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外套、领带和马甲挂在沙发背上,睡前应该是把红衬衫换了, 现在一身暗紫色。
但新衬衣也睡得有点褶皱凌乱,两粒纽扣解开, 翻敞的领口袒露出锁骨下陷的弧度;保镖稍微弓着宽阔的肩背,垂下脑袋,抬手摁了摁额角。
我看他低敛的眉眼,不太爽快地抿起的嘴唇,猜到他是没睡好。不由蹙起眉,凑近床沿一步。
“头会疼吗?”
“有点。”他放下手。
我下意识伸出指尖,触碰到他细长的眉尾,和往常一样想要替小孩揉揉脑袋,却在下一秒忽然意识到眼前坐在床上的是个完完全全的成年男性。
指腹下的体温顿时发了烫似的,我想要状若无事地缩回手。
然而男人却微微偏过头。
似乎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考虑,只是习惯性地歪了歪脑袋,把初醒之际泛着热意的脸颊自觉地贴到我的掌心里。
与没长大时一样,看上去乖乖的。
我心一软。拿他没辙,力道时轻时重地替他按揉了两下太阳穴。顺便跟这位贡献无数的柏林博士讲起少年侦探团的事。
“柯南和灰原想问你一些问题。”我说,“你要是不睡了,待会自己去找那两个孩子,还是叫过来?”
里包恩原本半阖上的眼睑抬起,最初的倦意早已消散,神色清醒又平稳。
“知道了,我会过去。”他应道。
“嗯。”我觉得差不多了,便收回手。男人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我接着道,“那你收拾一下,我先出去了。”
“去哪?”
“其实我在和她们玩鬼抓人,我现在是鬼,正在任务中。”只是手机快没电了,回来充一充而已。
留里包恩自己在房间里,我挽起袖子,势在必得地出了门。
捉迷藏的场地限制在两层船舱,并且不允许潜入别人的客房、娱乐厅或者闲人免进的工作重地。我不一会儿就抓到了躲在餐吧角落的盆栽后的步美、试图叠罗汉乔装打扮成大人的光彦和元太。
园子和小兰倒是难找一些,不过还是被我在室内泳池外部的更衣室里逮到。
一眨眼,又过了半个多小时。
几个被鬼抓到的可怜人类坐在大堂休息用的沙发上喝饮料、吃零食,我蹭了两口薯条,随即环顾一圈。周围乘客形色各异,有的也在休息打游戏,有的在欣赏壁画,有的挨在一起调笑。
就差剩下两个小家伙了。
“柯南以前都不是很乐意玩这个游戏呢,”园子吸溜着果汁,含糊道,“没想到这回藏得这么深。”
小兰认同地感慨了一声。
“是啊,真是难得。”她抬起头,“友寄姐姐会累吗?如果找不到的话,我们也一起去找。万一走丢就不好了。”
我忖度一番,心里有点主意。
“不用,我大概知道在哪。马上带回来。”
既然并不是真的在玩游戏,那么就不会停留在限制的两层空间里了。
我乘上游轮直梯,来到客房所在的楼层。踩在静音地毯上,在即将拐弯步入走廊的转角,果不其然听到两个小孩压低的交谈声。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柏林博士就是里包恩么?”这是灰原。
“我还不能完全确认。”柯南听起来老成而严肃,“不过最有可能的真相就是这样。而且里包恩并没有彻底掩饰。虽然时间很短,但我看到他拿出过手机,还有手机上的帆船挂件,和里包恩的一模一样,显然跟友寄小姐的是一对。”
“挂件我倒是没注意到。假如是的话,他当然没有掩饰,连西装和鬓角都没有改变。”
灰原说,稚嫩的声线有点紧绷得冷淡,“可你要怎么解释他突然变成了大人?他绝对不可能是――”
接下来的说话声变得小而模糊。我无意听墙角,加重了脚步。细碎的谈话声顿时收敛起来。
绕进转角,两个乖巧的小孩双手背在身后,仰起小脑袋看我。
“啊,友寄姐姐。”
“还是被发现了吗?”
“不好好玩游戏的话,有时候也是会让人担心的。”我说着,稍稍挑起眉毛,“我会跟小兰她们说已经找到你们了。现在要去找柏林么?”
小朋友们相觑一眼,又望向我,异口同声道:“要!”
灰原率先跟在我身边,抬头问:“姐姐,柏林博士也住在这一层吗?他应该有单独的房间吧。”
之前侦探团推理认为柏林博士非常富有,甚至在船上有产业,所以才备有直升机。以至于柏林这个身份的地位在小孩们心目中仿佛要比船长还尊贵。
我想了想,也懒得解释了:“他现在大概还在我房里。”
柯南:“……”
灰原:“好。”
这个戴眼镜的小鬼一看就正在心里狂吐槽,希望他可以学学身旁小伙伴的冷静自若。
带着小学生刷卡开门时,里包恩戴好了圆顶帽,正站在镜子前打领带、穿外套。
他利落地套上漆黑的西装,两手捻着外套平驳领简单一捋,便转头望来。帽檐低沉,目光冷锐。我身侧的俩小孩都脚步一顿,异常敏锐地往我身后缩了一点。
这人没事吓小孩干什么。
我直接领着两人进屋,先绕去床头拿我充过电的手机,一边道:“你们聊吧。”
给小兰发个消息,说柯南和灰原都找到了,不用担心。
或许是高中生正刚好在玩手机,对面回得很快,配了个可爱的颜文字。
小兰:【那就好,给姐姐添麻烦了】
我:【不会啦,你们现在还在大堂吗?】
小兰:【是的!】
我收起手机,一转身,只见另一边三人鼎立:男人插着兜,姿态清闲地倚在窗边,从我这个角度看,帽子挡住了眉眼,只余一副冷酷的下半张侧脸;
两个小孩表情各有各的犹豫和凝重,谨慎得不敢轻易动弹似的,灰原还不时往我这里瞄。
“……”我木了木脸,开口道,“你别吓人家。”
里包恩侧首瞧来,倒是神情如常,“我只是站着而已。你还要出去一趟么。”
“是啊。小朋友有话问你,我就不多留了。”
临走前,我顺便宽慰了一下两个用眼神沉默地挽留我的小学生:“不用害怕,他就是看起来凶,故意逗你们玩呢。放心问吧。”
游轮即将靠岸。
浑厚悠远的汽笛声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下响彻开来。趴在甲板围栏边,渐渐便能眺望见东京湾横亘海面的宏伟桥梁与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景色繁华。
虽说几经波折,但对于航海士来说,这几天无疑是幸运的。天气舒朗,晴空万里却不过分明媚,风清日明,碧波荡漾,一切皆是恰恰好。这个时候,微风送来的都是好消息。
灰原和柯南没过多久就跑回大堂,彼时我正和小兰在沙发上聊着天,小侦探团用基本已经扫荡干净的零食残渣作为对伙伴的欢迎。
“姐姐说你们去找柏林博士了,”园子吞下最后一口薯片,故作不在意地斜眼瞥去,又难掩八卦之心地扬起嘴角,“有问出什么来吗?”
小男孩睁着死鱼眼,两手枕在脑后,“……算是有吧。”
他话音刚落,茶发女孩立刻慢条斯理地拆了台。
“根本什么也没套出来不是吗?”她阖眸道,“不仅如此,反而把自己的问题都暴露给别人了。”
柯南干巴巴地呵呵一声,“你不也是。”
灰原:“我早有预料。”
柯南:“是是是。”
灰原:“不过,硬要说的话,确实不是没有收获。”
此话一出,年轻人们纷纷放下手头的零嘴,用标准的听热闹姿势伸长了脖子。我不禁也好奇地托着脸,询问道:“有什么收获?”
结果两个早熟的小朋友再次用没什么精神的眼睛对视一眼。
柯南推卸道:“要说你说。”
灰原轻轻撇开脑袋,“我才不呢,柏林博士明显没打算让我们说。”
其它小萝卜头们顿时不满地沸腾起来,四周充斥着“哎呀,干嘛这么神秘”、“偷偷说他也不知道”、“肯定不是里包恩哥哥假扮的博士吧”、“这个用脚趾甲想都知道当然不可能啊,你不要惦记这个莫名其妙的悬疑剧情了”之类的叽喳声。
我和两位高中生几乎纵容地观望着一片混乱。
游轮的速度逐而变得缓慢,紧跟着几声低沉的鸣笛。快要下船之际,小兰把喝完酒又睡得喷香的毛利大叔喊了起来。
我回去收拾完行李,和拎着包的里包恩一走到下船口,几个短暂相识、年纪不一的新朋友便朝我们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约好以后还要常常联系。
毛利家小旅行团的假期还没结束,但我并不能自主延长请假的时间,只能略有抱憾地与其告别。
回家路上,我在闲聊中随口问道:“你都跟小孩说了什么?”
保镖却闭口不谈。
他依然回答得避重就轻,并反问我觉得他说了什么。要是在以前,我应该会很有心情跟他猜一猜,说说我的推理,但心底那股没来由的焦躁又密密麻麻地扎着小刺,伴随着某种不平衡感。
察觉到这种不算理智的冲动与烦闷,我不想在这样的状态下硬是深挖下去。于是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
至少得等捋清楚心绪,在保持冷静的情况里再来考虑这个问题,对我而言才较为妥当。
里包恩走在我身侧,在我说起别的事时好像低头看了我一眼。
我如有所感,颇为诧异地抬起眼,却只瞧见男人不着痕迹地翘起的唇角。他已然目视前方,没有看我。
不论如何,回家总是令人开心的。虽然只过了三天的旅程,但除了玩乐以外,还发生不少意外事件,我甚至对我的小出租屋产生久违的怀念。
一身疲惫霎时迟钝地席卷而来。
天黑了。下船那当儿,晚霞漫天铺地地在大海里翻滚云涌。而现在夜色却满堂堂地泼在城市背面,如漆如墨,衬得街角模糊的霓虹灯温情而晃眼。
上楼,经过走廊,可以看见家里有人开灯了。我一面拿出钥匙,率先到门前转开了锁。保镖跟在后头。
“史卡鲁,”我推开门,边迈进玄关,“我们回来了。”
“啊!”
熟悉的小孩公鸭嗓匆忙地从客厅传来,紧随着一阵胡乱收拾东西的杂音,接着是噔噔噔的脚步声,“这么快?!”
“我给你发消息了。”没看手机吧。
换上室内拖鞋,我抬起头,视线越过短短的玄关,撞上史卡鲁瞪大的双眼。
他还是小婴儿般的五短身材。小不点仿佛石化在原地,颤抖地举起手,指向我身后,如遭雷劈地扯着嗓子喊道:
“为什么里包恩这么快长大了啊――噗唔!”
朋克小鬼话还没说完,我的耳边划开一道狠厉的破空声,随即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列恩变成的伸缩弹簧10t拳头猛地捶飞。
直接从半开放式厨房边没关的窗户嗖地飞了出去。
“……”我记得那边窗户下面是垃圾堆。
弹簧迅速收回,变回蜥蜴的列恩趴在里包恩手指上。后者语气不变,但多少有点凉凉地开口。
“吵死了。”
我无比习惯地提过他手里的包,转身回卧室。
无论身体有没有长大,这家伙果然还是一样幼稚。
第55章
刚和里包恩一起简单收拾行李, 就像长了千里眼知道我回东京了似的,口袋里的手机连续传来几声Gmail的新邮件提示音。
我站起身,捏着鼻子划开邮箱界面。
“工作?”里包恩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还好, 没有特别多。”
我粗略一估计, 心里也有点底。扭过头,长大成人的保镖正盘腿坐在地上, 随意地从行李包里拎出十二岁时穿的小号西装。
他现在即使是用这种坐姿,也显得人高马大的:合身的黑西装恰当好处地被肩背撑起, 稍弓着身, 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宽厚的背肌轮廓。线条直至腰际才微微收窄,衣料的褶皱被卧室暖色调的灯光填作细小的沟壑。
里包恩仍戴着圆顶帽, 因此以我的视角, 目前只能瞧见一小片耳朵、清晰的下颌线、鬈曲的鬓角与白皙的侧后颈。
“……”
意识到自己莫名盯着那片从装束严实的西装里裸露出来的皮肤, 我不禁抿了抿嘴唇, 触电似的别开视线。
搞什么啊。明明公司里都是西装男,却跟这辈子没见过似的。
我反省地抹了把脸,沉心定神,只见里包恩把自己的小西装都收到了一边,紧接着, 他从行李包里继续掏出了轮船接待人员制服、厨师制服、安保制服、加勒比海盗服(包括且不限于经典款的眼罩、木头腿、钩子手)等等,统共十几来套的cosplay装。
当然, 都是小男孩的尺码。
出发的时候明明只给他带了三套换洗的西装和衬衣。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如同在行李包里装了个异次元一般掏完衣服和道具, 只觉得一阵面瘫。
而男人在疑似向我展示完他的cos服后,还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前抬起头,对上我的目光。
我冷酷否决:“不行, 衣柜放不下了。”
里包恩:“它们可是我的心血。”
我:“反正衣柜不能放了,还有你小婴儿时穿的cos服也赶紧给我收走!”
里包恩:“成为大方的好老板这条路你还有得走呢, 新奈。”
我:“少装模作样地叹气了!我大方也要有大方的条件,衣柜已经很挤了啊!”
而且冬天也快到了,到时候羽绒服更难挂。
不论如何,在勒令保镖把他早就过期穿不了的衣服单独装箱后,我还有自己的事要解决。
明明假期还剩一个晚上,新的工作就接连不断地被塞了过来。我为来之不易的远离公司的三天时光哀悼了两秒,便率先提着笔记本电脑走出卧室。
不死之身史卡鲁颤巍巍地从大门爬了回来。
不得不说,这趟出远门回来,发现他没有把家里搞得很乱,而是基本保持着和原来一样的整洁水平(也可能是先前紧急收拾后有所成效),我还是挺意外的。
在窝进沙发里,打开电脑之际,我望着从门口失魂落魄地挪进来的小孩,不由出声关切道:“还好吗?”
史卡鲁蹒跚地摸到电视柜,闻言顿时一个激灵。
“什么?!一点也不好!”他两只小拳头紧紧握在胸前,睁大了紫色的眼睛,“就算是本大爷也是会痛的!可恶的里包恩――”
小鬼话音未落,又陡然间冷汗直流。里包恩正一手扶着卧室门框,一手插着兜,探出一道严厉冷峻的身影。于是史卡鲁话锋一转,抖着嗓子喊:“……里包恩前、前辈!”
我没管他俩依旧搞笑的互动,转而注意到史卡鲁颤抖的步伐与滚得脏兮兮的机车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