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荷还在愣神当中,却见到那清隽郎君抬眸瞥向挡路的自己时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
她登时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几分尴尬,忙退到一边福身道:“二小姐,姑爷,请随婢子来。”
一行人先后入府各自安顿。
红蕊得了姜姒的吩咐去安置墨菊,襄荷引着姜府的新姑爷推着二小姐前去姜夫人所在的晚香堂。
不同于裴府绕水而建的曲折回廊,姜府的府邸宽阔,院落大多布局规整,视野开阔。
穿过前厅,便是一片小花园,两旁载满了花草,只中间一条碎石与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通向后方的庭院,颇有一番雅趣。
襄荷闷头在前面带路,一心念着早点回内院交差好回屋睡个回笼觉,只觉身后咕噜咕噜的轮子滚动声传入耳中甚是烦扰,心中暗自嘟囔着,却忽而察觉那声音似是消失了,疑惑地回头一看。
原是新姑爷停下了脚步,不知因何驻足不语。
襄荷压下心底的不耐,转身笑了笑,“姑爷是有什么事儿吗?夫人还在等着我们呢。”
姜姒在轮椅停下时便立马发觉了,只是碍于视线并不能瞧见身后人的表情,微微仰首,问道:“怎么了?”
头顶传来裴珏的声音,“无事,只是觉得这石子路旧,该换了。”
怎么突然提起这石子路来了?
姜姒闻言不解,低头望向脚下一块块散落分布的鹅卵石。
襄荷道:“姑爷说笑了,这是我们家大小姐去年刚吩咐铺的路,可新着呢。”
裴珏闻言,眉心微蹙,垂眸看向轮椅上似是已经习惯颠簸不适的少女,眸色深了深,终究并未多言,只道:“走罢。”
襄荷闻言转过身继续带路,只是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新姑爷真是没事儿找事儿!
这路不挺好的吗?又好看又别致,顶多硌脚了些,但那又怎么了?他又不住姜府,还管那么多!
……
待到快要到晚香堂时,襄荷却让另一个小丫鬟引裴珏去了姜父的书房。
“夫人说和二小姐有些体己话要说,请姑爷暂去老爷的书房歇息一会儿。”
姜姒点点头。
襄荷上前扶上轮椅,不料却被避开。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姜姒温声道。
襄荷伸出的手尴尬地滞在半空中,闻言也不勉强,笑了笑,“是。”
只是跟在姜姒后面时,却悄悄地撇了撇嘴。
不乐意拉倒,她还省些力气呢!
二人很快便来到了晚香堂,姜姒却在姜夫人的屋前停下了。
落在几步之外的襄荷隐晦地瞟了瞟房前约莫两掌高的门槛,心下暗笑装作不知,语气故作疑惑道:“二小姐不进去吗?”
姜姒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你自去忙吧,我和夫人单独说会儿话。”
襄荷干脆利落地福身告退。
院内一时之间只剩落叶飒飒的动静。
半晌,屋内传来姜夫人不辨喜怒的声音,“你要在外面待到何时?”
“待到母亲想好如何和我解释那封信的时候。”姜姒淡淡道。
片刻,脚步声响起,姜夫人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你这是在怨我?”
“请母亲安,母亲言重了。”
姜夫人望着端坐在轮椅上的二女儿,眼神复杂,“我并非疑你,只是……”
“只是我刚稍稍透露出对瑶姐姐的怀疑不久,她便失踪了。”姜姒截过话头道,“到底为何母亲会第一个想到与我有关系呢?为何不能是瑶姐姐自己贪玩溜走了呢?母亲到底知道些什么?”
姜姒面上不动声色,但掩在衣袖下的手却因紧张而早已攥紧,话里带着明晃晃的试探。
“那天,我见着瑶姐姐好似也去了城外寺庙,她是去……”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姜夫人迅速打断未尽之语,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院落,确定无其他人后才继续道,“裴瑾已死,裴家都不再追究往事,你又何必非得掀起这汪池水搅得大家都不安宁?”
似是瞧见了姜姒脸上的冷淡,姜夫人缓和了语气,语重心长道:
“裴家老爷已来信给我言明陆氏那个疯婆娘所为,他们家也愿意将错就错来弥补,少夫人的位子非你莫属,以后裴府的中馈也会交到你手中。”
“况且我冷眼瞧着,那裴家大郎是个品行端正的,断不会做那等背信弃义之事抛弃身有残疾的妻子,否则那封信只要拿出来便是让外人戳着他们的脊梁骨骂,裴家的声誉也会顷刻间毁于一旦。”
“你就安安稳稳地做裴家的少夫人不好吗?”
品行端正。
身有残疾。
姜姒脸色微微泛白,抿紧了嘴唇。
原本平日里听起来甚是平常的字眼,可此刻放在一起不知怎的却觉得尤为刺耳,苍白指尖不自觉地在柔软的掌心掐出几道深深的红色印记。
刻意忽略掉那些扎入耳中的话,姜姒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身前人的眼睛,“母亲如此为我着想,女儿愧不敢当。只是母亲真正想说的话,怕不是这些吧?”
秋日里的风微微泛着凉意,轻轻拂过院中的母女二人,像是在中间划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姜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挣扎,终是问出了口。
“瑶儿毕竟是你的胞姐,她如今身在何处?”
————
另一边的书房。
许是姜父去世多年,虽看得出来有人定期打扫,可屋内空气滞涩,仍隐隐透着一股沉闷的气息。
一眼扫过去,书房内只放了一张简单的书案并几把梨花木椅子。
书案后的架子上摆的书籍颇多,从诸子百家到兵法谋略,可谓是文武均沾。
倒是两边的墙上不曾瞧见一向受文人雅士青睐的字画,反倒挂着几支寒光冷冷的红缨长枪,几把锋利的弯刀,一瞧便知书房主人的身份。
裴珏注意到窗格下摆了一张矮矮却宽大的书桌,瞧起来与整间屋子的摆设颇有些格格不入。
走近些,才发现这方矮桌桌面的角落处镌刻着一个小小的名字,笔法稚嫩。
——以以。
裴珏垂眸望着这歪歪扭扭满是稚气的字,一向冷清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忽而,屋外隐约传来了一串杂乱的脚步声。
裴珏眉眼微动,朝虚掩的窗外望去,院外似是来了两个偷闲的小丫鬟。
“夫人既不让我们在晚香堂待着,也没额外吩咐什么活儿,那咱俩就在这儿歇会儿呗,反正无人瞧见。”高个儿丫鬟语气满不在乎道。
“也不知道夫人是要和二小姐悄悄说些什么话,还非得避开咱们。”另一个个头稍矮的丫鬟小声道,“不过你瞧见二小姐那身打扮没?想来在裴家一定过得不错。”
“嗨呀!你这就不懂了,光鲜亮丽是做给外人看的,只有自己才知道内里苦不苦呢!”
高个儿丫鬟似是来了劲,继续道:“你入府晚,不晓得咱二小姐和裴家三公子那自幼青梅竹马的情谊有多深厚。我可是听见了那小道消息,说裴三公子啊,早就没了。原本好好的眷侣如今天人永隔,失了情郎的二小姐那心里能不苦吗?”
矮个儿丫鬟迟疑道:“可我瞧着咱姑爷也挺好的……”
高个儿丫鬟闻言,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缓缓道:
“有道是新不如旧。”
“这活人呐,是永远也争不过死人的!”
第13章 姜夫人心底难得有种后悔的情绪
姜府内院,西厢房。
红蕊瞧着大夫收回诊脉的手,忙问道:“大夫,她情况如何?”
老大夫摸摸胡子,沉吟片刻,抬步走到屋子中央的桌前,拿起桌上的笔写下方子。
“多日饥饿再加上一时的情绪激动致使的晕厥,休息会儿,等醒过来吃些东西。我再给她开个安神方子,抓些药吃上几日便无碍了。”
红蕊伸手接过老大夫递过来的药方,谢过之后,便麻烦门口候着的小丫鬟将老大夫送出了府。
她转身看向床上那人事不省脸颊憔悴的墨菊,不禁叹了口气。
要说这跟着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啊,可真是一个好下场都没。
上一个落得如此惨状的,还是死在庄子上的墨竹,现如今这顶上去的墨菊身为墨竹的妹妹,又不知在外边儿遭了什么事儿成了这副模样。
如今人虽说是回来了,可自己跟着的主子却丢了,也不晓得墨菊姜夫人那边会得到什么样的惩处。
真是想想就太遭罪了。
虽说红蕊一向看不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小姐,可下人们都是无辜的,思及此也不由心生怜悯,思索片刻后朝外招了招手唤道:“小杏,过来。”
不远处路过的小丫头听见声音停下脚步扭过头来,见红蕊招手,忙跑过来。
“红蕊姐姐。”
小丫头瞧起来不过九、十岁的模样,双丫髻上绑着的红绳随着主人跑过来的动作一甩一甩,原本便松松垮垮的发髻此时更是有了散开的趋势。
红蕊见状无奈,给小丫头重新束了发后指了指屋内,温柔道:“你墨菊姐姐现在身体不适,我还要回二小姐那里脱不开身,你可能帮忙跑个腿看顾一二?”
见小杏点头,红蕊掏出刚才的药方,又从腰间荷包里摸下腰牌并碎银子递了过去,“拿着这张方子,你现在便去药堂抓药,回来便交代给厨房的婆子们熬上,就说是二小姐吩咐的,省得她们推三阻四。剩下多余的银钱你就自个儿留下。”
小杏葡萄般水灵灵的眸子闻言眨巴眨巴,捧着手里的碎银,脸上却露出了犹豫。
“现在么?可是刚刚襄荷姐姐喊我去给她穿针线,说去晚了有我好看的……”
红蕊闻言拧了拧眉,“她又找你了?之前你帮她做针线卖给铺子赚的银钱,她可分给你了?”
小杏点点头,颇为高兴地伸手比了个数目。
十文。
红蕊眼前一黑,一时间又气又怒。
小杏不是家生子,是八岁那年为了给相依为命的娘亲抓药治病,才自卖为奴进了府里。平时节衣缩食,哪里有活儿便跑去哪里,就是为了多攒一点银钱寄回家中。
按理说但凡有点同情心的人只要知晓小杏的身世,不说照拂多少,至少明面上不会欺负冷待免得被人在背后戳戳点点骂欺凌弱小。
可姜夫人房里的襄荷就不同了,仗着自个儿是一等丫鬟,常常摆着架子使唤人不说,在发现小杏在针线上天赋出众之后,更是经常哄骗小丫头帮着做荷包做帕子,然后转手卖给上京城里的铺子。
美其名曰合伙赚钱,可大头都被襄荷自个儿吞了去,只留些三瓜两枣打发被蒙在鼓里的傻丫头。
她看不过眼,曾私下找小丫头好言劝过,可小丫头却憨憨地笑,说:
——夫人管得严,只有襄荷姐姐能随意进出府帮着卖针线。襄荷姐姐愿意骗我,我还能多挣几个铜板;要是襄荷姐姐不愿再骗我了,那我就连这几个铜板也挣不到啦。
看着面前瘦弱的小丫头,红蕊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小丫头突然眼睛一亮,捧着手里的东西扔下一句话便噔噔噔匆匆跑开了。
“我真笨!可以说上茅房去了呀!”
“跑快些去抓药就不会耽误多少工夫了,红蕊姐姐我先走啦!”
不过转眼间小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也还是个孩子呢。红蕊摇摇头心下叹息。
背后的屋内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呼喊。
“是红蕊吗……我要求见夫人……”
————
此时的晚香堂,气氛冷凝。
在姜夫人问出那句话后,母女二人之间看起来好似只隔着一道随时可以迈过去的门槛,可那门槛却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半晌,姜夫人见姜姒垂眸不说话,耐着性子道:“你瑶姐姐从小便没吃过什么苦头,虽性子娇纵了些,但本性不坏。终归是亲姐妹一场,你莫要做些让自己后悔的事儿来。”
姜姒低垂的目光盯着脚下枯黄的落叶。
那枯叶被泛着凉意的秋风捧着飞到半空后,打着旋儿晃晃悠悠,缓缓落到地上,明明软绵绵轻飘飘,连路过的蚂蚁也不曾惊动,可在姜姒看来却犹如千斤坠石。
姜夫人皱了皱眉,“你有在听吗?”
“母亲真是高看我了,”姜姒语气淡淡,“我一连行走自如都做不到,终日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废人,能做什么?”
姜夫人听着那“废人”二字,只觉无比刺耳,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
红蕊见到院子里对峙的母女二人先是一愣,随后赶忙向姜夫人福了福身,凑到姜姒身边弯腰附耳禀报。
姜夫人心里本就着急恼火,此刻瞧见二女儿的贴身丫鬟竟不叫人通禀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晚香堂,更是眉头都快拧成了一团。
跟着出嫁的小姐去了别家之后,回来便成了如此无礼的模样,简直是不把她这个当家主母放在眼里!
姜夫人正想出言训斥时,下一刻却被姜姒两句话堵回了腹中,惊愕地看了过去。
“母亲不是想知道瑶姐姐的下落吗?”
“墨菊回来了。”
……
晚香堂的院中。
两边泾渭分明。
红蕊站到姜姒身后,主仆二人沉默地瞧着这出闹剧。
而姜夫人望着跪在面前哭诉到不能自己的墨菊,脸上的神色一变再变。
“当时大小姐到了汾阳的庄子上不久,便闹着要一个人去看后山的枫叶,说是独自采风才得趣儿。可姜大夫人瞧着笑眯眯的,却咬死了不允,大小姐便发脾气摔东西嚷着要绝食。”
“婢子拗不过,想着庄子附近都是干活的庄稼人,老实巴交的不会有什么危险,便答应帮大小姐掩护甩开那些絮絮叨叨的婆子们。”墨菊抽泣着道。
姜夫人沉声道:“于是你就让她一个人去后山了?”
墨菊瞪大眼睛把头直摇成了拨浪鼓,赶忙道:“夫人明察,婢子绝不敢这么做!甩开那些婆子后,婢子就远远地坠在大小姐身后,一刻不曾让大小姐的身影离开过婢子的眼睛。”
姜夫人冷笑,“没离开过你的眼睛?那我好好的一个女儿是怎么丢的?”
墨菊缩了缩身体,回忆起那天,脸上闪过一丝畏惧。
“大小姐爬上半山腰的亭子便停下歇息了,随后来了一年轻的郎君,似是和大小姐相识。两个人起初还相谈甚欢,可后来不知怎的吵了起来,大小姐似是要闹着离开,但那郎君不让,两人拉扯间大小姐被他一个手刀劈晕了……”
姜夫人一步跨过门槛走到墨菊身前,着急追问道:“然后呢?”
墨菊舔了舔干裂苍白的嘴唇,说话的声音似是在颤抖,“然后不知从哪里又跳出来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他们发现了婢子要来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