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椅后的树枝繁叶茂,阳光在枝丫间穿梭,投下斑驳的浮动的光影。我无端地感到几分不自在的闷热。这股热感钻进后领,令紧贴着修身衬衣的脊背隐隐发麻,连带一种肾上腺素分泌般的出汗的错觉。
摸了把脖子,是干燥的。
向侧面远离他两步,我把畅销书放到长椅一边,松了松系紧领带的领口,有些微妙地叹了口气。
“你的地位已经够高了,不用别人说,你自己早就心知肚明了吧。史卡鲁不算正式的员工,就你这么一个。”我平静地说,“你还想高到哪里去?”
这是反问的口吻,而不是需要答案的疑问。
然而里包恩的目光却径自紧随而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你是真不知道?”
听起来平常得只不过是闲聊接话,但又问得颇为质疑,好像我得知道什么一样。
我一怔,蹙起眉歪了歪脑袋,“嗯?”
该知道什么,他想提高员工地位吗,但我不是说了已经够高了么。甚至在我目前还有联系的朋友名单里,他的重要性都是头筹。
在以前,我从来不会害怕谁就此堂而皇之地离开我的生活,从而非要紧紧地抓住谁不可。因为我知道很可能会有关系淡化的一天,所以当务之急是抓紧当下,珍惜和每个朋友相处的机会。会难过的事就留到真的难过时再说,反正都会过去。
这样在多年以后,即使大家都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事业与人生新阶段的朋友圈,天南地北渐行渐远,聊得少了、聚不起来,也至少能从回忆里提取出残留的灼热的真心,不至于太遗憾。
像里包恩这么会看人,甚至擅长解读微表情到疑似能读心的类型,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唯独不希望他消失,从此往后几十年都联系不上。
而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直白地、确切地提出过承诺,让我不用担心啊。
如果这是漫画分镜,我的脑袋后面一定有一个加粗的问号:难不成他觉得我只是说说,而不是真的把他看得很重?
而正要追问,不远处的公园入口忽地传来一声呼唤。
“新奈――”是波岛的声音。
“来了。”
我被打断思绪,马上收心,拿着文件夹转身走去会晤,一边再大致清点了一下她要的资料总数,“应该就这些没错,你回去再检查检查。”
“OKOK。”波岛接过文件夹,也自己翻开,粗略地看了一眼,“没问题,辛苦你帮我打印啦,谢谢!”
“小意思。”
“你吃过了吗?”她合上夹子。
“刚买了便当,待会儿就吃。你呢?”
“我和同事在外面吃过了。”
寒暄之际,波岛朝我身后瞄了两眼,旋即有点严肃地看向我。
“小新奈,”她的声音压低,半开玩笑道,“那是新交的男朋友?很有型诶,总算是个像样的熟男了。之前的孩子会很伤心吧?”
所幸她没有把冲绳见过的小男孩和现在的里包恩联系到一起。
经过一个上午,我竟然已经感觉到习惯,连吐槽的功能都彻底关机。于是面无表情摇摇头,不见怪地照常解释了几句。
而波岛也不是热衷于刺探八卦的人,只是混熟了,没事开开我玩笑,这个话题很快就揭了过去。
“那我先走了。”
“回头见。”
“对了,”忍不住操心的波岛没走两步又回过头,叮嘱道,“虽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也相信你不会轻易被骗,但要是打算交新男友,还是要在人品上多把关哦。”
我听得一笑,作势要赶她,“知道知道,我才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要是犯了,你到时候得陪我喝酒。”
一杯倒的波岛拍着胸脯说可以,接着笑嘻嘻地捏着文件夹朝我挥手,溜回公司。
我折返到公园长椅边。里包恩已经把热过的两个便当盒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最后掏出一个厚蛋烧三明治。
见状,我飞快凑去,坐到椅子另一头,及时讲解:“我还不太确定你现在的食量,所以多买了一个三明治。你吃不完的话就放着。”
里包恩悠闲地拆开包装。
“黑手党吃霸王餐,不,吃自助餐是常有的事,食量小的家伙一般都是文职。我不是。”
我:“你刚才说了霸王餐对吧。”
里包恩:“新奈,这个三明治有点凉了。”
我:“刚才让你吃你不吃现在叫我有什么用!自己去便利店热。”
就着公园舒缓的微风与秋景,我解决完午饭,顺便制止了里包恩企图把在家待机的史卡鲁摇来跑腿的恶魔举动。回工位前,再把先前被他不正经地混过去的正事提了起来。
“我不会跟你说客气话,所以想让你轻松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真心的。”
我率先从长椅上站起身,拿着那本职场沟通书,态度坚定地没收,“少看这种书。从晚上开始,不用接送我上下班了。像是加班太晚这种情况我再打你电话。”
男人跷着二郎腿,两手抱臂。从我的视角看,他的眉眼都被帽檐低低遮住,只见唇线平直,微微抿起。
随后,他不知在想什么,不置可否地模糊应了一下。听不清是轻哼还是叹气。
我耳提面命:“在吗?收到请回复。”
里包恩却偏偏扭过头,用后脑勺对着我,这回真切地哼了一声。
“用完就扔,你果然很有当黑手党的潜质。”他一听就是故意闷着嗓子道,“既然你想,就随你喜欢。”
我:“…………”
我:“你已经不是小孩了,生闷气装可怜的效果早不如前好不好!而且这几句话是化用的前几天给你看的电影里面女主角的台词吧?!再者你就算是彭格列HR也不要心思歹毒地夹带私货了,我不会当黑手党的!”
里包恩这才转回脑袋。
果不其然,他的唇边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让我想起他还是婴儿时小猫般的笑脸。根本没有嘴上演得那么委屈。
杀手抬眼看我,“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新奈。上一个说死也不想当黑手党的家伙,现在已经是个勉强姑且暂时稍微算得上合格的继承人了。”
我嘴角一抽,用头发丝想都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更强烈的吐槽欲随之涌来。
“那个勉强什么什么的定语你是认真的吗?人家孩子不想当就不想当喽。”
里包恩不以为意地哂道:“我当然是认真的,他还远不够格,只是比起最开始确实有了不少长进。等你看到他那副样子就能理解我了。”
我:“我的重点是‘不想当就算了’不是你认不认真啊!”
第58章
虽然里包恩那样严格地评估自己的学生, 但我也知道,他实际上比谁都认可那位年轻的继承人的能力和资格。
以前平时没事聊到他原世界的故事,这位老师提起两个学生(一个说是已经出师了), 话里话外总会透露出富有默契的熟稔, 这令杀手冷峻的气质都变得颇为亲切。他始终在为那两位年轻人的成长而感到骄傲,这是毋庸置疑的。
要是有人质疑, 站出来撑腰、帮忙说话的反而会是他了。
我其实觉得里包恩谈起过去的人或事时眼睛亮亮的,笑起来的模样也相当放松惬意, 所以听着听着, 也爱屋及乌地对他两个学生产生不少好感。
虽然里包恩表示他们一个比一个擅长平地摔,但一听都是好孩子, 出师的那个好像也才小我两三岁, 不过是大学生年纪。
因此, 我偶尔也会在他损学生的时候随口维护他们两句。
结果里包恩后来又不怎么提起学生, 我问了也只让我不用在意他们,只会时不时想起来两人的废柴程度,然后跟我吐槽。
这人很少把心里的吐槽说出口,但聊得多了,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他对于学生经历过大风大浪后还是连隐形眼镜都不敢戴而有点心情无奈, 以及对于学生的某个伙伴(似乎也被里包恩带教过一段时间)至今仍然真情实感地把黑手党当成游戏这件事感到奇妙。
不能怪他,换我我更会忍不住在脑内吐槽刷屏半天。
另一方面, 因为有里包恩的存在, 我也对他身边的人心生好奇。
就如惊讶于他居然有史卡鲁那样的熟人,我也不免想要知道,这个随着时间慢慢揭下神秘面纱的保镖的交际圈到底长什么样。
他是杀手, 那么肯定有同为杀手的朋友;据说以前世界最强的几个人凑在一起,职业各异, 国籍不一,我只知道有替身演员和科学家,以及他认识一位来自中国的品茶专家;而学生是国中生,那应该也有认识不少年纪轻轻的小朋友吧?
之前一直是小婴儿的话,搞不好还有真正的三、四岁的朋友。虽然里包恩或许不会承认朋友这个界定。
我由衷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这些问题,等自然而然地聊到之后再满足好奇心也不晚。
毕竟我也没有完全把以前的经历、认识的朋友全部让里包恩知道。即使他通过调查提前了解过我的家庭构成和人际关系,也不至于连我的心路历程都了如指掌。
谈及过去时,我有分享过童年的糗事,也有提起中学时拧巴的青春叛逆期,但也仅限于提过。
说得不多,简单带过,里包恩只是静静地喝着咖啡,侧耳倾听,最多调侃几句,适当接话,不会追问或者深入打探。
所以相对地,我也不想打破这个恰到好处的边界感。
这个人的现在与鲜活的当下正摆在眼前,包含着组成对方的每一寸过去的光阴。和他说话时,也是在与过去的每一个他交流,这就足够了。
至于里包恩说,我看到他学生后就会理解他无情的评价――我难免还是有点对此存疑。
先不说我一个异世界的人有没有机会和那位继承人碰面,就算有,想必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向来是提倡年轻人活得开心轻松,能不吃苦就不吃。
越会吃苦,苦就会从四面八方为你奔走而来。
所以即使很多事做不好,难以上手,也没什么关系。
人都会犯错,都会迷茫,慢慢找到自己想走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这套观念只适用于还没长大、与我没有利害关系、正值青春时期的小朋友。
如果同事是个什么事都办不好,有人推着走还不乐意的拖油瓶,我的心情就和大学小组作业分到划水蹭分不做事的人一样想为东京犯罪率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比如现在。
“他说什么?”
“新奈,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可怕……”
我一手撑在隔壁的工位桌桌角,一手插兜,冷静地低头瞧着同事。她捧着手机,小声嗫嚅,也是颇感无力的模样。
但我确实一时没理解,又道:“你别怕。这个叫花田的新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同事说:“就是他觉得分给他的工作太多了,他每天都要通宵工作,很不公平,他就去找领导说了这件事,说我们分配不合理。”
我问:“领导怎么说?”
同事道:“我也还不太清楚,但听说是允许他退出项目组,所以他直接把群退了。”
“他和高木先生什么关系?”
“不懂……”
我大致了解,便不多言。上司的工位空荡荡,我左手随意抽了几张纸质材料,右手拎杯子,快步走到茶水间,正好经过坐在卡座沙发里的高木。
他对上我的视线,立刻咳了两声,放下咖啡杯,对着亮屏显示SNS界面的手机装作通话状,故作忙碌地拖长音说了几句“行,那就这样”、“下次再谈时间”之类的生意腔假话。
紧接着,才背靠沙发,努了努嘴,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盯手机,看也不看我地开口:
“友寄啊,也是干完活了来接咖啡?”
“是的,刚才在帮实习生检查文件格式,”我把杯子放到咖啡机旁边的台面上,顺手翻了翻手头的纸,“初出茅庐的新人总是很容易出情况。”
“嗯。”
高木神色严肃地沉沉应声,又抬起一边眉毛瞄了我一眼。我接完饮料,一转身,他就卡痰似的再咳嗽了两下。
“这几天持续降温,您注意身体。”我说。
“是有点着凉。不过你不用管我,好好工作就行了。”他照常摆起领导架子,但随后又状若无意地提道,“那个啊,友寄,你带后辈也挺辛苦的。我呢,刚才也得知有个新人不习惯本部的工作强度,所以正好,让他退出你们那个组,请假休息两天,再适应一阵子,你也不用带得太累。”
有意思。但至少高木心里也明白是新人的毛病。
我于是带着敬语直言,扯了一套客气话,感谢上司的体谅。随后表示新人退得突然,进度没对接给我们,相当于他那份的两周工作量等于没做。虽说我可以马上分配给组员,让大家尽量分工补上,可其它组员和实习生多少都会有怨言,也影响推进效率。
高木慢吞吞地沉吟片刻。
“唔。这我自然知道。顺带一提,你打算怎么做?”
“先找花田问清楚情况,让他把之前由他负责整理的材料发过来。”
他隐隐松了口气:“这种小事你直接去做就行了。没别的事就赶紧回工位。”
当然是直接找就行,但是实习生一看就和他关系匪浅,提前知会一声能免掉很多潜在的幺蛾子。
我没再跟高木废话,回办公室找到花田的联系方式,直接打了个电话。
没接。
发了邮件,过了半个小时,擅自退组的新人才回了信,说自己在家补觉,没接到电话不好意思云云,并附上我需要的压缩包。
点开一看,就三份文件,备注很乱,内容零散,格式漂移。
每天通宵干活,通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
同事抱着茶杯凑到我电脑边,陷入几秒诡异的沉默,道:“怎么办?”
“全部重写,我待会安排一下分工。他负责的这些内容做起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要不要把花田叫回来?”
“没必要。”我啜饮一口加了方糖的咖啡,“叫了更麻烦。”
而正当我准备着手把这个缺漏的部分补上,大不了加加班搞定时,本来还一直在摸鱼的上司忽然如一道飓风闪现到办公室。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高木明显刚才有所跑动,却还努力压抑紊乱的呼吸,若无其事地背着手在我们工位绕了一圈,“上头临时调了个新人过来,刚好,你们不是缺人手吗?”
同事们纷纷面露惊讶。
“瞌睡来了送枕头?有这种好事?”
“不要又是那种类型就行……”
“其实都快搞定了,来不来人都无所谓吧。”
“呃咳!”高木重重一清嗓。
窃窃私语声渐弱。我见高木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不好的预感应运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