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柠笑道:“是不是后悔冒险带我出宫了?”
陆焕想也没想:“怎么会,除开吃的,这一路倒甚至有意思,比待在京城好多了。”
他将手里的野鸡腿啃完,也去河边清洗了一番,前后半刻钟,又坐回了火堆旁,将手伸到火上烤了烤。
陆焕道:“等到了下个镇子,得添几件厚实的衣物。”
温柠嗯了一声。
她拿着一截半长的木棍,在火堆里轻轻拨弄着,火苗轰一下往上窜了一截,暖阳似映在她脸上。
温柠躲避不及,耳边的头发被燎了几根,刚刚洗过的脸灰了一半。
陆焕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温柠也不急着再去河边洗脸,她继续戳着火堆,时不时还捡了旁边散在地上的小树枝丢进去。
陆焕笑了一阵,声音慢慢停住,他望向温柠被火光照着的侧脸,虽是沾了灰,可一点儿也不有碍容貌。
他愣愣看了片刻,忽然问道:“明玉,这一回,你同皇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路,他一直没有问,就在刚刚,忽然便想知道了。
温柠手上的动作一顿,垂落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她不是不想同陆焕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
她和太子殿下之间拉扯不清,三言两语是说不完的,更何况她不愿去回想那段被困在思鸿阁的日子。
最后,温柠只道:“我想离京,太子殿下不允。”
其实她不说,陆焕大抵也能猜出来明玉和皇兄之间出了什么事儿。
他望着火堆,过了会儿
,才开口道:“我其实一直不觉得皇兄会喜欢上什么人,便是之前察觉出了些许,我也未当回事。”
“温泉宫那日的事后,我特意找过皇兄,扯了一段谎,便是希望你不要动心,不要被皇兄哄去。”
“可惜,弄巧成拙。”
陆焕笑了笑,唇角扬起又落了下去。
他其实很多事都知道,只是不想说破罢了,他觉得皇兄和明玉之间不应当走到这一步,明明皇兄都——
陆焕转过视线,朝温柠望去,问道:“皇兄给过你一枚太子妃的小印,是吗?”
温柠表情微变,片刻后,点了下头。
陆焕心道果然如此,他只知道皇兄命人去做太子妃印,并不知道皇兄有没有将东西给出去,他道:“我以为皇兄不会有太子妃的。”
温柠声音很轻:“太子殿下只是给错了人。”
陆焕摇头:“不,我只是觉得在皇兄继承大统前,身边不会有女人。”
“皇兄曾经说过,他的东宫不会有太子妃,侧妃、良娣乃至奉仪皆不会有。”
“皇兄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母妃的毓仪宫,那时我午憩将醒,懵懵懂懂听到皇兄和母妃起了争执,我没敢出声,只躲在屏风后慢慢听着。”
陆焕眼帘垂着,声音不大,甚至还不及树枝被烧干发出了劈裂声。
他回忆着从前的事:“我年幼时,时常生病,许是生得讨喜,每一次生病父皇都会来看我,但那并非是体弱所致,而是母妃为了见父皇,特意在夜深时,揭开了我的被子。”
“后来次数多了,父皇便没了再来的兴趣,母妃眼睁睁看着父皇去了别的妃嫔那儿,妒意无处可发,尽数发泄在我身上。”
“皇兄无意中知道后,拦过她一次,母妃央求皇兄,让他将父皇骗来,她只要见一次父皇,便不会再对我动手。”
“皇兄同意后,可那一次后,母妃变本加厉,她觉得她拿捏住了皇兄的软肋。”
“可惜母妃估错了人,皇兄不是我,又怎么可能会受制于人,唯有的一次不过是因为她是皇兄生母,她出事,会连累到皇兄。”
“再之后,皇兄直接派人将母妃看管了起来,母妃歇斯底里,大骂皇兄冷血无情,永远得不到人心。”
“皇兄说他不在乎,他只要大恒,只要江山万里。”
陆焕一口气将事情说完,扯了下唇角:“皇兄那会儿不过才十几岁,也不知他怎么做到了,能将母妃困在自己宫中,半步不得出。”
温柠头一次听说德妃的事,便是前世,她也不曾听两人提起过。
她默了一默,问道:“那你呢?”
陆焕道:“我虽说还跟着母妃,但其实另有人照顾,后来约莫过了半年,母妃想通了。”
事情过去了许多年,他现在已经能轻描淡写地提起这段旧事了。
他问温柠:“皇兄给你的太子妃印,为什么不收呢?”
或许当时明玉收了,便不会再有之后的事,皇兄和明玉的关系也不会变成这样。
陆焕心想,他是不是该早些告诉明玉这件事,明玉就会信了皇兄的真心,可是他得知皇兄命人做小印时,他下意识没有再往下问。
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抬眼朝一旁望过去,问道:“明玉是不是不信皇兄真的动情了?”
温柠被他问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她是不信陆景阳,她多一世的记忆,看到过陆景阳是怎么利用自己的大婚除掉封家的,在东宫的那两年,她切切实实地感受过他的冷心薄情。
但从清月楼之后,她便不确定了。
陆焕道:“祁朝曾经同我说起过,明玉你对旁人示好这件事很是诧异,并不愿去相信那是真的,你不信人心。”
温柠沉默了片刻,前世,侯府出事,只一夜便众叛亲离,利来利往,何时有过人心?
她见过的,不求回报的恩情,仅仅只有侯爷一家待她。
她道:“我只是不知他们情从何起。”
陆焕道:“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原因,喜欢便是喜欢了,若万事皆要去求证,岂不是很累?”
“而且明玉这般心性容貌,很难会有人不喜欢。”
“我也喜欢你的,明玉。”
温柠骤然抬眸,被惊得忘了说话。
陆焕坦坦荡荡,丝毫不觉尴尬,毕竟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他是在邵玉京来京城的那段时间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他原不打算说,不过说出来也没什么。
他笑了笑,飒然道:“不过明玉你放心,我已经放下了。”
温柠几次张口,想说什么,又顿住了。
四下忽然便静了下来,只剩火堆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陆焕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否则等到了明儿,明玉多半要不理他了。
他张嘴,连半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一声长哨给打断了。
陆焕神色猛地一凝,飞跳了起来,几脚将火堆踢倒熄灭,压着声音道:“快走,有人追过来了!”
温柠满脸惊讶:“怎么会?”
陆焕拧着眉道:“不是皇兄派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冲着你我来的,但是对方人很多,先走为妙。”
温柠点头,又轻又快地朝马车跑去。
所幸马车停得并不远,两人片刻就跑到了。
温柠四下一扫,没发现正青,对方说起警戒,应当比他们更快到马车这儿才对。
陆焕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上马车:“我们先走,正青知道方向,便是走散了,之后看到马车不在也能追上来。”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人影被踢了过来,直直砸在两人面前。
温柠定睛看去,脸色瞬间变了。
“正青——!”
正青趴在地上猛地咳了两声,呕出一口血后,又站了起来。
他手里拿着双刃刀,挡在温柠前面,死死盯着对面。
陆焕脸色也跟着冷了下来,眼下这般情形,对方显然就是冲着他们来的,而且来着不善。
此刻再走,已经来不及了。
对面,暗处阴影中慢慢走出一人:“郡主,别来无恙。”
第107章
陆焕:“封意人!”
他看着前面慢慢走出来的人,眉心紧缩:“你这个朝中钦犯,竟敢逃至于此,聚拢人手劫持往来商客,简直嚣张至极!”
封意人讽刺地勾了勾唇角:“臣见过七殿下,七殿下安。”
他随即嗤笑了一声:“可惜七殿下猜错了,我并非要劫持那些商客,七殿下和明玉郡主才是我要劫持的人。”
陆焕脸色难看起来。
他在江南的时候便听说封意人从流放之地逃走的事,没想到对方逃走后,竟然来了这儿。
封意人大笑出声:“七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跪地朝我磕一个头,我心情好,恐怕还能饶你们半条命。”
陆焕脸色铁青:“休想!”
封意人冷哼道:“七殿下怕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如今可不是在京城,这荒郊野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便是七殿下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他放了一通狠话,而后一招手,两边立时涌出数百人。
封意人高喊道:“活捉七皇子和明玉郡主!”
命令一下,前排的数十人便冲了过来。
月色下,温柠几乎能瞧见那长刀映出的的寒光。
下一刻,她就被正青飞快地往后面一推:“郡主,您避开!”
而后,不等她说话,正青和陆焕就双双迎了上去,血腥味顺着夜风飘进她的鼻腔,在这冰冷的郊外,无比瘆人。
温柠听话地站在后面,她手里有一把用来防身的匕首,不过巴掌大小,若是到了绝路,便可自我了结。
她紧张地盯着前面,看得出来,封意人找来的这群人拳脚并不敌正青和陆焕,但对方人数众多,不算两边,单封意人身边跟着未动的,就还有一百多人,正青又因被偷袭受了伤,更是雪上加霜。
她攥紧掌心里的小刀,唇瓣被咬
出了血痕也未察觉。
双拳难敌四手,两人渐落下风。
前后不过一刻钟,便是双双被擒,那些人多少顾忌着陆焕七皇子的身份,不敢下死手,但对上正青,丝毫没有留情。
被抓住时,正青半边衣服都被鲜血染红了。
看到当朝七皇子被压着自己跟前时,封意人得意不已,而在温柠被带过来后,这股得意更是达到了顶峰。
他半眯了眼,挑眉问道:“明玉郡主这是怎么了,灰头土脸,还穿着一身男人的衣裳,莫不是被欺负了?”
他说着还朝陆焕看了一眼,被陆焕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封意人毫不在意,手下败将罢了,他伸手便朝温柠脸上摸去,下一刻摸了个空。
他看了眼自己落空的手,表情克制不住地扭曲了一瞬,眼里透着一股狠意:“郡主不是对我用情至深,怎么现在反倒避起嫌来了?”
他冷哼了一声:“郡主当真是好手段,骗起人来丝毫不觉得愧疚。”
他是到了遂州才知道真相的,虽说从头至尾他都没把温柠当成那种为爱冲昏头的蠢货,但他自以为温柠多少有些爱慕他,却没想到,从头至尾,对方都没动过哪怕一丝情谊。
至于那道将郡主下嫁封家的口谕,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可笑的他们封家,竟然将它当做了救命稻草。
封意人每一次想起,都觉奇耻大辱,他阅人无数,同多少女子有过欢好,自认风流,却没想竟然会栽在一个女子手里,而且栽得彻彻底底。
温柠并不想理他。
她要是早知道封意人能有这样大的本事从遂州逃走,当初就该让陆景阳直接斩了他。
陆焕喊了一声:“别碰明玉!”
他道:“封意人,你是逃出来了,可你别忘了封家一族上百人,全在京城。”
封意人挑眉:“那又如何?”
“不妨告诉七殿下,留在京城的那些封家人,我半点都不在乎。”
“当初因为我的事,封家多少人受了牵连被迫辞官离开京城,七殿下该不会不知道吧,现在看来,恰是件好事。”
陆焕脸色一青,他自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脸色才更加难看,封家年轻一辈之人大多都受了牵连,要么被贬,要么辞官,但封相可还在朝中。
封家若是真能做到这般断尾的程度,那必然是有另有所图。
而且,所图甚大!
那他和明玉凶多吉少,便是封意人现在不会杀他们,之后不是拿他们邀功,便是用他们威胁皇兄。
陆焕脑中飞快转了一圈,不论如何,他是不可能逃脱的,但是明玉还有机会。
虽然机会不大,但总要试一试的!
陆焕道:“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封意人道:“七殿下何必问,等到了自然便知道了。”
陆焕道:“长途跋涉,带上一个弱女子只是会耽搁行程,你放了明玉,我自会配合跟你走。”
封意人险些要笑出来:“没想到,堂堂七殿下竟然是个痴心人,你说,若是太子殿下知道了,会作何想?”
陆焕脸色瞬间变了变,封意人既然知道皇兄喜欢明玉,那便是不可能放明玉走的。
可封意人是如何得知的?
“七殿下好似很惊讶?”
封意人啧了一声,他实在是享受这种将对方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感觉,快意压都压不住,浑身上下的血脉都在奔涌,带起一阵阵颤栗。
他不无得意道:“自然是太子殿下伤了旁人的心,要知道女子的嫉妒心向来可怕。”
陆焕还没会过意,就听封意人身后传来一声娇喝:“闭嘴!”
待看清楚来人,他瞬间了然。
温柠瞪大了眼睛,始料未及,比看到封意人时还要吃惊,因为从封意人身后走出来的不是别人,居然是王之蕴!
她惊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在宫中吗?”
谁料她这一问,王之蕴脸上的惊讶比她更甚:“你不知?你竟然不知?”
她望着温柠,妄图从对方眼中找出几分假意,可一丝一毫都没找到,王之蕴简直不敢相信:“他竟没有拿这件事到你跟前邀功,也好博你一笑?”
温柠茫然摇头,她什么都不知道,再看陆焕,对方半点不惊讶。
这一刻,王之蕴只觉羞辱。
她自以为的大事,在太子殿下心中,竟然连拿到温柠跟前提一下都不值。
是怕脏了温柠的耳朵吗?!
她嗤嗤笑了起来,原本漂亮端庄的脸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扭曲可怖。
温柠皱眉,问陆焕:“究竟是什么事?”
陆焕撇了撇嘴,言简意赅:“她要下毒害你,被皇兄抓住了。”
温柠努力回想了下,终于想了起来:“那碗参汤?”
那碗参汤她半点没动,后来被婢女拿去倒了,根本没有出过思鸿阁,陆景阳又是怎么发现里面有毒的?
王之蕴盯着她道:“不止,还有那盛参汤的碗和勺,都带着剧毒,我特意挑了与思鸿阁一个样式的碗碟,便是你不喝那参汤,之后只要不小心用到,一样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