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当着人家的面儿讲小话的?
果然, 走在前面领路的冯管家停下了脚步。
赵风白了茫然不知所措的傻哥哥一眼,赶忙上前想打个圆场夸夸城主府的景色, 但却见到冯管家叹了口气,率先抬手指了指右手边他们一行人恰好路过的某个院子。
“不怕你们笑话,府里原本下人就不多,勉强够维持。但自从这怪病一来,大家都接二连三地昏睡不醒,府里人手不够,好多活计来不及干,所以才成了现在这副乱糟糟的样子。”
“大夫开了许多药也不管用,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唉。”
兄弟俩闻言,齐齐扭头望向了旁边暮气沉沉的院子,隔着段距离似乎都能隐约闻见那里飘来的药味。
浓重刺鼻。
赵风这时也感觉哪里有些奇怪了。
冯管家上了年纪,走路的时候,还时不时地停下来锤锤腰锤锤腿,显然体力不济;刚才那两个一看就很瘦弱的丫鬟也是,瞧着就不是个抗造的。
但偏偏冯管家和两个丫鬟这本该经不住病的都没染上病,反倒是府里其他体格健壮的小厮们中招了,为什么?
不合常理啊。
这次来未阳城,虽说他和哥哥两个只担了保护少夫人的任务,其他事儿本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但若主子过得不好,他们这些当属下的又能好到哪里去?
大公子现在肩负着一城百姓的重担,又遇到了难题,他们理当为其分忧。
赵风装作随口闲聊的样子,不经意地把自己的疑惑说出口,冯管家听后当即一愣。
……
恰好另一边的房内,姜姒找来了阿木扎,三人也正在说这件事。
少年从怀里拿出一个黑色的方盒打开,然后用银针从裴珏的指尖取了几滴血。
方盒内的紫壳甲虫闻到了血腥气息,触角兴奋地晃了晃,在巴掌大的小盒子里“吱吱吱”地蹿来蹿去。
背翅震颤的嗡嗡声令站在一旁的姜姒头皮发麻,脑海中瞬间闪过不好的回忆,掐了掐掌心,强忍着不适皱眉看向盒内。
突然,眼前一暗。
一只略带薄茧的手掌遮住了她的视线。
“乖,别看了。”
姜姒蹙眉,那怎么行?这可是正事。
她又不是小孩子,没道理怕这些的。
她伸手想将挡住眼睛的手掌扯下来,却反被拉着转身,脑袋被扣入了身后之人的怀中,动弹不得。
裴珏按住怀里动来动去的女子,看向正捏着银针一眼无语地望着二人的少年,温声道:“阿木扎少主,劳烦了。”
少年一听这个文绉绉的称呼就感觉牙花子都在酸疼,冷哼一声,将银针取到的血液一股脑儿都喂给了盒子里的甲虫。
甲虫吃了裴珏的血之后,似乎更加兴奋了,触角抖动得更厉害了,原本紫色的背甲也开始一闪一闪地泛起了红光,诡异非常。
少年道:“确实有伪蛊的痕迹,但还有其他的东西。”
他指了指正在泛着红光的甲虫继续道:“当初给出去的伪蛊效用最多不过一两日,而且也不会让人沉睡不醒,应该是那批蛊虫后来又被喂了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才会有了现在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果。”
被迫埋在裴珏怀里的姜姒闻言闷声道:“这么乱喂东西,不怕把虫子给喂死了么?”
用一大批精.弩还有一名巧手工匠才换来的蛊,虽说工匠是派来的奸细,但那弩可是货真价实的武器。
花这样大的成本换来的蛊,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对待?
身前的胸膛震动,传来裴珏清润的声音。
“应是崔轩早知噬云寨不会轻易把真蛊交给他,所以派出工匠潜伏,另一方面利用崔家跟随他的那批人手改造伪蛊。”
对面的少年黑了脸,道:“也就是说只要我答应那场交易,无论怎样都是在他的计划之中?”
被人算计的滋味儿可不好,特别还是被自己特别厌恶的人算计。
虽然看不见,但姜姒仍旧感觉到了一道阴恻恻的视线如芒在背,忙道歉,“是我思虑不周,抱歉。”
少年冷哼一声,想嘲讽两句,却被一道声音抢了先。
“表妹不必自责,阿木扎少主聪慧过人,区区蛊虫不在话下,想必早已有解决之道。”
这毫不吝啬的夸奖,再加上裴珏沉着淡定的语气,少年登时感觉浑身舒畅,眉毛扬了扬。
“那是自然,不过雕虫小技。”
表情十分云淡风轻,语气里的骄傲听着却都快要漫溢出来。
少年故作沉思了片刻,而后才道:“其实那怪病解开的法子很简单……”
他让姜姒把腰间一直戴着的香囊解了下来,而后打开,手指捏了稍许里面的粉末,瞧着像是要倒在小方盒里。
盒内的甲虫似是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警觉地竖起了两根细细的触角。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冯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儿的兴奋呼喊声。
“都、都尉,是香囊,是香囊啊!”
“怪病有的治啦!怪病有的治啦哈哈哈!”
屋内几人抬头望向门外。
捏着粉末的少年目露诧异,手指一抖,那粉末就这么直直地落入了盒中,恰好洒在甲虫的背甲之上。
突然被粉末劈头盖脸地袭击的甲虫登时在盒中乱窜,“吱吱吱”乱叫的声音像是在说——
救救虫!救救虫!
……
兵荒马乱的一晚。
被人抢先一步说出答案的少年很是不爽,但终究是顶着一张臭脸为众人解了惑,又写了张密密麻麻的药草方子。
裴珏当场便找来了手下兵士,下令即刻按照方子去配制相同的香囊分发下去。
此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
于是众人一通忙碌,直到亥时方能歇口气儿,但到了这时候也累得够呛,原定的洗尘宴便也不了了之。
姜姒也带着红蕊跟着一同去帮忙磨药,忙了许久才回主院的屋子。
府里的厨娘知道都尉夫人也忙得没吃晚饭,特意拎着食盒送过来,说是专门准备的,保证好吃。
瞧着厨娘乐呵呵的脸,姜姒忙道谢。
不过想着还在大堂那儿处理公务的裴珏应该也还没吃饭,她便将食盒放到旁边,自己则坐在桌前候了候。
只是这一候,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饿了一晚上只随便吃了些点心的姜姒,是被一阵菜肴香味给唤醒的。
鱼肉的鲜香混杂着腊肉的咸香,还有最熟悉不过的米粒的香味,将她肚子里沉睡的馋虫勾起。
睁开眼,面前赫然是一勺泛着金黄油脂、煮到米粒颗颗开花的粥。
她眨眨困顿的眼睛,下意识张嘴。
那勺子竟像是有了自主意识般乖巧地主动投入了她的口中。
一勺下去,唇齿留香,暖意瞬间顺着喉咙传遍全身。
“可还合胃口?”身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谁不做他想。
姜姒“唔”了一声,接过了勺子,极其自然地将青年盛好的满满一碗粥端到了自己面前,问:“忙完了?”
裴珏颔首。
姜姒拿着勺子拨了拨碗里滚烫的热粥,忍不住有些感叹。
“谁能想到一个看着普通的香囊竟然装的是可以避开蛊虫的药粉?怪不得之前阿木扎闻到香囊气味以后反应那么奇怪。那卖香囊的掌柜怕不是生来便是克崔轩的吧?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合?”
“不过也幸好香囊卖得又火又便宜还传到了这里,不然没准儿还真让他的谋算得逞了。”
裴珏闻言,沉吟片刻道:“确实如此,当日最先病发的便是城中百姓,再是城外守营的兵士。若无这香囊在暗处起了作用,怕是如今的未阳城情况更糟,甚至早被攻破,却不费对方一兵一卒。”
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攻破一座城池,虽然耸人听闻,但现在回想起来也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如果当时真的让崔轩成功了,那留在城中的百姓,守卫城池的兵士,还有背着她一声不吭就来了这里的裴珏……
姜姒摇摇脑袋,甩开这种惊悚的想法。
“不提了,吃罢,菜都凉了,吃完早些歇息。”她道。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但姜姒却感觉身旁人看她的目光似是瞬间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禁疑惑。
裴珏动作优雅地挟了一筷子菜放入了她的碗中,但笑不语。
姜姒一头雾水。
什么毛病这是?
吃饭就好好吃饭,搁这儿乱发什么……咳咳,笑得那么勾人做什么?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方才一直被她忽略的一桌子菜,然后便差点儿被一片绿油油的颜色闪花了眼。
鸡蛋韭菜,凉拌韭菜,韭菜葱饼。
她路过府里后院的时候是看见那里种了韭菜没错,但厨娘这是把所有的韭菜都给拔了做了这一桌吗……
正在姜姒愣神的时候,碗里冷不丁又被挟了一筷子菜。
“吃罢,吃完早些歇息。”
将刚刚姜姒说的话又原样还给了她,一字不差。
姜姒顿了顿,十分镇定地吃完了这顿饭,而后在二人将要歇下的时候,将人毫不留情地赶去了其他屋子。
青年被关在门外,叹道:“表妹好心狠。”
她将门栓“啪”地一声落下,不为所动。
想什么美事儿呢?
之前的种种,她可还没找他算账呢,只不过是看在他生病,且现在未阳城危机未除的份上,才暂时撇到一边不提罢了。
一笔一笔她都记着呢,回头等这里的事情结束,必要跟他好好掰扯掰扯。
门外传来几声轻咳。
姜姒尚未从门栓上拿开的手指颤了颤。
“夜里风凉,表妹记得关窗,我这就走了。”门外的青年道。
脚步声渐起。
一步,一步,不知怎的,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动静格外大,像是踩在了姜姒摇摇欲坠的良心上。
她突然记起了之前冯管家说的,府里房间不多,能睡人的更是少,她把人赶走了,他不会又跑去她白日里看到的那间书房去睡吧?
那样窄小的一张榻,哪里是风寒还没好全的病人能睡的?
门外又是一阵轻咳声传来,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真是败给你了。”
姜姒低声喃喃了一句,将放下的门栓又拿到了一边。
“咯哒”一下。
还未等她开口将人唤住,面前的木门忽而被人从外打开。
甫一抬头,她便被拥入了一个满是雪松气息夹杂着淡淡药香的怀抱。
“就知道表妹心疼我。”青年轻声喟叹。
第94章
香囊里的药粉只能在人还未中蛊时起到防护的效用, 却不能治好已经陷入昏迷的病人。
所以阿木扎根据之前的方子删删改改,又加了几味蛊虫磨成的粉,制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解药, 令林将军派过来的几位大夫像看宝贝似的一个个将少年围住, 满脸惊奇地感叹——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让少年眼角眉梢都泛起了骄傲。
姜姒也是这时才知道这些大夫们早就已经赶到了未阳城, 只是因为一直未能找到解决怪病的法子, 便四处拜访病人试图找寻病因, 这才未能在城主府上看见他们的身影。
而当这边需要人手去配制药材时,大夫们闻声而动, 便又一个个赶回了府里。
解药制出来了,身为病人之一的裴珏自然也是要喝的。
不知是不是阿木扎的恶趣味还是什么,将药方里的黄连生生多加了三成, 一本正经道:“良药苦口。”
一碗药熬出来后,苦涩的气味浓到有些呛鼻,搞得姜姒有些怀疑是不是在挟私报复。
裴珏倒是仿佛接受良好的样子,只是在她又一次半勺半勺地喂药时,极其自然地说表妹端药碗端这么久怕是手酸, 还是给我罢,而后接过了药汤一饮而尽。
姜姒还能说什么呢?自然是当场毫不犹豫地嘲笑他。
男子汉大丈夫, 怕什么苦?
挑衅的后果便是被拉住压着也尝了一回黄连的苦, 完了舌尖都在隐隐发麻。
早已恢复正常体温的青年, 手指一如既往泛着丝如玉的微凉,揽住欲逃的她, 指腹轻轻擦了擦她的唇角, 含笑问:
“苦吗?”
似乎只要她回答得不好,便要继续, 禁锢在腰间的那只手掌压迫力十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姜姒“忍气吞声”地转移了话题,心底却悄悄地又给他记了一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着瞧罢。
……
陇西蛮夷的大军压境,未阳城形势焦灼。
被临危任命的裴珏在尚且生病之时都整日为公务奔波,这下痊愈后更是忙到脚不沾地,书房的烛火经常亮到三更半夜。
姜姒在这期间也帮着料理一些城主府里的琐碎杂务,倒是从冯管家还有下人们的口中知道了不少事情。
譬如她之前在城外瞧见的那些挑着瓜果蔬菜的他城百姓。
之前未阳城被怪病席卷时,莫说其他,光从城主府无人打扫以及厨娘端上来的菜肴来看就能知道,城内秩序已然有些混乱。
而秩序一混乱,最先受到影响的,便是衣食住行里的“食”。
毕竟许多百姓都昏迷到卧床不起了,无人耕种无人采摘无人售卖,农户倒是能自给自足,可家中无半亩耕地的人家呢?
其他城里的百姓也瞧得明白,若是未阳城倒下了,下一座失陷的城池也许就轮到了他们世代生存的地方,唇亡齿寒。
况且就算不谈这些,现下这光景,若是一枚鸡蛋在他们住的地方能卖到三文钱,那在物资匮乏的未阳城就能卖到四文钱。
只要挑着担子、拉着板车走上一两个时辰,既能帮到一些未阳城里的人,又能多赚一些银钱,何乐而不为呢?
多走一段路罢了,对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来说算不得什么。
姜姒听下人们说起的时候也很感慨。
此外她在府里呆着,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比如……
城军既然节节败退,为何迟迟不见增援?
而且消息传出多日,莫说坐镇青州的林将军,便是远在上京的圣上也应该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件,怎么如今却一点儿动静也无?
听到她的疑惑,正在书房处理公务的裴珏放下了手中的笔,只道:“时机未到。”
姜姒眸中更是不解。
敌军压境,不是应该越快将其逼退越好么?不然总是整日里提心吊胆的。
这所谓的时机,难道还要去求一个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不成?
裴珏闻言沉吟片刻,却是唤她过去,将刚刚收到的密报展开指予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