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赶紧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下来吧。”我说,以防小孩摔惨了,自行洗澡会出事,出于人道主义关怀道,“要我帮你洗么?”
记得我以前也这么问过里包恩,不过他很坚决地拒绝了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么丁点大的婴儿是怎么自主洗澡的。
毕竟像淋浴开关之类的设备都是成年人适用的高度。
就算可以跳起来,或者搭板凳上去,那也还是有点辛苦。
史卡鲁听见我的关心,原本惨败一片的小脸又恢复了几些气色。
不像里包恩,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被还不太熟的人帮洗澡这种事,反而颇有气魄地、迫不及待道:“真的吗?!”
“真的啊。”
苍天有眼,这声答复并非出自我口。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并放下手头的电脑,里包恩忽然出现在小孩身边,说一不二,提着后领就把小豆丁给薅了起来。
“她还要工作。”里包恩一边说,一边拎着毫无还手之力的朋克小鬼往浴室走,“你也不好意思让老板百忙之中抽空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吧。念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我倒可以帮你一把。”
史卡鲁后知后觉地在男人手里奋力挣扎,但疯扭成了麻花也无济于事。他顿时嗷嗷叫,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把绝望、恐惧、悲愤与无措在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不需要你帮忙!啊!!”
“怎么,你是觉得我做不到?”里包恩语气一冷。
“没有没有!里包恩前辈!求求你放我下来嘎啊啊!老板救救――”
砰!
浴室门关上的一刹那,小孩的吱哇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然后不出两秒,门又开了。里包恩迈开长腿走了出来。他缓缓带上了门,身后一片死气沉沉的宁静。
我坐在沙发上,见状冷静地发问:“不是帮他洗吗。”
“我只是说帮他一把而已。”
里包恩明显是在钻空子狡辩,却口吻平常。
他说着,又晃去拿他在门口邮件箱里积了三天的报纸,旋即坐到他心爱的单人真皮沙发上――这神秘的沙发不知什么时候又等比例换了个尺寸合适的――再悠然自得地交叠两腿,与以往无异地开始看报摸鱼。
所以帮一把指的是把人丢进浴室吗?!
我吐槽无能地注视他和紧闭的浴室门片刻,还是平静地转回视线,决定先处理完工作。
希望隔壁不要以为我家在欺负小孩于是报警。
因为这次材料从别的部门对接过来,数据上出了点岔子,我花了不少时间,发了好几条邮件才校正完成。
在我对着电脑苦苦思索的时间里,史卡鲁洗完了澡,穿着睡衣,难掩屈辱而谨慎地从浴室里钻了出来。他发现没人盯着他,便松了口气,抱着通讯手表钻进茶几旁的榻榻米被褥。
结果下一秒,里包恩的声音又残酷地响起:“去把你自己的衣服洗了。”
史卡鲁苦不堪言地爬出了被窝。
在这之后,客厅倒是安静不少。小孩继续苦哈哈地摆弄他寿命未知的手表;保镖翻完报纸,也去泡了个澡,随即慢悠悠地回了卧室。
我把电脑合上之际,史卡鲁已经抱着手表,吹着鼻涕泡呼呼大睡。
看一眼时间,原来不知不觉间快到晚上十二点。我无声地揉了揉酸胀的肩颈,一站起来,还有点昏头昏脑的,只能放空脑袋,盘起头发,尽量小声地摸进浴室冲澡。
温柔轻盈的水流淅淅沥沥,抚去一身疲惫倦怠。我随意地拿毛巾搓了几下背,冲掉沐浴乳泡沫,在淋浴头下发了会儿呆。
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
我抬起手,濡湿的指尖捏了捏眉心,但一时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干脆关了淋浴器,摸来干净的浴巾擦拭水珠。
换上睡衣,我把高高盘在脑后的头发放了下来,一面按摩按摩紧绷的头皮,一面绕过客厅的榻榻米,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里包恩早就关灯入睡了。
他以前好歹会跟我客气一下,留个小灯等我工作完进来,现在倒是一点也不想让自己的睡眠状态受损,卧室里一片漆黑昏暗。
我下意识地在心里吐槽两句,实在是又困又累,不再多想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轻手轻脚爬上床。
只是心里那股仿佛忘了什么的异样感愈发膨胀。
我给自己盖好被子,闭眼躺下,习惯性地翻了个身时,才蓦地感到不对劲。
如果说以前就像床上多了只公仔抱枕,总归来说无伤大雅,可现在根本谈不上什么公仔的程度。
半夜阒静,连细微的呼吸声也如在耳侧。我睁开眼,视野适应了黑暗,迎面便瞧见微微敞开的睡衣的领口,沉缓起伏的胸膛。再抬头,则是男人淡色的嘴唇,鼻尖,静静低阖的眼睑。
近到我几乎能数到他纤细的睫毛。
成年男性强烈的存在感霎时无孔不入地包围而来,那似有若无的气息都灼热又滚烫,令人心生被圈在怀里的错觉。我嗅到几缕隐约的温存的香气,来自家里的沐浴乳,分明与过往没有区别,我却反常地无法保持平静。
罪魁祸首正事不关己地安然沉睡,但我刹那间大脑一嗡,当即清醒,完全顾虑不及他会不会被吵到,心脏砰砰直跳地猛坐起身。
被子扯得哗啦一声,连带他那边的被角也被卷起掀开。
我总算想起先前遗忘的事:
既然里包恩长成了大人,我应该一早就想到回来他要睡哪的事,再提前和他说清楚。
没想到我忘了,这家伙也提都不提,一股脑就和以前一样睡了下来。
他有没有意识到他现在不再是小孩了啊!
我觉得我的脸一时绷得有些僵硬,伸手一摸,热得发了烧似的。我不得已捏着睡衣袖子擦了把脸蛋,努力平复心跳,才回身看去。
侧躺在一旁的里包恩毫无悬念地抬起了眼皮。
杀手面无表情,夜色黯然,他黑漆漆的眼睛令人难辨神色,可依旧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被突然吵醒的困倦与不爽。
“你在干什么?”里包恩沉着嗓子问。
居然还好意思问我。
我登时抓紧柔软的被褥,以求一点能把握的真实感。继而毫不客气地盯了回去,反问:“你不嫌挤吗?”
里包恩一副一点也没听出我潜台词的模样。
“这不是能睡么。”
“不是睡不睡得下的问题。”
想到翌日还要早起上班,我索性压低了声音,一手撑住床单,立场坚定、态度明确,不退让地低头看着他,“以前你是小朋友,和我睡一张床是没什么。现在你可能对自己变成大人没什么概念,但我得跟你说清楚,你不能和我一起睡了。”
“……”
里包恩的目光越过夜色,落在我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可不知是不是我被迫高度清醒下产生的错觉。在我表明态度后,他的心情变得非常差劲。
然而,我完全不敢想象今晚还要继续和这么大只的成年人挨着睡,里包恩不接话,我就默认他也意识到不对。
于是当作是一拍即合,我立马转过头,准备翻身下床,“家里还有备用的被褥,我去给你铺一床,你先将就――”
话没说完,只觉腰身忽地由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捞到拦下。我连脚都没伸出床沿,浑身就泛起瞬间失重,被不容置喙地一把掐着拖回被窝。
我本还清晰的思路顿时又陷入空白的疑云。
被扳倒似的躺倒在软乎乎的枕头上,我缓神两秒,才意识到桎梏腰际的是里包恩的手臂。
而男人就与之前某个夜晚那样,脑袋蹭到我颈窝前。明明是充满依赖感的姿势,看起来又乖又让人省心,我却在察觉到身体习以为常的安全感的同时,动摇地感到一种极为剧烈的、另类的不安。
心跳噔噔地窜上太阳穴,我怀疑我的耳朵都快烧起来了,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推他的肩膀。
“……里包恩。”我不确定地开口,“你松手。”
结果推也没推动,叫也没叫动,圈在后腰的臂弯反而再次任性地收紧些许,形成一个严丝合缝的、意义莫名的拥抱。我几乎能透过单薄的睡衣,感受到对方温馨的体温与皮肤细腻的触感。
里包恩的嗓音埋在我的颈侧,显得沉闷而不悦。
“我很困。”他说,“你现在不要胡闹,我就勉强不计较你吵到我睡觉了。”
温热的气息打在脖颈赤-裸的肌肤上,伴随着说话时轻微的振动。我全身僵硬,百般吐槽在心里万马奔腾,硬是找不到一个重点。
不出须臾,怀里的人美美入睡,而我不争气得一句话也没再成功说出口。
到底是谁在胡闹?他心里没点数吗?
干瞪着昏朦朦的卧室,我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但是明天不是周末,还要通勤。我判断这个局面暂时没办法如我心意地解决,只好把沟通的问题放到之后再说。
如果里包恩是因为还没脱离小孩时的习惯才这么做的话,从某种层面上说,占便宜的反倒是我。
我沉默地自嘲一会儿,想一想算了,悬空着无处安放的手臂最终还是轻轻放下,搭在保镖的肩背上,闭上眼暗下决心。
明天一定不能让他继续和我睡。
第56章
说实话, 这一晚我睡得说好也算不上,说不好也不至于。
里包恩的手臂强硬地箍在后腰,太紧了, 我挣脱不开, 又不敢随意动弹,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因此只能催眠自己将就入睡,别把此人当男的。
然而好不容易重新捡回困意, 混混沌沌地陷入梦乡, 露在被褥外的手与侧肩又有点冷。
半梦半醒间,我想要缩回温暖的地方。接着, 我好像的确成功缩进被窝了, 但一头扎进深度睡眠里没多久, 还觉得被捂得又闷又热。
于是我磨磨蹭蹭地翻了个身, 鼻尖萦绕着清新而微凉的空气,才终于安心睡下。
翌日。
由于心里挂念着上班,我仍然比定好的闹钟还早醒。
天蒙蒙亮之际,清早略显模糊的光线投映在墙上。刚迷瞪着睁眼,我盯着光影绰绰的墙体放空片刻, 意识回笼,突然发觉脊背紧贴着谁温热而紧实的胸膛。
耳边近乎能听到后方稳健的、规律的心跳声。
腰际虽说不再有束缚感, 但还是有一只手臂从身后探来, 压在身侧,掌心搭着床面。与其说靠着身后的人,此时更像被笼在怀里。
我的手还无意识地覆在那只手背上, 手指挤入指缝,像是自己把人家的手抓过来一样。
耳后四平八稳的均匀呼吸都倏尔变得挠人。
我想也没想便火速抽回手, 撑起上半身。压着腰腹的臂膀岿然不动。我毫不犹豫地抬起他的手腕,一溜烟滑下床,目标清晰、头也不回地开门,绕过客厅,钻进卫生间。
里包恩这个臭小鬼!根本就是在故意整我吧,以前都没粘人到这份上!
边闷声发着怨气,我边慢吞吞地掏来牙杯,专注于刷牙,过了会儿才把心情安抚下来。
随即,我吐掉牙膏沫,洗了把脸。正经地抬起头看向梳洗镜。
打理完乱蓬蓬的头发。镜中人的形象总算显得精神了些,清醒地、神色平静地望过来,隐隐带着几分上班族通用的麻木与冷淡。
很好,想到假期结束,杀气也上来了。
我走出卫生间。客厅的小孩不出意料地还在打着呼噜,睡得四仰八叉。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喉咙之际打开烤面包机。保镖这时才不紧不慢地起床,侧身从卧室出来。
他已经换好了衣服:白衬衫,红领带,黑西裤,体面板正得像个公务员。
我正从柜子里拿出果酱,循声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吃吐司吗?”
“好啊。”
“那我多烤两片。”我移回视线,“或者你想吃别的可以自己做。”
既然都长这么大了,想必做饭也不是问题。
然而,我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指望杀手会下厨――即使他看起来什么都会做。却没想到等里包恩洗漱完毕,我也回卧室里关闹钟、换正装时,灶台边忽地响起了开火的动静。
我领带打到一半,怀疑听错了,挑了挑眉开门观望。
只见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灶台前,暗红色的领带被领带夹扣起,即便稍微弯腰也不会乱晃。而他自然而然把衬衫长袖卷到肘部,轻车熟路地热锅、涂油、倒上晶莹嫩黄的蛋液。
真在做煎蛋?
我感到无比新奇地凑了过去,如同小时候第一次有意识地观察大人做饭,挨到里包恩肩膀后侧探出脑袋。
那只常年用来握抢的手熟稔地拿着筷子,将鸡蛋液在不沾方锅里轻轻摇匀铺平,然后戳破薄薄的气泡,开始掂锅卷蛋。
我嗅到油煎的香味四溢开来,夹杂着蛋液里调过味的轻盈酱香。
“好香。”我睁大了眼,小声感慨,“是玉子烧吗?”
里包恩应了一声。我抬起头,瞧见他轻轻上扬的嘴角。
“之前去跟不死之龙接头的时候,他特地传授了不少关于日式料理的心得。”
我:“接头是什么啊。”跟人家玩就说跟人家玩,黑-道用语用在这里很诡异好不好!
里包恩:“那家伙可以说是不得了的狠角色。除了日本料理以外,意大利餐也做得相当正宗。”
我:“哦,不愧是家庭主夫……你刚才是不是无视我了。”
我刚顺手帮忙拿出餐盘,吐槽的话音一落,脑袋便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别赖在这里叽叽喳喳的,懒虫。”保镖一如既往地严格道,“你的吐司烤好了。”
我就说了没几句话,哪里叽喳啊!这人不会是因为难得下厨,所以有点害羞吧。
一手捂着脑袋,我把盘子放到灶台边,不打算跟他计较地顶着死鱼眼转身离开。窝在小榻榻米上的史卡鲁迷迷糊糊翻了好几个身,非但没有被吵醒,反倒把小被子都踢到一旁,挠着肚皮流哈喇子。
我好心路过,帮他把被子盖了回去。
由于有里包恩连厨艺都万能的技术加持,我没有随便塞两口面包就出门,而是坐下来好好珍惜了一番杀手的手艺。
出锅的玉子烧卖相十分出色,金黄柔软,嫩得入口即化,裹了樱花虾与海苔。我尝得津津有味,连吃带夸,发自内心地感叹了好几声“太厉害了”、“心灵手巧”、“完全没想到”、“去当杀手真是厨师界的损失”。
以至于本来还非常自如地把夸奖照单全收、自称是黑手党国际厨艺俱乐部排名第一(他那里的黑手党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排名)的里包恩,都伸手用筷子尾巴再敲了敲我的脑门。
“行了,不要摆出一副从来没吃过饭一样没出息的样子。”他说。
纵使如此,我也依然感动得无以复加。
“因为就算不提有多好吃,我也已经好多年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我坦然道,边塞进最后一口夹着果酱的吐司,“好像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