在了干燥的蛇身上。
金环委屈地缩了缩脑袋,感觉自己被主人嫌弃了,想找个僻静的角落里静静。
扁扁的脑袋刚动,却在下一刻被一根细细的麻绳砸了个正着,不禁懵懵地抬起脑袋看过去。
只见少年皱着眉捻起一颗形状古怪的糖端详了片刻,而后试探地放入口中嚼了嚼。
“不是这个味道。”
金环盯着那被主人捧在掌心的油纸包,感觉似乎有道甜甜的清香在吸引着自己,顿时又忘了方才被嫌弃的一幕,摇摇脑袋甩开头上顶着的绳子,谄媚地又爬回了少年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