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远听出她言语里的不耐之意,心里有些苦涩,自己好歹也是皇商顾家的三少爷,还几次三番对她示好,替她解过围,也从未深究过他们兄妹俩隐瞒的秘密,她却这么不待见自己,生怕和自己有什么牵连似的,避之不及。
这一刻顾明远倒选择性地忘了自己当时从李家村回来的路上,是怎样发愿,要以继承家业为主,不再为旁的杂事分神的了。
顾明远正要张口说什么,却听得外头远远飘来一道温柔轻快的女声:“表哥,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还不肯出来?我还等着你带我去放风筝呢!”
李妍年循着声音往外看去,这才看到铺子前头落着两顶轿子,而那女孩子的声音,就是从后头那顶刷成荷粉色的软轿里传出来的。
铺子里众人的耳朵似乎都动了动,一屋子苦力的眼珠子都忍不住落到了那轿子上去,仿佛隔着那层层轿帘,已经看到了稳坐其中的美娇娥似的。
李妍年听那姑娘叫顾明远表哥,想必是杜家的姑娘了,便笑道:“三少爷,表小姐还在等着您呢,我这就不留您了。本来按着礼数来讲,我该替我们东家请您在铺子里吃顿饭的,可您也瞧见了,这铺子着实不是能伺候得起您这样的人物的地方。我这一张嘴都显得亏心……”
顾明远眉间轻轻皱起,他倒是忘记了还有杜家的尾巴在。也不知道他姑姑是怎么想的,母亲明明已经把话都说死了,顾杜两家,绝无联姻的可能。可他这个让人头疼的表妹就是一直不死心,一有机会便要紧紧缠绕上来,真是让他苦不堪言。
第六十一章
杜慕梅是杜家大房的嫡女,也就是顾明远大舅舅的小闺女,今年刚满十三岁,正是十分讨人嫌的年纪。娇滴滴的,又聒噪,在顾明远这里稍有不如意的,转身就往大人跟前告状,简直让顾明远烦得不要不要的,烦到远远看见穿粉色裙子的小姑娘,也不管是不是杜慕梅,便转身就躲的地步。
以前两家离得远,除了舅妈带着表妹们来京中暂住的那几个月,顾明远的耳朵根子还能得些清净。今年因着回老宅陪老祖宗过年,顾家又因着印书局的差事在杜家庄上拖着,一直没得空回京中,杜慕梅便三不五时就上顾家来找顾明远玩。杜家那边当然是乐见其成,毕竟顾明远是顾家这一辈儿孙当中,天资最好的一个。
当时顾成业还没跟妻子透露出要让两个嫡子同皇室结亲的意思,顾夫人就算不喜欢杜慕梅这个有些刁蛮的外甥女,碍着亲戚这层面子,也不好阻拦着两人不来往。而顾明远自己又是个对女孩子下不来脸的软和性子,避无可避的情况下被杜慕梅缠上,也只会好声好气地在一旁陪伴着,由着对方对自己予取予求。
所以说起来,即使在心知姑妈不太喜欢自己的情况下,杜慕梅还对表哥顾明远十分钟情,这其中未必没有顾明远的错,是他默许的温柔给人家小姑娘造成了自己和表哥是两情相悦的错觉。
甚至在后来顾家已经明确了要和逸王府联姻的意思,杜慕梅也还觉着顾明远心底还是喜欢自己的,只不过碍着父母之命不好违背罢了。她年少心高,也被市面上流行的才子佳人话本给迷昏了头,心底还有些瞧不起逸王府的那个嫡女。不过是占着个权字,也没什么了不起,就算将来表哥娶了她,也不过和小舅舅小舅妈一般,成就一对怨偶,相看两相厌罢了。
杜慕梅还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逸王府嫡女是个什么模样,脾性,便已经将对方盖上了不值一提的戳。又觉得表哥顾明远可怜,一辈子便要荒废在这样一个无趣,不值得相伴终生的郡主身上。
她自觉自己才是表哥的良配,也打定了主意,将来顾明远要是娶了逸王府的小郡主为妻,那么自己就委屈一些,做表哥的平妻,顶多郡主在京,自己让她几分面子,窝在老宅这边做小。杜慕梅想得很远,表哥将来生意会越做越大,两头奔走也是必然的事情。到时候她和郡主两个两头大,表哥在谁那边,便由着谁照顾。这在商人眼里,早成惯例。男人嘛,总不可能几个月在外头都不沾一下女人的,两头大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杜慕梅想定了主意,急不可耐地同自己母亲说了。杜夫人一听那还了得,自己千宠万宠,要星星要月亮也恨不得立时唤人给摘来的女儿,竟这么糊涂地生出了要给人做小的念头。
杜夫人不像女儿这样天真,如今王室是没落了,可还没有沦落到能让一介商贾踩着头顶羞辱的地步。平妻两头大这种明晃晃打脸的事儿,别说是逸王府头一个不答应,便是顾家也没那么蠢,肯犯这样的险去得罪好不容易才搭上的王室。杜夫人真怕自己女儿一时犯蠢,嚷嚷出做不成平妻当小妾也成的昏话来。
看着女儿还是脸上还是一团懵懂不知愁的孩子气,杜夫人不禁恨起顾家来,恨小姑子顾夫人不念亲情不肯为两家联姻牵线搭桥,也恨姑爷顾成业一心想攀高枝汲汲钻营,但最恨的,还是顾家的小子,既然没心,又何必时时来招惹她的梅儿!
为着避免女儿昏头做出什么丑事来,杜夫人狠着心肠,当着杜慕梅的面把话给说死了。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不许杜家的女儿自甘下贱,给人做什么平妻小妾!
杜慕梅这样的太岁性子,自然不是爹娘一两句狠话能吓得住的,在家里闹得不成样子,最后杜家大房两口子也实在是没辙了,就把人关在绣楼里禁足不让出门。没想到杜慕梅脾气也硬,要禁足可以,她索性给自己加罚,连饭也给禁了,连着三天粒米未进。
开始杜夫人还以为女儿到后头肯定要撑不住,就狠心一直没让下人管,由着杜慕梅闹绝食。但到了第四天,下人还来报说二小姐不肯吃东西,而且已经饿晕了,杜夫人哪里还坐得住,赶紧让人开了绣楼的锁,把杜慕梅给放了出来。
自此杜夫人心里也明白,自家这女儿一颗心是真挂在顾家那小子身上了,怕是拦不住,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但就算心知肚明,她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寻死觅活的吧?
杜立煜归家后得知妻子心软把女儿放了出来,也只能扔下一句慈母多败儿,但也没见他能硬起心肠,发话把女儿重新锁进绣楼的。
夜里两夫妻对烛发愁,杜夫人叹道:“或许孩子还小,一时糊涂,等再长大些,便晓得这事情荒唐,日子久了,念头也就淡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浑身都是反骨,说不得,说了反而偏要跟你对着干……”
杜立煜咬牙:“希望如此吧,实在不成,明远成亲的时候她还闹着要做小,那咱就给她寻个姑子庙,剃了头发修行去,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这话轻飘飘的扔出来,杜夫人和丈夫相看一眼,都不觉着到时候对方能狠心做得到。
而在和父母抗争当中获胜了的杜慕梅,这会儿其实也不好受。
她自小顺遂惯了,家里人又是那样宠着,说是宠成了公主样儿也不为过。这次好心好意跟母亲吐露了一回女儿心思,不想自己母亲不鼎力支持便也罢了,竟还狠心将自己关进绣楼,不许她踏出家门一步来!杜慕梅哪里受过这样大的委屈,越发觉着自己对表哥的这份情谊,厚重得几乎跨越生死,岂是禁足这样小小的惩罚能割舍得了的。
于是她梗着脖子硬抗,还学话本里的佳人绝食抗议,逼迫父母亲退让妥协。
开始第一天还好捱,顶多胃里叽里咕噜吵闹些,倒还忍得住。到第二天,杜慕梅早饿得头昏眼花,手软脚软,连她娘上楼来看她都没力气睁眼。
杜夫人倒以为她还在跟自己耍脾气,便又把女儿骂了一通。杜慕梅原本还打算晚饭再送来的时候偷偷吃两口,被杜夫人这么一激,彻底赌气上了,连着两天都躺床上一动不动,不止不吃饭,连水也不喝了。
她心里还委屈,自己不过是想嫁给表哥,父母亲要是还疼自己,就该跟姑妈说去,把两家的婚事给早早定下了。这么一点小事父母亲都不肯成全了自己,自己这么活着也是忒没意思,饿死了便饿死了罢,反正也没人会心疼她。
禁足的第四天,饿虚了的杜慕梅终于晕了过去,也成功地惊动了杜夫人,终于替自己迎来了自由。杜慕梅躺在床上喝细米粥的时候,心底不由涌上几分洋洋得意,看,爹娘到底还是疼她的,舍不得她就这么死了。和表哥的婚事,到时候也只要这么闹上一闹,姑妈那边也总不能眼睁睁地逼死自己,总是要妥协的。
但杜慕梅没料到的是,自己这顿折腾,到底还是把身子给折腾垮了,整个二月,她时不时地就要病上一两场。一直拖到三月,都不见彻底好了,因此也错过了不少能上顾家找表哥玩耍的机会。
顾明远对此一无所知。过了年,便不怎么见这个讨人嫌的表妹上家里来骚扰,他闲下来的时候还暗自庆幸,大概杜慕梅是又找着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或是更值得花时间去做的事情,总之,只要不来缠他,他断无自己上门去招惹的道理。
也难怪他一点音信都没听到。出了这样的事情,杜家大房也只有遮掩的份,对外只说杜慕梅是时候该精修一下女红手艺,请了江南的织绣师傅精心教导,所以没空跟着大人外出做客。二房三房倒是知道些内情,但到底不是什么好事,说起来也是坏了自家女孩的名声,因此连着关系最近的顾家,都不晓得杜慕梅为着能嫁给顾明远,已经闹了好大一出戏,搅得杜立煜两口气焦头烂额。
而今天,正好是杜慕梅大病初愈之后,觉着精神头最好的一日,加上四月本是放纸鸢的时节,往年表哥常住京中,自己没机会得表哥陪伴放一回风筝,今年难得到了这个时节,表哥还住在老宅没走的,杜慕梅自然不能放过。因此一早便精心打扮了,带着七八个丫鬟小厮往顾家上找人来。
也是顾明远运气不好,才出门,便撞上了杜慕梅。他好说歹说,自己还有铺子要去看,月底的帐也要结,还有米行上的一些杂事,总之,听在杜慕梅的耳朵里,那就是一句话,今天的风筝是放不成了。
杜慕梅哪里肯,好不容易能出门一趟,自然是要把表哥给盯得死死的,能多相处一会儿是一会儿。在家里病了这么两个来月,她闲着无聊,又看了不少话本子,晓得女人逼迫得紧了,男人不见得喜欢,倒学会了些迂回手段。任由顾明远百般借口口水说干,也只是甜腻腻的一句:“表哥,我知道你忙。你放心忙你的,我在家实在是待得烦闷了,好不容易找你来散个心,你又没空。你也别赶我,今日我也只是跟着你,到处走动一下,能多看表哥你一眼也是好的。”
顾明远被自家表妹腻歪的语气生生逼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硬起脸来非得把人给赶回去吧?
于是只好苦逼地带着这么个存在感极强的小尾巴去了饭庄上和掌柜谈事,接着又顶着米行掌柜狐疑的眼神问最近的粮价和铺子里的生意,等算完账出来,都已经是饭点了。
顾明远想借着这个口子把杜慕梅给打发回家去,正好刚刚米行掌柜有提到浅水码头饭铺从他们这里进货的事情,其实这事儿招财进宝两个也早跟他打过招呼,况且潜水码头离这儿还有些路,又都是粗人苦力吃饭的地儿,以他对自己这个娇气包表妹的了解,她肯定是不愿踏足这样的地方的。因此十分有信心地冲杜慕梅说道,自己还要上码头上新开的铺子上看看,劝她早些回家,免得饿坏了肚子,或是被下人给冲撞了。
哪知,今天的杜慕梅特别固执,便是这样都劝不走。做戏还是要做全套,顾明远便带着这么一帮人又往李妍年铺子上来了,因此才有了开头那一幕。
“表哥,你还没好么?”这会儿软轿里的女声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接着轿帘轻轻动了下,有双白皙细嫩的手犹豫着搭在上头,但很快,便又收回去了。
第六十二章
李妍年看着真切,那手生得十分漂亮,手指纤长,皮肤细嫩,心里不禁暗赞一声,顾明远这小子还挺有福气,仅仅是一双手便已经生得这般出色,本人还不知道要漂亮成什么样子。
顾明远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思,但看着李妍年眼中只露出的明显惊叹之色,并无一丝一毫的不痛快,心里倒有些不舒服。他一时也弄不明白这种情绪缘何而来,只晓得自己再在这铺子里杵着,也不过是自讨没趣,倒不如早些归去的好。
“已经说完事情了,这便来,”顾明远朝外头嘱咐了一声,大概也是怕杜慕梅会下轿,到时候别说舅舅舅妈饶不了他,就是自己母亲,也少不得要训斥他一番,怪他没照看好表妹的。
“李姑娘,今日还是事忙,那我这便告辞,不再相扰了。至于书肆那边,我会记着问的,回头让人给你们捎个准话。不过,这笔生意你们真的打算只做到六月份?我听我大哥的意思,倒是想同你们长久做下去。”
李妍年好笑地看着这个已经说要告辞,却又临时找了话头停下脚步的少年,压低了声儿,神色郑重道:“有钱赚,我们自然也想做下去的。何况你们顾家书肆声誉高信用好,回回给的也都是现钱,从不拖欠。这样的好主顾,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但供纸的那头过了六月便无纸可出了,我这只是帮忙过手牵线的,着实没办法。少了这么一笔生意,我也少了不少利钱,所以才得早些给自己找好下家,不然有你们顾家这样的大主顾,我们兄妹两个又何苦要到这小饭铺中辛苦做活?”
顾明远心中冷哼一声,小滑头,还跟自己睁眼说瞎话,当下兴致寥寥地冲李妍年随便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我也只能这么回去回我大哥了。李姑娘,告辞。”
李妍年面上还保持着那样礼貌得体的微笑:“三少爷慢走。”
哼。这次顾明远是真的哼出了声,前头软轿里的杜慕梅听见了,稀奇地咦了一声,轻声道:“表哥,谁惹你生气了?”
顾明远没回答她,只冲轿夫们打了个手势:“回府。”
杜慕梅想说她并不想回家,跟了他一天,就打算磨着顾明远陪自己去放风筝的。恰在这时,肚子里咕噜噜地空鸣了一声,她总算想起前头绝食时的难受劲儿,这才安安静静地不反对了。
张大宝见人都走了,才走上来问外甥女道:“没事儿吧?”
李妍年有些奇怪,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儿,舅舅,赶紧给人添饭,桶里刚刚就快空了,大伙儿也只是瞅着小东家在铺子里,没好意思放开了肚皮吃呢。”
她这句话倒说得响亮,齐老三那一帮人全听见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小丫头还嫌咱们不够能吃,兄弟们,可别让人丫头片子给瞧扁了,吃!看吃不穷她!”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李妍年心里不搁事儿,顾明远一走,她便没再往这事儿身上多想。但张大宝不一样,从他的角度来看,刚刚分明是看了一出郎有情妾有意,偏偏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娇小姐半路杀出,迎头便要棒打鸳鸯的折子戏。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李妍年背影又看了一阵,末了还是抵抗住了顾家财势的巨大诱惑,三娘的女儿,是决不能受委屈的。那顾家便是有意,也得拿正妻之位来迎!外甥女年纪还小,自己可得看紧了,不能让孩子将来犯了糊涂。
可自己毕竟是个粗汉子,有些事儿不一定能及时瞧出苗头来。张大宝仔细琢磨了下,这事啊,还得把自家媳妇儿给请出来。
这天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张大宝支开黑豆他们,和李妍年打商量道:“咱们这铺子也开了快一个月了,生意眼看着是越来越稳,也越来越好,你大哥呢在铺子里帮着还行,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要为家里的生计负责。可红豆你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