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米汤尝起来又香又甜,他饥渴地舔着碗边,直到确定碗里最后一滴米汤都进了肚子,才不舍的放下了碗。
黑豆皱眉催促道:“喝饱了吧?说说你的情况,我妹妹到底是怎么害你家破人亡了。”
徐子君冷哼一声,才跟两兄妹说起自己回到家乡后一桩接着一桩的倒霉事。
听完狗血的李妍年眼前只回转着四个大字——槽多无口!这明明从头到尾都是刘云贵那个阴险小人害的他,徐子君倒好,不去找刘云贵的麻烦,只记着她了!
还真是柿子要拣着软的捏。
“呵呵,徐子君啊徐子君,你可真给你们读书人长脸。你扪心自问,你家业倒了,老婆跑了,真是我害的?你怎么不说算计你的刘云贵,嫌弃你的老丈人?你老婆还真是有眼光,晓得你这人不是后半辈子的良人,才肯听你岳丈的话,乖乖地跟着去了余杭。你老婆这样聪慧的女子,又有那样的家世,就算是二嫁,也多的是好人家要的。我真替她感到高兴,下半辈子不用再对着一个只会怨天尤人,从不看看自己的失败者。”
“你!你……”徐子君被气得直翻眼白,似乎无法接受看着这样天真浪漫的小姑娘竟会口出恶言,还字字诛心,态度如此凉薄。
“我什么?还觉着是我卖给你的胡椒惹的祸?呵呵,你这样的人,就算有千金在手,迟早也都是要白白送了给旁人的。那刘云贵为什么能弄死你?钱!你说你笨不笨,人家能给衙门送钱,你怎么就不晓得送?你从我这里进的胡椒有多便宜你自己心里没数?全送了给人家也不过是三百两银子,回头和衙门说好了,往后的胡椒生意衙门不用出一分一厘,你白送他们一半的利润,又有何不可?就是送上七成,你也比刘云贵有的赚,不是么?”
李妍年句句紧逼,徐子君竟一时语结,压根答不上话。
李妍年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要说怪,你的确是得怪我。是我有眼不识混鱼目,一时可怜你,才独独挑了你卖了那么十来斤胡椒。也幸好当时没同你具了姓名家世,不然你大牢中熬不过供出我来,我小小年纪,如何斗得过那身官皮?你这人活着不过是害人害己,所以我说我替你老婆感到庆幸,又怎么说错了?”
“你一不识时务,二不识人心,三不知反省,你说你,还有什么脸面撑着一口气来同我算账?有那分寻死的心,怎么不买把锋利的小刀,天天守着刘家大门去?若是我,我是没脸自己独独寻死的!要死,也得拉上那个姓刘的来垫背!”
黑豆听得心惊胆跳,急道:“二妞,瞎说些什么,说什么寻死觅活的话,呸呸呸,童言无忌。”
对着兄长,李妍年倒是顿时缓和了脸色,笑道:“哥,我这不是就是个假设么,这书呆子,没胆子找姓刘的拼命,欺负我个小姑娘,我咽不下这口气。”
一旁的徐子君一脸如丧考妣,一双眼睛茫然地大睁着,想对自己说,不对的,她只是想给自己脱罪,她说的全不是真的……然后心底却有个声音清楚而又响亮地反驳着,承认吧,明明就是你软弱,不敢正视你自己的无能,买了匕首,却不敢去找刘云贵算账,寻死又没那个胆子,才会在决定上吊的那一瞬间,又给自己找了一个活下去的借口……
徐子君惨白着脸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便要往外走。
李妍年身形一闪,便挡在了门前。
徐子君无奈,苦笑一声:“你说的对,是我自己没用。你还有什么要骂的,要是没骂够,徐某人便站在这里,任你骂了就是。”
李妍年摇头道:“说到底,咱们也是生意场上的熟人,你如今沦落到要饭的境地,我看着也不好受。你也吃过这么些苦头,人情冷暖也尝透了,所以用不着我再骂你。我拦住你,只想问你一句,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徐子君还是苦笑,叹气道:“还能有什么打算,先要饭,攒够了钱,买身干净衣服,再问问镇上铺子有没有要个能写会算的账房先生。我爹供着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总算是没白费了银钱。只可惜,我没能给他脸上添光。”
李妍年笑意盈盈地提议道:“我这里倒有条出路,就看你愿不愿意再吃些苦头。”
徐子君眼睛一亮,黑豆却是满脸疑惑地朝李妍年看过来,不知道自家妹子这回又打了什么主意,难道是要让这个姓徐的留在铺子里干活?这可不成,不说这姓徐的心里对自家妹子还有多少恨意,留着始终是个祸端,便是铺子里也不需要再添一个账房先生,有大舅舅张大宝看着就足够了,多添个人,完全是添乱。
黑豆正想出声制止,就听得李妍年意志满满地对徐子君说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替我出一趟海?五月中,顾家有一趟船要去南洋,我打听过了,五十两白银,便能换船上一个空床位。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海上除了风浪大,还有那不要命的海盗,不论是碰上哪一个,都够你死一回的。你想好了,是愿意安安生生地留在清水镇上做个乞丐,还是拿命去搏一搏前程后路,替我打个前哨?”
徐子君目光不由得幽深起来,似有所思地盯着李妍年看了一会儿。
黑豆忍着插嘴的冲动,揪心地看着沉默的两人,自家妹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出海的心思?他怎么从来都没有听她提起过?
正当徐子君准备开口应下来的时候,李妍年忽然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来,递到他手上:“当初你是给了我三百两的银票,不过不好意思,我没打算还你,做生意的讲究个银货两讫,你给了钱,我也是给了货的,至于后头你亏了还是赚了,那是你自己的本事,怨不到我头上,我也没道理说看你落魄了,就得把那三百两吐出来全还给你。”
“这十两银子,是我暂时借给你的,你回头收拾好自己,要是决定了不打算出海,大可以拿这钱去做些小本生意,总比你去要饭好些。钱呢我也不要你利息,只借你一年,到期了就问你讨要回来。但如果你考虑过后,还是决定替我去出海,那这十两银子便是你的报酬。你可以上船之前就痛快花完,也可以自己进些海外好卖的货带上船试试,所得全归你自己。”
徐子君不禁好奇道:“难道你就不需要我带货出去卖?你让我出海去干什么呢?”
李妍年笑道:“这个现在同你说也太早了,等你决定了干不干再来问我吧。”
别说徐子君不明白李妍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连黑豆都搞不清楚自家妹子的打算。但眼看着李妍年是没心思跟任何人解释自己的打算,徐子君也不好再追问,在出门前忽地掏出那郑重收好的三文钱,递到李妍年手里。
李妍年一脸懵逼:“这是?”
难得看到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露出一脸呆相,徐子君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不嫌脏了你们的碗的话,我想在厨房里吃顿饱饭。”
第六十章
徐子君最后还是走了,带着满肚子的白米饭和犹豫不安。
黑豆趁机问道:“二妞,你刚刚和徐子君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妍年淡声应道:“哥,正如你方才所听到的一样,我想走海上这条路子。”
黑豆惊讶不已:“为什么?咱们现在不是饭铺开得好好的,你折腾这么多图啥?钱咱们也够用了呀!”
李妍年郑重说道:“哥,你错了。钱这个东西,是没有够用的日子的。而且,我让徐子君坐船去海外,也不仅仅是为着赚钱。有些事情,我现在也没办法和你说,但哥你信我,我做事都是有理由的,也是为着咱们家好,你放心,等时机到了,你自然会明白的。”
黑豆听得云里雾里,但看李妍年神色严肃,并不似心血来潮开玩笑的样子,也明白她自从上一回重病清醒之后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多了很多秘密。他自然又将自家妹子严加保密的出海计划归咎于保佑着她的那个“神仙”,或许“神仙”对她另有暗示也说不定。
黑豆只好叹了口气:“算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但是二妞你得记住,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为难事儿只要你肯说,哥一定会帮你的。”
这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但李妍年还是深受感动。她肃色道:“我知道哥你对我最好,我一直记在心里的。咱们在厨房里也耽搁了好一会儿了,外头就舅舅和张婶两个人,只怕是要忙不过来。先不说这些了,咱们出去看看。”
说着,李妍年推着黑豆出了来。不是她信不过黑豆,只不过出海这事她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跟他说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托上回的帝王蟹李妍年犯了忌讳一事的福,事后她格外留心这世界的朝代信息,听听旁人的闲聊,趁着上米行进货的时候到邻街书肆里看看杂书,自己这么琢磨了半个来月,才总算弄清楚了自己所处的历史朝代。
或者更确切的说,拐了弯的平行历史时期。
这个时代的唐朝皇帝李隆基估计是个穿越帝,奉行与民休养的太平政策,颇有几分旧汉时“无为而治”的治国哲学遗风。这个世界的唐代,历史上再没有留下什么父子同争一女的丑闻,也没有艳绝千古,留下无数传奇的杨贵妃,安禄山和史思明更是一早就被唐玄宗寻了机会一一除去。
但讽刺的是,没有扰了唐朝气运的安史之乱,皇太子李亨继位登基之后,还是有别的武将藩王跳出来成全了历史的车轮轨迹。被周李之乱颠覆了的唐朝只延续了七十多年,甚至比原来历史上的唐朝命数还短了三十年,期间中原陷入几十年的混战,江山最终为赵宋所代。
但开国皇帝,却不再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赵匡胤了。
所以理论上来说,李妍年算是生在宋代,却又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赵宋。旧唐的灭亡让她深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亡唐的就算没有安史之乱,也会有周李之乱,刘梁之乱,总归历史的车轮轨迹,在偶发事件的影响下,或许会稍稍偏离那么一点点,但最终还是会回到命定的正轨上来。
也就是说,现在的赵宋,即便开国皇帝换了人做,即使宋钦宗不一定会出生,但该来的“靖康之耻”,总会在某个拐角处等着搭载在这艘称为命运的大船上的芸芸众生。
如今宋朝开国已有一百多年,历任七位皇帝。在李妍年的印象当中,历史上的北宋总共也只延续了一百六十多年。各方打听来的这些数字,无疑又让她心中那根揪紧了的弦又绷了些。李妍年很焦躁,万一这个时代的宋朝也跟旧唐一样短了气数,命定的“靖康之耻”提前来了,自己一介平民,就算手握系统,又能有什么办法独安其身?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当那天她听齐老三和他那几个兄弟说起顾家商船五月中又要准备往南洋去的消息时,立刻留心上了。
她不知道这个时代的赵宋会是怎样的一个覆灭过程,也不知道到时候余杭还会不会像诗中所叙一般,“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成为战乱之时安全的避风港。她只知道,在大难来临之前,她一定要多攒下银钱,多铺几条后路。厚了身家,铺足了后路,她才有本钱在乱世中带着家人立身存命。
而她心中的这些打算,这些可谓之大逆不道的杀头之言,李妍年又怎么能和黑豆说,便是说了,他只怕也是不信的,更有甚者,疑心她疯癫了吧?
所以出海的真正目的,李妍年只能深深埋在自己心中,对外,也只好哄骗黑豆和徐子君,是为着以后的商路做铺垫而已。
她也想过了,顾家的商船既然能容得下别的掮客借道分利,对于目前缺少本钱的自己是再合适不过。听齐老三说,南洋那边最喜欢的便是中原销过去的丝绸、茶叶还有瓷器。但这个是顾家最大头的生意,李妍年不打算和人争抢这份市场,不然惹了顾家,只怕是没有下回的顺风船可以搭了。
这趟徐子君要是答应替她出海,李妍年打算从系统上买些玻璃制品和香料,主要还是让徐子君先去探探路做个急先锋。等摸清楚了南洋那边市场的前景,再做应对。
当然,李妍年这些安排最终能得以实现的前提,还是得等徐子君开口,愿意拿身家性命去博一回前程。徐子君这个人虽然有些书生气,却贵在守信,有底线,他要是不去,李妍年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李妍年叹口气,收回重重心思,跟着黑豆到了前厅。不想,竟在铺子里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三少爷,您怎么会来这儿?”李妍年不解地看向穿着一身金贵月白细绸长衫,一看就不是能出现在他们这种专供苦力饭食的店铺当中的贵客。
不是她说,顾家这个三少爷,一脸淡然地站在饭屉之前,拿着饭勺专注端详的样子实在是太诡异了。他边上一圈都是浅水码头上做活的苦力,粗衣短衫,和他那身矜贵打扮形成了鲜明对比。
苦力们也不好受,东家突然出现在小饭铺里,众人顿时吃相都添了几分斯文秀气起来,脚也不抬到凳子上了,连呼吸声都放轻了,生怕重了会惊扰到少东家似的。
李妍年看着这群忽然扭捏得跟个闺阁小姐似的苦力们,再看看已经回过身来的顾明远,只觉得眼前这般景象,就算用鹤立鸡群四个字来形容,也不显得夸张。
“哦,听说你们兄妹两个在我们码头附近开了个饭铺,生意还挺红火,今天正好转到附近,便顺路过来瞧瞧。你们兄妹两个也是见外,开张这等大事,也不知会我们一声。我们做过这么多笔生意,也算是生意场上的半个伙伴了不是?”顾明远嘴角挂着个浅笑,放下手里的饭勺。
刚刚一眼看过去,他便知道,李家兄妹两个卖的白米饭,绝不是出自自家米行上的中下米。米的质地,成色,气味,无一样能对得上的。
而且就她最近几次的进货量,以及他刚刚在店铺当中观察所得,自家米行上供的米,绝抵不过他们铺子里一天半的生意所需斗数。
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李家这个滑头的小姑娘定是不肯告诉自己,他们这些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顾明远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目光绕到李妍年身上,若有所思地停留了几秒。
张大宝连忙在一旁冲李妍年使着眼色,李妍年不明所以,反而朝他笑道:“舅舅,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你忙去吧。”
张大宝原本是想让外甥女躲到厨房去,由自己来应付顾家三少爷。虽然李妍年之前也是在店里抛头露面的,但一来年纪小,二来做的都是穷人生意,没人会往穷人头上去遐想,但换做是富家少爷便不一样了。
从来丫鬟爬床,贫女求妾的闲话都是不嫌多的。
可李妍年完全没理会到他的苦心。
张大宝只好叹一口气,却并未听话地走开,装作算账的样子继续站在柜台后面,一面支了耳朵留心听他们两个要说什么。
李妍年不以为意,朝顾明远说道:“三公子客气了,不过是个小本生意,而且说起来这并不是我们兄妹俩的铺子,这铺子的东家另有其人,我们也只是在店里帮工,所以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倒劳您费心记挂着,百忙之中,还特地来铺子里看望。白费了三公子您这番心意,我倒有些惶恐了。小店腌臜,三公子您是贵人不踏贱地,还是避免久留的好,毕竟铺子里闲人多,万一冲撞了,我心里更是过意不去。五月份大少爷书肆里要多少纸张,还请三少爷代为通传一句,让大少爷早些派人来说,我们一定早些做下准备,免得徐掌柜扑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