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沉思片刻,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之处。
“方才你说,先行探路的队伍是在经过山谷的时候,被陇西军的弩队从上至下伏击,所以才伤亡颇重的?”
周斌点头。
姜姒喃喃道:“不对啊,如果是在山谷顶部从上往下,州军失窃的那批弩就算被改造之后射程足够,但也没有能够穿透兵甲的能力才是。”
毕竟只要骑兵速度够快,是能够冲破这种围阻的。
周斌解释道:“听说山谷那条路的正前方还埋伏了一队重弩兵,上方和前方的同时夹击,晋军这才铩羽而归。”
姜姒恍然。
山谷顶部的弩队用来打乱晋军阵脚,前路的弩队用来击破晋军防御,确实让人难以招架。
姜姒迟疑道:“那和对方反过来,先用射程远的重弩击退前路的弩队,再用骑兵冲出山上弩队的射程包围圈呢?”
周斌道:“陇西军对距离把控得十分精准,咱们现有的重弩射程不够远,再加上那位军器丞……”
自始至终都坚持是领军之人的问题,又哪里会帮着琢磨如何解决呢?
……
自第一次晋军派出的探查队伍铩羽而归的消息传来之后,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更是接二连三传回了不少糟糕的讯息。
譬如晋军遭受了突袭,譬如运送粮草的队伍被劫,譬如派去其他地方的探查队伍也同样受挫之类。
留守青州内的州军近日里似乎也开始军心浮动起来,私下里隐隐有传闻说晋军此回攻下陇西一举鲁莽冲动,必败无疑。
而林将军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竟然也放任这些流言愈演愈烈,让人难以窥其意图。
是夜,城主府书房。
红蕊轻轻推开门,端着一碗红枣汤走进来,瞧见自家小姐在桌案前提笔沉思的模样,没敢打扰,小心放下碗便离开了。
待到走出屋子后,才朝一直守在门外的周斌小声道:“你和小姐这几天都在商量着什么呢?怎么神神秘秘的?”
小姐也是,自从那日第一回 收到晋军在外遇阻的消息后,就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闭门不出,对着满桌子被拆得乱七八糟的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她悄悄推开门送饭菜进去,还能看见小姐坐在那里盯着桌案上的纸发呆,且一发呆就是大半个时辰,被她催促才晓得吃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周斌抱着刀靠在柱子旁,闻言表情十分高深莫测。
“天机不可泄露。”
这是林将军私下里特意托付给他的任务,可不能搞砸了。
而他这副摆明了闭口不言的模样气得红蕊甩了他好些个白眼。
什么人呐!
翌日。
当城主府书房的门从里被打开时,守在门外的周斌第一时间发现了,神色兴奋地上前从姜姒手中接过了一封装得鼓鼓囊囊的密信,脚步轻快地往留守城外的城军军营方向去了。
鉴于自身身份的尴尬,周斌托了熟识的严起严校尉传的话,将密信递了上去,自己则在营地外等候。
隔着远远的,依稀能听见营内兵士们操练的口号声。
正当周斌感慨怀念时,一名身穿鸦青官袍年过半百的官员从营帐中走出来,眼神不善地盯了他片刻。
而后,当着面儿将那封密信随手扔进了一旁的火堆里,神色满是不屑,嗤笑道:
“你就是那个姓韦的叛徒和不知道哪个小妾生的儿子吧?果然蛇鼠一窝。”
“替老夫转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呆在后宅里绣绣花也就罢了,别出来丢人现眼惹人笑话!”
第96章
周斌在见到来人的那刻便隐隐猜到了是谁, 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虽然在来之前便早已料到了对方定会说些难听的话,但当真正听到时,还是依旧觉得刺耳无比。
他直接忽略了前一句, 忍不住沉声为自家少夫人反驳了一下。
“大人这话不觉得有失雅量吗?而且山外未必没有更高的山。”
老军器丞冷笑, 转身便走,似是出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说刚才那番话好羞辱一番, 压根儿懒得继续搭理他。
见人抬脚要走, 周斌心道:这可不行, 戏还没唱完呢。
于是高声将人唤住:“大人留步!”
营地周围有注意到这边动静的兵士们看了过来,似乎在好奇发生了什么, 怎么突然大声吵起来了。
周斌不动声色地扫了周遭一眼,提高了声音道:“都尉夫人不过是一心为了大晋,想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大人何必说话这么难听呢?闺阁女子便不能有报国之心吗?大人这话是从哪里的圣贤书学的道理?”
老军器丞离开的脚步顿住。
周斌继续高声道:“而且不收便不收吧,把人家的一番心血烧了算是怎么回事?这可是我家夫人日夜不歇画出来的图纸啊,大人的做法实在是令人心寒!”
老军器丞倏然转过身来,瞪着眼睛瞧他,似是没料到这人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竟敢当众讥讽朝廷命官。
见旁边的兵士都被吸引了过来,周斌凑近几步, 低声快速地说了句。
“冒昧地问下, 大人言辞这么针对, 难道是忌贤妒才吗?”
听见这话,对面之人瞬间像被戳破了心思一般, 老脸“蹭”地涨得通红, 抬起手指着周斌的鼻子,手指抖啊抖, 气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破口大骂。
而确实老军器丞也这么做了。
但周斌赶在更难听的话出来之前,脚步一转,先溜了,只留下听起来满是遗憾的长长一声叹气。
“唉!”
将气急的老军器丞甩在身后,周斌快步走出了营地里兵士们的视线范围。
而后,从怀里又掏出一封一模一样的鼓鼓囊囊的密信掂了掂,重新塞回了怀中,接着骑上一早便备好的骏马,往边境方向而去。
……
近日,姜姒发觉府里下人们在干活时,总是时不时地偷偷瞧她。
那目光,似是在瞧什么稀罕物件儿一般。
而且每瞧一眼,便肯定地点点头,眼里满是赞叹。
可当她看过去时,下人们又会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扭过头假装专心干活儿,奇奇怪怪的反应弄得她一头雾水。
直到这天,红蕊一脸喜气洋洋地从府外跑回主院来报信。
“小姐小姐,咱大晋打胜仗啦!胜啦!胜啦!”
闲来无事正在书房里练字的姜姒被突然推开的门吓了一跳,手腕一抖,墨汁洒了满纸。
顿了片刻,她方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乌亮的眸中闪过一丝欣喜,忙放下笔问道:“何处得来的消息?可靠吗?”
红蕊笑得嘴角都快裂开,闻言拼命点头。
“是前线兵士骑马传回来的消息,绝对可靠!”
“听说大公子在战场上一剑便断了那韦老贼的臂膀,将人拉下了马,可威风了!以后陇西就是咱大晋的地盘儿啦!大家伙儿不用再担心蛮夷打过来啦!”
门外似乎也隐隐传来了欢呼声,应该是府里的其他下人们也陆陆续续听到了捷报。
姜姒也忍不住跟着露出一抹笑。
不过……
“没有其他人的消息吗?譬如崔轩?”她问道。
按理来说,这两个人应该同在一处才对,所以韦屠落网了,崔轩应该也同样被抓到了?
红蕊拧着眉使劲儿回忆了下,然后迟疑道:“没有欸,但是应该也在押解回来的路上吧?毕竟陇西都是大晋的地盘儿了,他还能往哪里逃?”
好像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姜姒心想。
红蕊摆摆手,喜道:“哎呀,小姐别说那些人了,快说说小姐您自个儿呀!外边儿都在猜测,等大军回来之后,上京那边会给小姐什么封赏呢!”
“金银珠宝吧,太俗了些;钗环首饰吧,小姐又不爱戴……”
眼看着红蕊掰着手指头大有继续往下数的势头,姜姒忙喊停,讶道:“什么封赏?你在说什么呢?”
要封要赏,也都是太子和大军的事儿,怎么和她扯上关系了?
红蕊“啊”了一声,眨眨眼,奇道:“不是小姐您让周斌快马将图纸送去前线的吗?”
“外边儿都在传,说都尉夫人继承父志,呕心沥血为大晋研究良弩,助晋军攻下陇西……”
兴奋的声音在姜姒愈发不解的目光中渐渐低了下去。
两人面面相觑。
颇费了一番工夫,姜姒才让红蕊明白了她只是针对晋军现有精.弩的缺陷做了一下研究,针对射程、连发限制等等写了些自己的想法提议。
然后又怕自己是个野路子讲得不清不楚,于是连带着把改良图纸,并其余觉得或许能派的上用场的曾经画过的图纸都一起附了进去。
但即便如此,她也并不认为,一把武器能够对瞬息莫测的战局有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不然陇西不早就可以凭借利器攻过来了么?
一场战役的胜败与否,还是得看将士们。
而且关键是,她只是让周斌帮忙将密信送给林将军,并不曾嘱咐过什么送前线呐。
毕竟是关键时刻,贸然派人去边境那不是胡闹么?
还有就是,她明明是让周斌悄悄行事,怎么就传得这么离奇且沸沸扬扬了?
红蕊眨眨眼,将未阳城军营外的那一幕绘声绘色地说了出来,末了义愤填膺道:“那老军器丞讲话真难听!这下脸可被打肿咯!”
姜姒:“……”
她不傻,听到这里也知道肯定是有人刻意让周斌这么做的,至于吩咐的人是谁……
“小姐小姐,您想什么呢?”
思绪被打断,姜姒轻轻摇了摇头。
左右等大军回来之后,一切便都知晓了,且静待罢。
……
自从晋军的捷报传回未阳城的那日起,每天百姓们都在掰着手指头数着,大抵还有多少日才能瞧见大军回城。
红蕊也是每每收到信儿就回来告诉自家小姐。
“听说大公子他们快要出陇西啦!”
“听说已经到边境线啦!”
“听说还有几日便会到城门口啦!”
诸如此类。
而离大军归来的日子越近,全府上下众人脸上的笑容也一日日灿烂起来。
至于姜姒,自知道外边儿的那些传言之后,不知是不是错觉,每回外出的时候,总是隐约感觉身后有窥探的视线。
但若是回头,却又只能瞧见满脸憨直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的城中百姓,并无其他异样。
弄得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些过于敏感,索性不再出门,安心呆在城主府内静待。
转眼便到了大军预计归城的前一日。
这日,刚用过早膳,府里下人便敲门禀报说有客登门,自称是林将军那边的人。
小厮将人引到了待客用的大堂。
一见着面,姜姒便感觉似曾相识,回忆片刻,想起来是那日往都尉府报信禀明未阳城消息的兵士。
也是从这名兵士口中得知消息后,姜姒才决定来的未阳城。
不过今日突然造访,难道是又有什么讯息了吗?
似是瞧见了她眼中的疑惑,兵士笑了笑,抱拳道:“看来都尉夫人还记得我,其实这次来是受了将军之托,说有要事与您详谈。”
姜姒确认道:“是林将军吗?”
兵士点头,“将军好像挺着急的,所以特意派我前来接您。”
虽然不知为何在大军快要回来的节骨眼上找她,但秉着对林将军的信任,姜姒还是应下了,简单收拾一番便跟着出门了。
只是在她吩咐府中小厮套马车的时候,兵士却拦住了她,伸手指了指门口的方向笑道:“马车已经备好了,不用劳烦府上。”
走到门口一瞧,那里果然停着一辆灰篷马车,十分低调。
兵士见她瞧过去,忙解释道:“现下和陇西刚打完不久,还没完全安稳下来,谨慎点好。”
姜姒颔首表示明白,坐上马车,压下心里那股莫名的奇怪感觉。
不让她带其他人一起,还这么急匆匆地派马车来接,这到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马车咕噜噜驶向城外。
她掀开帘子朝外看去,却渐渐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草木杂乱,人烟荒凉。
这个方向哪里是去青州城,分明是往边境!
姜姒心下一凛,顿生警觉。
可还没等她习惯性地去拿随身带着防卫用的手.弩,外面传来一阵“吁”声,马车停下。
车厢帘子晃动,一道身影闯进,在她斜对面施施然坐下。
“劝你别动,难道你上马车时没闻到什么特殊的香气吗?”
姜姒心一沉,掩在袖下的手指掐了掐开始发麻的掌心,却感觉那股僵直反而蔓延得更加迅速,抬头望向对面,冷声道:
“你果然没死。”
崔轩指了指自己被凌乱纱布包扎着隐隐透出血迹的胳膊,笑了笑。
“托你夫君的福,大难不死。不过比起在下,姑娘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毕竟这里可没有什么良善之辈。不如先想想应该说些什么求饶的话,才能让我大发慈悲放过你?”
笑吟吟的语气,似乎丝毫不在乎满身的狼狈,也不在乎当下的处境。
姜姒皱眉道:“三番五次,你到底想做什么?陇西已败,是绝无可能……”
崔轩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打断她。
“陇西败便败了,我早就知道韦屠那个蠢货成不了什么大事,和那群蛮夷一样愚钝,眼里只看得见阿堵之物。”
“目光短浅之辈,死了不冤。”
似乎瞧见了姜姒眼中的惊愕之色,他道:“怎么,很奇怪?说起来,我也觉得你很奇怪,之前就猜到了那些巧思出自姑娘之手,可惜没能收为己用,不然这胜负还未可知。”
几乎是瞬间,姜姒便想起了汾阳五虎山悬崖边那支淬了噬心蛊的箭矢,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浪费了剩下的唯一一只,现在想来还是可惜……”崔轩低声自言自语。
姜姒蹙眉道:“你太高看我了。”
之前和红蕊说的那番话并非自谦,而是自幼从父亲口中知晓许多事情的她清楚地知道,任何人想凭借所谓的神兵利器扭转战局都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他闻言只是笑了笑,不予置评,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说起来,我好像在战场上看到了我那弟弟的身影。怎么,青州军如今竟然也能让异族人进入了?”
“合作罢了。”姜姒言简意赅,嘴上敷衍着,眼角余光时不时扫过帘子扬起时露出的缝隙,悄悄观察着外边,寻找机会。
“合作……”对面之人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抚掌笑得古怪,“时过境迁,如今的青州军果真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