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离开了凉州城。
天光渐亮,车帘被撩开一角,宋枕棠身着一身靛蓝色常裙,怀里抱着那个木匣子。
“殿下,您饿不饿?”紫苏坐在一旁,腿上平放着一个食盒。
宋枕棠摇了摇头,落下车帘,问:“我写好的信都安排好了吗?”
紫苏回答,“殿下放心,这信会像从前一样,每隔四日给驸马寄回一封,邓妈妈和弦月那边也已经安顿好了,就算他们发现了什么不对,也无法给驸马传信。”
宋枕棠点头,“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第69章 对峙
69.
为了快些抵京, 宋枕棠坐了一天马车之后,便跟着护卫一起骑马,紫苏担心她的身体却也知道她的性子, 不敢多劝。
宋枕棠一向是娇气的, 没半日双腿就磨破了,可她仍旧咬牙坚持, 并无半句抱怨。
回程的路比去时快了一个多月,终于在
立秋前进了京。
“殿下,听说陛下是在三月初上朝的时候,在大殿上直接晕过去了。”
“随后一众太医便在陛下寝殿住下了,直到如今都没有出来,朝堂那边一直都是太子殿下周旋,可以算是大权在握了。”
这样的情形, 宋枕棠并不意外,她深吸一口气, 问:“我阿娘呢?”
紫苏摇了摇头,叹气道:“宫门的人都已经换过一遍了, 咱们的人不敢莽撞,如今还不知道宫内的消息。”
宋枕棠抓了一下袖口,又问:“那, 阿钰呢?”
紫苏小心翼翼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宋枕棠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了起来。
自他们离京起, 就一直没有放弃打探京中消息,可除了那一点点散落京城的风声,几乎什么都没有打听到。
紫苏这心里也在打鼓, 可她怕公主思虑过重伤身,连忙劝道:“殿下莫急, 咱们不是已经回来了么,明日回了宫就能知道宫中是个什么情形了。”
也只能这样了,宋枕棠点了点头,吩咐道:“叫人备车,我们现在就进宫。”
宋枕棠突然回京,不知道宫中有没有收到消息,但她却不愿再等了。
紫苏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殿下,眼看着就要下雨了,要不咱们还是明天再去吧,您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要不要先回公主府休息一夜?”
宋枕棠摇了摇头。
这一路回来已经耽误了很久,此时更是连宫内的消息都探查不到,她早已心急如焚。
远在千里之外时,还能勉强按捺住心里的焦躁难安,可在此时,她就在燕京城内,如何还能等下去。
紫苏也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心底叹一声,问道:“那殿下可要更衣?”
宋枕棠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是方才沐浴过刚换的团花衫子,布料上乘,却怎么看都没有回宫的庄重。
可她没什么心情打扮,摇了摇头。
紫苏这回也不再说什么,她吩咐底下的小丫鬟去备车,而后亲自给宋枕棠挽发。
马车抵达襄平门时,天已经快黑了,宋枕棠倚着软枕假寐,清晰地感觉到了马车刹停时的震颤,她没有睁开眼,却悄悄地绷紧了心底的一根弦。
宫门口戒备森严,隔着车门她也能听到紫苏下车的动静,她手里有宋枕棠的令牌,一向进出宫门自由。
想到一会儿就要见到父皇母后,还有,兄长。
宋枕棠莫名有些紧张,她无意识地抿了抿唇,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道冷肃的声音,“此时京中戒严,太子殿下有令,任何人无诏不得进宫。”
紫苏自小跟在宋枕棠身边,便是御前伺候的周喜见了都会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姑娘,何时受到过这般冷待。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左手点了点令牌上的字,“你可看清楚了,这是昭阳公主的玉令。”
护卫没再说话,只是抬高了手里的刀。
紫苏当即变了脸色,“你!你这是何意?”
护卫仍是那句话,他紧紧盯着后面的那辆马车,硬声道:“臣奉太子殿下之令,若是无诏 ,任何人不得进宫。”
“任何人?”车帘被撩开,宋枕棠扶着婢女的手走出马车,却没完全下来,她站在上马车的台阶上,冷笑道,“包括本宫?”
护卫们早知道她会在,可此时被那双漂亮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竟莫名生出一丝惧意,但也紧紧是一瞬间的迟疑,为首的那个笑了笑,回答道:“殿下,您自然是身份高贵常人并不能比,可臣等也是奉命行事,您又何必为难微臣呢?”
这话倒像是宋枕棠在无理取闹似的,紫苏脸色一变就要开口,却被宋枕棠伸手拦住。
宋枕棠站在阶上,仔仔细细地将眼前这人打量了个遍,而后点了点头,“好,本宫不为难你。”
护卫拱手道谢。
宋枕棠朝他招招手,护卫狐疑地走过去。
宋枕棠坦然一笑,问道:“本宫离京太久,只记得从前在这里当差的好似不是将军。”
护卫道:“微臣姓封,,从前在南林卫。”
封?
宋枕棠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而后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笑问:“既然封将军从前也在十六卫待过,想必也算是御前的人。”
她勾着玉佩在他跟前晃了晃,道:“那你可认识这个?”
封叙看向那玉佩,先是一怔,随后立即扶剑跪下。
紫苏等人也在玉佩拿出来的那一刻跪了下去。
身后几个护卫站得远,并不认识那玉佩,可见封叙这般姿态,不由得有些犹豫,宋枕棠握着玉佩睨向他们,冷声道:“这是陛下赐给本宫的盘龙玉佩,调用降龙卫的玉佩,见之如见陛下。”
几个护卫彼此对视一眼,立刻矮身跪下去。
见此,宋枕棠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块玉佩是她最后的依仗,还好,他们还是忌惮着父皇的。
她使劲攥了下玉佩,重新戴回腰间,而后道:“开门,本宫要进宫探望父皇。”
封叙跪着没动。
宋枕棠平静问道:“封将军,你这样,是想谋反吗?”
封叙登时反驳,“公主慎言!”
宋枕棠厉声道:“本宫如今代表陛下,本宫让你开门,你却一动不动。怎么,你只听太子的命令,却要违抗圣意,这难道不叫谋反么?”
“臣……”
封叙无话可说,一时僵住,不知是否要开门。
正在这时,宫门从里被人打开,宋枕棠循声看过去,竟是宋长翊款步而来。
他身着一身淡蓝色常服,修长挺拔,唇边含笑,姿态如从前那般闲适今矜贵,仿佛什么都没变,仍是从前那个对宋枕棠百般纵容的兄长。
但宋枕棠知道,不一样了。
她深吸一口气,唤道:“太子殿下。”
宋长翊听到她的称呼,顿了一下,道:“怎么,才出去半年,就和二哥生分了?”
宋枕棠定定地盯着他,“是二哥要与我生分了。”
宋长翊似乎有些无奈,失笑地摇了摇头,“这是什么话?二哥这不是一知道你回京,便立刻出来看你了么?”
宋枕棠说:“我要进宫,见父皇母后。”
宋长翊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叹了口气,说道:“父皇近来身体不适,已经卧床修养多日了,御医说,他需要静养,连我都许久没去请安了。”
“阿棠,你乖乖听话,先回公主府歇着。等父皇病愈,再见他不迟。”
宋枕棠抿了下唇,没有动。
宋长翊没有催促,只是依旧神色温柔地看着她。
半晌,宋枕棠再次开口,“那阿钰呢?二哥,阿钰也病了么?”
宋长翊神色不变,“又没有姐姐样了不是?他在好好读书,你又何必去打扰他?”
宋枕棠的忍耐力到底不如宋长翊,闻言胸口起伏更加明显,眼睛也红了。
她仰头看着宋长翊,质问道:“我是阿钰的姐姐,那么二哥还记得自己也是阿钰的兄长吗?”
宋长翊淡淡地说:“我自然记得。”
兄妹两个都随了宣成帝,生得一双桃花眼,只是宋枕棠的更圆润,宋长翊的狭长锐利。
含笑时温柔深情,冷淡时,便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时,他似乎已经不耐烦再扮演温柔兄长,眸底敛去了一切情绪,他看着宋枕棠,似乎不明白她到底在闹什么,有些无奈地说:“阿棠,非要将一切都摊开么?你乖乖回公主府去,不该过问这些。”
“所以,我路上听到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了?”
“你觉得呢?”
“我想听二哥亲口回答。”
“你若是真的信我,何必来问我?”
“回公主府吧。”
说完这句,宋长翊转身便要回宫。
“二哥!”宋枕棠情急之下追上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口,像小时候每一次同他撒娇示好那般,但这一次,她说出口的却是——
“宋长翊,你当真要谋反不成?”
“放肆!”
一巴掌凌空抽过来,裹挟着风声,宋枕棠认命一般闭上眼,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宋长翊看着眼前的妹妹,看着拉着自己袖口的妹妹,高高扬起的右手终究停在了半空。
许久,他才放下手,冷声道:“念在你刚回京,我这次不与你计较,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我做错了什么值得你这般动怒?”宋枕棠不屑地嗤笑一声,“就因为我说出了真话么?”
“宋长翊,若
不是你生出了谋逆的心思,你又何必阻拦我?你当真以为你不让我进宫,就没有人知道你做的那些腌臜之事,就能保住自己贤良的名声了吗?”
“宋长翊,若是父皇和阿钰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保证你的皇位永远坐不安稳。”
宋枕棠干脆将一切挑明,未料萧琢听了不怒反笑,“你待如何?”
宋枕棠握紧了腰间的盘龙玉佩,“降龙卫的令牌在我这里,还有萧琢,他现在虽然不在京,可他总是会回来的。”
宋长翊偏头睨了一眼她紧握的手心,讽道:“当真是父皇的好女儿,阿钰的好弟弟,那么母后呢?”
宋枕棠先是一怔,而后瞬间反应过来,脸色骤变,怒道:“你把母后怎么了?”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宋长翊,“你当真什么都不顾了么?他们是我的亲人,难道不是你的么?”
她不明白,更无法理解,“你已经是太子了,在东宫这么多年,到底还有什么可争的,二哥,我真的不懂,你到底在争什么?”
最后一句话,她已然带了哭腔,宋长翊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冷笑道:“你当然会这么想。”
“你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孩子,生来便拥有一切,所有人都来巴结你,讨好你。就连我这个太子,为了稳固地位,也不得不拉拢你。”
“且无论日后登基的是谁,你都是独一无二的长公主,当然无需烦恼。”
“你自己是什么都不用做便能得到一切,可你以为,这天下人都和你一样好命吗?”
在宋枕棠面前的宋长翊,一向都是温文尔雅的,幼时她和宋长钰调皮闯了祸,连父皇都忍不住一番责骂,脾气最好的大哥也会罚她抄书,可她从来没有见过二哥发脾气,甚至没有听他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
那时的纵容温和是真,现在的冷嘲热讽也是真。
宋枕棠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疼,眼泪挤在眼眶又被她及时拭去,但开口时仍旧不可避免地带了哭腔。
她不明白,“皇兄当真要为了权势,放弃一切么?”
“我和阿钰你可以不要,可是父皇母后呢?皇兄,你这般对皇宫严防死守,外间早已流言纷纷,就算日后你成功登基,不孝之名也早已传出来。”
“你本可以光明正大地登上皇位,何必这般急不可耐地自毁名声?”
宋长翊右手握了一下,宋枕棠以为他被自己说动,继续道:“二哥,我知道,这些年父皇对你一向严厉,对阿钰却是温和纵容,或许你正是因此有些不平,可也正是这般态度差别,才证明父皇的态度不是么?”
“便如先秦的扶苏与胡亥,父皇将你视作继承人,才会耐心用心栽培,至于阿钰,他无需承担责任,自然可以溺宠些。”
“便是他真的偏心幼子,朝臣和母后也绝对不会答应的对吗?”
她的一双眼睛亮亮的,仿若天上的星子,宋长翊看着她,却无半点怜惜之意,他冷笑道:“我的皇妹,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的愚蠢。”
他眼底的嘲讽越发明显,宋枕棠怔愣许久,恍然明白了什么。
实际上,在宋枕棠心里,一直对宋长翊夺权之事抱有侥幸,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宋长翊的身份。
他是当今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只要有这个身份在,局面总能挽回的。因为,那毕竟也是他的父皇母后,宋长钰也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亲弟弟。
可就像宋长翊自己说的,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心头划过,宋枕棠仰头看向宋长翊。
宋长翊面无表情,宋枕棠却已经明白了答案。
像是被一只铁锤当胸捶了两下,宋枕棠不自觉踉跄两步,若非紫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差点直接跌跪下去。
宋长翊斜睨她一眼,抬手拂开她紧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指。
男人的手掌温热修长,曾在她幼时牵着她走过宫中的每一条路,曾握着她的手腕,教她如何读书习字,曾在她伤心委屈时将她抱在怀中轻哄。
但这时,他伸手截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眼看着宋长翊转身离开,一步一步,眼看就要走进宫门,宋枕棠再也顾不得其他,再次抬手追了过去。
宋长翊这回却没有停下,反而再次将她拂开。